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初一这日开始,来顺就领了会芳园的纠察重任。
他因寻思着,一来日后必是要得罪宁国府的,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分别。
二来么,也盼着自己能拿住什么贾珍想保之人,惹得贾珍与王熙凤起了冲突,方便日后横刀夺爵一事。
故此王熙凤在里面只有八分森严,他在外面却足足做到了十二分,直拿出当年做甲方监工的派头,大到牌楼、宣台,小到针头线脑,就没有他管不到的地方。
非但偷奸耍滑的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连宁国府里的老实人,也都人人自危,生怕被他寻到什么错处。
然而这一来,会芳园里倒愈发秩序井然了。
竟惹得贾珍在王熙凤面前连夸了几回,说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了这一里一外管束着,也不知省了他多少心思。
非止如此,连那赖升也是鼎力支持,但凡是来顺提出的要求,他从无半个不字。
最重要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有些弄巧成拙的架势,这来顺心下正郁闷呢,不想又从母亲徐氏那里,听来了另一桩坏消息。
却是王熙凤因见尤氏病了,贾珍又吃不下睡不着的,便每日给这府上带些各色细粥、精致小菜,分发给尤氏、贾珍、贾蓉几个。
而贾珍也投桃报李,命人将最好的上等菜,每日送往抱厦厅中,一应待遇比他自己还强出不少。
这相亲相爱一家人……
若不是来顺每天夜里,还能瞧见贾珍去儿媳灵前啜泣,多半以为这厮是准备移情别恋,从儿媳升格到弟媳了。
可双方这一团和气的,岂不是愈发给自己承爵脱籍,制造障碍么?
来顺焦躁的不行,抽时间和自家老子商量了两回,结果就换成了来旺吃不下睡不着。
且等过了初八之后,来旺去那吏部、兵部打探回来的消息,也不甚理想。
这提前承爵的审查,是多少年来的惯例,又因为当初曾发生过,兵部官员与人内外勾结夺爵的事儿,引得勋贵们群起激愤,故此这方面卡的极严。
至少以来家自己影响力,想要跳过这一节,是绝无可能的——即便有银子,也找不着花钱的门路。
总之这隆源三年,对来家来说称得上是开局不利。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焦大调养了半个月,伤势病情大有改善,近来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倒是不用担心他会提前咽气。
来顺已经抽空和干爹商量好了,等宁国府这边的丧事办完,就在家里摆几桌席面,先把这义父义子的名分敲死了,然后再伺机走王熙凤的门路承爵。
当然,近期是怕够呛了,正因为贾珍的托请,王熙凤才露了个大脸儿,若她投桃报李把焦大送回宁国府,来家怕是哭都找不找调儿。
却说这一日,来顺正心烦意乱,忽然接了个检举,说是有人夜里在会芳园附近聚赌。
因王熙凤定下了连坐的法子,先前来顺就已经收到过几次检举了,所以起初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盘问那检举人时,他将时间地点格局说的甚是详细,恍似亲眼得见一般,可细问组织聚赌都有哪个,偏又一问三不知。
来顺登时就起了警惕之心,因为以往跑来检举的,多半是担心会牵连到自己,所以检举的也都是同组的伙伴。
而既是同组的伙伴,又怎会只知道聚赌的细节,却不知道聚赌之人是谁的道理?
于是他一面不动声色的,安抚了那检举人,又刻意从这府里寻了十来个执事,摆出要连夜突袭的架势。
一面却又悄悄联络了自家老子并何三两个,让他们设法探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古怪之处。
找自家老子的缘故,就不用多说了。
至于找何三帮忙,却是因为这厮惯是个五毒俱全的,东西二府里但凡有什么歪门邪道,多半都瞒不过这厮。
果不其然!
当天下午何三就急吼吼寻了过来,说在宁国府里聚赌的不是别个,正是自家干兄弟周福与三房里的芹四爷。
这双方要是起了冲突,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他拍着胸脯得意道:“不过顺哥儿你大可放心,我来之前就已经知会了周福和芹四爷,让他们先把那赌局给停了。”
这厮竟还搞起先斩后奏来了。
且那周瑞之子周福,明知道这边儿是自己在巡查,偏偏不曾知会自己一声,就跑来聚众设赌,显然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来顺眼中更显狠戾,面上却一副松了口气架势,连连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那他们可知道,是我使人暗中查出这事儿,又设法通风报信的?”
“这……”
何三支吾道:“自、自然晓得!”
来顺因就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往下压迫着质问道:“三哥,这卖人情的事儿,你越过我一个人干了,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我……”
何三被他拘的背都驼了,忙告饶道:“我是急着过来告诉你,就、就没说太清楚——你等我回去再跟他们分说分说!”
“不用了,还是我自个跟他们说吧。”
来顺说着,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不容置疑的道:“晚上九点,也就是亥时,你让他们去东胡同璜大爷的酒馆里等着我。”
说着,松开对何三的钳制,没事人一般回了会芳园。
入夜后,来顺装模作样展开的突查行动,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唯独那引路的检举人,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个跟头,白白磕掉掉了一颗门牙。
……
亥时。
来顺按照约定到了酒肆,却见何三与两个眼熟却没见过的年轻人,早已经喝的红头胀脸,正在店内边划拳边笑闹着。
何三倒还有几分清醒,眼见来顺自外面进来,忙起身招呼道:“顺哥儿,你来啦——这我兄弟和芹四爷饿得紧了,就先要了些……嗝~!”
说着说着,他就忍不住打起了酒嗝。
旁边周福更是连起身都懒得起身,回头醉醺醺的招手道:“你小子怎来的这么晚,快快快、过来陪哥哥们一起吃酒!”
来顺却是理也不理,见酒馆里再没有别的客人,便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个雄壮的蒙面汉子走了进来,利落的把前门落了闩。
然后又压着嗓子,冲齐掌柜和店小二双全道:“我们来管事要办些私事,劳烦两位避一避吧。”
“这……”
齐掌柜还有些犹疑,却早被那汉子一手一个,提溜着丢到后院里,顺势反锁了后门。
这回周福、贾芹也看出不对来了。
周福拍案而起,指着来顺喝道:“来顺,你今儿是要给老子摆鸿门宴不成?!”
那贾芹则是唱起了白脸:“都是自家人,这闹个什么?你要是嫌咱们没等你,那待会哥哥们先自罚三杯可好?”
来顺仍是一概不理,自去柜台拿了账本,又慢条斯理的走向周福。
周福下意识的退了半步,但随即又咬着牙往前迎了一步,乍着膀子伸着脖子,斗鸡似的吼道:“来顺,你特娘动我一下试……”
那第二个‘试’字还未出口,来顺已然箭步上前,一把薅住周福的脖领子,借助冲势将他按倒在酒桌上!
那三盘五碗的,登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对面贾芹吓的连连后退。
何三则是想着上前阻拦,只是他刚迈出半步,就被那蒙面汉子拦了下来。
“来顺,你特娘的好大的狗胆!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子让你全家都……”
周福被压在桌上,一边怒骂一边用力的挣动,可他本就不如来顺雄健,此时又喝的烂醉,即便把脸憋成了紫茄子,也拗不过来顺一条臂膀的力道。
来顺一面钳制着他,一面把那账本放在了他胸前,然后提起拳头就是一套闪电五连!
直打的周福骂声变成了哀声,原本就憋紫了的胖脸,又杂了青白二色。
这还不算,他腹中翻涌难耐,忍不住仰头喷出一道秽泉来,那黄的、绿的、黑的、灰的,劈头盖脸落在他身上,淋淋漓漓的恍似开了杂货铺一般。
在他吐出来的同时,来顺就及时抽身躲开,站在一旁警惕着这厮的反扑。
不过看他烂泥也似的,顺着桌角滑落在地,满脸惊惧惶恐的样子,显然已经被这几拳打没了傲气、惊去了勇气。
于是来顺就把凶戾的目光,转向了对面的贾芹。
被他这一瞪,贾芹扑通一声跌坐回条凳上,随即又觉着不妥,急忙起身拱手赔笑道:“来管事,这都自己人,何必闹到……”
来顺胳膊一探,隔着桌子把他揪到了面前,冷笑着反问:“你也知道都是自己人,那为何偏偏这时候去宁国府做局设赌?说!你是对我们二奶奶有什么不满,还是存了别的歹心?!”
“我、我我我……”
贾芹拼命往后缩着身子,慌张的支吾道:“我就是瞧二奶奶在那边儿掌了权,才想着跟周福去捞一笔小钱,绝没有别的……”
来顺不等他说完,就不轻不重的搡了他一把。
他本就往后缩,被这一搡,登时摔了个滚地葫芦。
好个贾芹,竟全然不急着起来,顺势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来管事,这事儿不是我起的头啊,冤有头债有主,您、您也……”
“少废话!”
来顺又给那蒙面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立刻从柜台里翻出了纸墨笔砚,走过来把剩余的酒菜一股脑扫掉,又在周瑞、贾芹面前各摆了一套纸笔。
“写吧。”
来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写、写什么?”
贾芹战战兢兢起身,看着身前的白纸,颇有些莫名其妙。
“写你们是怎么在宁国府设赌,刻意要坑害二奶奶的!”
来顺说着,不等二人插嘴解释,又道:“不过别写你们自个的事儿,互相检举揭发一下吧——当然了,要是实在不乐意出卖朋友,往后这罪名都落到自个身上,也就怪不得别人了。”
贾芹看着那纸笔,默默吞了口唾沫,又赔笑道:“来管事,你有什么吩咐,咱们照做就是,何必非要把事情闹大呢?”
“放心吧,这东西我自个留着,除非你们不开眼,非要跟我争个高低死活,否则这东西绝不会外传。”
顿了顿,来顺又补充道:“倒是你们如果咬死了不写,那我现在就把你们送到二奶奶面前,听凭她发落!”
贾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犹豫着把手伸向了那纸笔。
这时对面一直装死的周福,却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二话不说抓起毛笔就问:“怎么写?”
“就把你们在哪儿设赌,赚了多少银子,如何不把二奶奶放在眼里之类的,写下来就成。”
来顺说着,看看周福、再看看贾芹,捏着下巴道:“你这吃了苦头,他却好端端的,倒不怎么公平——罢了,你再多写他一桩错处吧,譬如调戏东府丫鬟之类的。”
周福这会儿倒是识时务的紧,立刻龙飞凤舞往上描画。
贾芹见状,也忙苦着脸往上罗织周福的罪状。
两人互相攀比着长短多寡,到最后真真假假的,也不知写了多少对方的罪状上去。
来顺略略过目之后,满意的收起了那两封检举书,又指着地上的狼藉道:“这东西你们自己掂量着赔——最好能堵住璜大爷和璜大奶奶的嘴,否则消息传出去,可就赖不得我了。”
说着,招呼那蒙面人施施然到了门前。
下了门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来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冲正扶起周福的何三笑道:“三哥,今儿这事儿办的不错,就依你之前说的,往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撂下这话,他这才领着那蒙面汉子,撞入了呼号的夜风之中。
酒馆里静了好半晌,周福这才猛地推开了何三的搀扶,气咻咻的骂道:“这狗入的来顺,老子和他没个完!”
说着,又狠狠剜了何三一眼。
何三暗暗叫苦,待要解释几句,却听对面贾芹咬牙道:“现如今咱们都被他捏住了把柄,你怎么和他斗?还是先消停些,想想怎么堵璜大叔的嘴吧!”
说着,冲后面使了个眼色。
何三会意,蹑手蹑脚的到了后门前,悄默声下了门闩,然后猛的一把拉开!
“哎呦~”
惊呼声中,贾璜与金氏夫妇,就跌跌撞撞的冲进了酒馆里。
贾璜站住了脚,看看屋里紧盯着自己的三人,不由讪笑着搓手道:“都是自家人,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旁边璜大奶奶整理着发髻,心下却是愈发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