三十三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腰间,弹匣还剩下最后一个,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向着那辆装满了汽油的装甲越野车靠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啸的风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腥味,而更让三十三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带着呼吸面罩,这股腥味还是钻进了他的鼻腔里面……气味很淡很淡,淡到几乎会让人怀疑是自己的嗅觉器官发生了错误……但即便如此,这股腥味却很难让人忽略。
这股腥味并不陌生,三十三记得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闻到过类似……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三十三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头晕,整个世界开始旋转,铅灰色的云层搅动起来,似乎和大地黏连到了一起,就连身边的装甲越野车都化作了抽象的色块,流动到了天空和地面的空隙之间。
世间的万物不再有明显的分界线,一切事物都像是被丢入了破壁机里的水果,打碎、搅拌、混合……三十三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感知不到了,唯一还保持着独立且清晰的,就只剩下了他的自我意识。
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词——“混沌”。
……
……
失意的男孩迈着如同八十岁老人一般的步伐,蹒跚地走上天桥,靠在护栏上,望着桥下车水马龙的大道,如织的车流一刻都未曾停歇,闪亮的车灯在高速移动被拉成了一条又一条绚丽的光带。
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繁华的都市即便是在深夜也不会沉眠,霓虹灯广告牌和巨大的屏幕交相辉映,划破夜空的客机闪烁着红绿两色的航行灯,一艘体积巨大的广告飞艇缓缓掠过写字楼的上空。
但这一切的热闹,都和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男孩无关。
季节已经入冬,天桥上很冷,凛冽的寒风吹得男孩身上单薄的冲锋衣猎猎作响,他拉上了冲锋衣的兜帽,可下一秒,兜帽就立马被迎面吹来的风给灌满,又给拽到了脑后。
男孩在风里低声叹了口气,不再去拉帽子,而是把手伸向了口袋。
他摸到了一件边角圆润的金属物件。
他以前在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压力大而抽过烟,但自从开始创业之后,就把烟给戒了——对于囊中羞涩的他来说,烟钱实在是一笔难以忽视的开销……可他一直到一个星期前才知道,自己舍不得抽五块钱一包的香烟,而那个把所有钱都丢到葡京去的那位“朋友”,在赌场里抽的是四千八百元一支的古巴雪茄。
戒烟之后他只留了一只“芝宝”牌的打火机作为纪念,这只打火机他用了很多年,表面的做旧涂层已经被尽数磨去,露出了纯铜外壳的金属原色,上面的浮雕图案也几乎已经被磨平……虽然变得很旧,但手感却要比刚刚买到的时候好了许多。
他掏出打火机,熟练的掀开盖子,滚动砂轮——他似乎是想借着打火机的那一星半点火苗来取暖,可在清脆的“啪嗒”声响过后,火苗却并没有随之出现。
他太久没用这只打火机了,内部储存的煤油早就已经干涸。
男孩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是流露出了一丝恼怒,他抬起手,作势要将打火机从天桥上丢出去,可就在打火机即将离手的时候,他却再一次将其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
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担心打火机砸到天桥下行驶的车子——如果被人抓住,他根本拿不出赔偿和维修的钱来。
男孩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了臂弯里,小声地对自己说道:“生活总是如此痛苦吗?还是只是小时候这样?”
“一直如此。”他自问自答道。
这是一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出自《这个杀手不太冷》,作为一名旧纪元电影爱好者,柯岚当然也看过这部电影,而且不止一次。
对于玛蒂尔达的这句台词,他也有着很深刻的印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整个幻境都出自柯岚的记忆,如果他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话,电影的台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幻境了。
就连男孩的五官轮廓,都和柯岚有着几分相似……柯岚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生活在旧纪元的地球,如果自己不是一名无父无母的“生化人”,如果地球没有毁灭……
或许,这就会是自己的生活?
不……这个男孩和性格和自己有些不搭,相比年幼时愤世嫉俗、成年后一腔热血的男孩,柯岚对于事物的态度要更加随缘——说得好听点叫随缘,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冷漠。除非是他认为重要的事情,不然他根本不会去在乎。
这种态度和男孩的父亲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假设一个老人摔倒在地,男孩的父亲不愿意去搀扶,是因为他看见过现实社会里太多的“恶”,并且被灌输了太多“自私”的概念,无论这种概念来自他自己还是其他人……总而言之,男孩的父亲选择袖手旁观,是处于利益的考量。如果这件事情不会损害到他自己的利益,或许心情好的话他也会施以援手……
但对于柯岚来说,如果他走在街上,不远处一个老人摔倒在地,他的大脑在接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或许就会自动将其过滤——除非这个摔倒的老人敞开的衣服里面露出了捆绑在身上的炸弹。
看着天桥上的男孩,柯岚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是一个极为冷血的人……
不……不对……
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如果自己那么冷血,那自己就不会选择和老狗等人组队,和不会在得知佐菲娅的身上被装上炸弹之后变得愤怒,更不会对异端教派的那些行径产生任何情绪……
自己是一个情绪正常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涅托虽然不再说话了,但它似乎正在不断地利用这幻境中的某种力量改变着柯岚的认知和思维,这种力量虽然不会产生直接伤害,却实际上却比刀剑和子弹还要恐怖……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柯岚时时刻刻保持着大脑的清醒还不行,必须在自我意识中进行再三的强调,才不会被幻境所诱导……
而且,在幻境中,思考已经变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想得越多,脑子越乱,就越容易给涅托找到可乘之机。
这就好比计算机程序,越长的程序,就越容易出现漏洞,而最简单的那个运行之后会输出“hello world”的程序,就算让刚接触编程的菜鸟来写,也很难出错。
或许应该放空大脑……面对一个拒绝思考的意识,就算涅托的花招再多,这些花招也无济于事。
可问题是,如果柯岚不进行思考的话,他要怎么从这个幻境中走出来呢?
幻境中没有危险不代表现实世界中也那么安全——他和三十三现在正处于丛林猎场之中,而且,在不久前,猎场的深处还曾响起过一声极为突兀的枪声。
柯岚不敢保证,自己在幻境中挣扎的时候,那把枪会不会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脑门上面。
必须要破局,可是,要怎么破?
幻境中男孩的情绪十分低落,虽然没有哭,但脸上的表情让柯岚一度怀疑他会不会突然从天桥上跳下去,来个一了百了。
如果男孩“死”了的话,会切换到下一个幻境么?
柯岚的意识一直都跟随在男孩的身旁,他无法切换到父亲母亲或是这个幻境中除了男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这是以为男孩作为主角的第三人称的视角,如果主角死亡的话,那这个故事应该也就随之结束了吧?
这个幻境对柯岚来说并不利,他没有实体,视角和男孩绑死,他无法自由活动,也无法对这个幻境产生任何影响,他甚至都无法和幻境里的“角色”进行交流……
等会?和角色进行交流?
柯岚的视线落到了男孩身上……交流这件事,他似乎还真的没有尝试过。
尽管柯岚已经决定等到下一个幻境再想办法破局了,但在这个幻境终结之前,他还是决定做一些尝试。
“并不总是这样。”柯岚试着开口道。
没有声音响起——他连实体都没有,就意味着没有发声器官,自然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而他刚刚和涅托之间的交流,完全是通过意识沟通来完成的。
但男孩听到了。
他猛地一惊,抬起了脑袋,环顾四周:“谁?是谁在说话?”
“这不重要。”柯岚继续说道,“你是打算从天桥上面跳下去吗?”
男孩瞪大了眼,揉了揉自己的鼻梁,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抬头看向空中——那艘挂着巨型广告屏幕的飞艇正在缓缓从天桥上方飞过,屏幕上当红的女星正在跳着热辣的舞蹈,从扩音器里传出的音浪穿过数百米的距离,一阵阵地拍击着地面。
“是我的错觉?”
“不是错觉。”
柯岚的声音直接在男孩的脑内响起,尽管他的听觉中枢已经被飞艇播放的音乐所占据,但还是能清楚地听到柯岚对自己说的话。
“为什么你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你……你为什么知道我想要从天桥上跳下去。”男孩稍稍镇定了下来,问道。
几分钟前他还在考虑要不要结束自己的人生,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他地球还有五分钟就要爆炸,他也不会感到有多么难以接受了。
反而还会窃喜,可以有那么多人和自己走向一样的结局。
至于刚刚的惊讶和慌乱,那只是人的本能反应而已。
“我说了,我是谁不重要。”柯岚想了想,决定给男孩当一次心理导师,尽管他在心理学这方面的造诣比不上伊凡这种专业的医生,但至少也看过好几本有关书籍,用来开导一个想不开要自杀的人……或许能成功?
虽然这么做和柯岚一开始的目的背道而驰,但他实际上并不在乎能不能成功——成功了,说不定可以让幻境发生什么变化,失败了,那正好重开,直接开启下一个幻境。
这三个幻境虽然各不相同,但涅托的目的是一样,那就是向柯岚展示人类这个种族那令人失望的一面——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三个幻境,都充斥着负面情绪,并且会把这种负面情绪传播到“观众”的身上。
而对于柯岚来说,他在体验这些幻境的时候,还在不断地遭受来自涅托的心理暗示——在第一个幻境中,面对那些愚昧且狂热的民众,面对那些迫于生存而不得不出卖自己朋友的人,面对那掌握着话语权却为了自己的利益想要将“真理”烧成灰烬的教会……涅托告诉柯岚,这样的人类是不可能获得宇宙的真理的。
尽管日心说后来也被证明是错误的,和地心说一样,是限于认知和技术条件的情况下人类得出的错误的结论……但人类的科技发展历史,本就是一个不断提出理论,然后又将其推翻的过程。
很多被人为是真理的东西,或许在几百年、甚至几十年之后就会被证明是错误的。而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也是在这样不断地推翻重建的过程中一点点完善起来的。
就像现在被人类奉为“定理”的那些东西,在阿尔法文明的科技面前,简直脆弱的不堪一击,更别说在面对那个“伟大神明”的时候了。
化学、物理学、数学……那些铁打不动的定律,也完全都有可能是错误的……
至于宇宙的真理,和人类现在的认知水平相比,差的实在是太远了……远到人类就算再过几万年甚至是几亿年也不可能触碰的到。
如果真理真的降临于世,或许不会出现像布鲁诺那样被判作异端烧死的事情,但一定会彻底颠覆人类的认知。
柯岚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禁忌的知识”会让人变成怪物了……
并不是那些人变成了“怪物”,而是他们接触到了超越认知的存在,自身也变成了无法让曾经的同类所“理解”的东西。
在人类眼里,无法理解的生物,那可不就是怪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