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附近的一座假山上。
王夫人命几个丫鬟仆妇各自守住路口,领着薛姨妈拾阶而上,来到了山顶的凉亭里。
用帕子各自擦出一块条凳,姐妹两个相对而坐。
见王夫人欲言又止,薛姨妈不由连声催促:“这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那肯定是有的,比如主动将宝钗推给焦顺这事儿,王夫人就打死也不敢让薛姨妈知道。
也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拖着不愿意让宝玉宝钗和离——宝钗如今在荣国府里,同薛姨妈最多偶尔见上一面,将事情泄露出去的几率还不大,倘若是和离回了娘家,成日介与薛姨妈待在一处,谁敢保证她能严守这个秘密?
一旦此事爆发出来,且不说姐妹两个必然反目成仇,只怕焦顺受了牵连,也要怨上自己个始作俑者了。
她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就是想要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结果却一直苦思无果,直到刚刚探视宝玉时,才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再怎么荒唐的办法也比没有办法要好!
深吸了一口气,王夫人正色道:“和离的事儿,其实我已经考虑了许久,说实话,要没有先皇指亲这件事儿,我早答应她了,可问题是,就算再怎么低调,先皇指亲的事情始终在头上悬着。”
“即便宫里头不会追究,只怕也没有那个正经人家会冒这个风险——敢冒这个风险的,就怕不是奔着人来的!若是不想再所托非人,到最后宝丫头恐怕只能在家里孤苦终老了。”
薛姨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听说宝钗要和离的时候,她头一个念头也是想要劝阻。
可是……
“可不和离又能怎得?”
她无奈叹气道:“宝玉听了咱们的议论,只怕两人往后更是覆水难收了。”
想到莺儿的建议,薛姨妈嘴唇微微颤了几颤,最终却还是没有张这个嘴,倒不是因为她自己和焦顺的关系,主要是不忍心坏了探春的姻缘。
这时就听王夫人一咬牙道:“那就干脆别收!”
薛姨妈闻言一愣,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
就听王夫人一字一句的道:“大夫不是让宝玉修身养性清静无为吗?他自己本来就被那些道理禅机迷了心窍,索性咱们就成全了他,由着他去寺庙道观修行——东府有个贾敬,我们西府再出个宝玉,也算不得什么!”
她先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那都是赌气,现在听着却像是真的。
薛姨妈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姐姐:“你、你当真舍得?”
“我就不舍得,他难道就能消停了?”
王夫人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因帕子脏了,只好拿袖子去擦,可却是越擦越多:“他贯是个不省心的,这才刚一回来,就又险些死过去,真要是让他待在家里,只怕我早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薛姨妈见状,也唉声叹气的跟着掉了几滴金豆子,不过等到心境逐渐平复下来,才渐渐觉察出了问题所在。
于是忍不住质疑道:“可就算是宝玉出了家,宝钗一个人在你们府上,最后还不是要孤苦终老?”
王夫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图穷匕见:“那要是让宝玉出家的同时,再设法给宝钗一个依靠呢?”
薛姨妈一时没听懂,什么叫先让宝玉出家,然后再给宝玉一个依靠。
“咱们女人靠的是什么?”
好在王夫人也没有要打哑谜的意思,紧接着便道:“要么嫁得好,要么母凭子贵!”
“你是说,让宝钗先给宝玉生个儿子?”
这是薛姨妈原本的想法,但在了解了宝钗的追悔,又误打误撞让宝玉听到之后,她这个想法不说是荡然无存,起码也已经摇摇欲坠。
现在王夫人也提出这话,她不由为难道:“可眼下宝钗一心想要和离,宝玉又才刚……怕是没那么容易——况且大夫不是说,要让宝玉修身养性吗?”
王夫人满面苦涩,如果可以的话,她自然也希望宝钗能怀上宝玉的孩子,延续儿子的血脉。
可问题是打从把宝钗推给焦顺起,她就没可能也没资格再撮合两人了,否则宝钗一旦恼了,把事情捅破——哪怕只是告诉薛姨妈一个人,也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所以……
“也未必就一定要是宝玉的。”
“你说什么?!”
薛姨妈下意识站了起来,震惊无比的看向王夫人,让儿媳妇怀上别人的孩子,这、这这这真的是一个做婆婆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哪个当婆婆的能忍受这样的事?!
“你先不要激动。”
王夫人抬手虚压,示意薛姨妈稍安勿躁,然后无奈道:“宝钗一心想要和离,又岂肯再为宝玉怀孕生子?再说宝玉这身子骨,只怕暂时也经不起折腾了。”
“可、可是……”
薛姨妈脑袋里乱的一锅粥仿佛,她是万没想到,王夫人会主动提出这种办法,结巴了半天,才勉强想到了一个反驳的理由:“宝钗怎会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
“别人她自然不愿意。”
王夫人盯着薛姨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要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呢?”
“朝思暮想的人?”
薛姨妈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骇然,最后腾一下子跳江连起来,胡乱挥动着双臂激动道:“姐姐怎么也说这样的胡话?!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和畅卿……再说你不是也和他……”
莺儿想让宝钗顶替探春,虽然荒唐,但还算有情可原——姐姐这知根知底的人,怎么也好意思跳出来说这样的话?!
“也?”
王夫人诧异道:“还有谁跟你说过这话?”
“没、没别人。”
薛姨妈自然不会出卖莺儿,当下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这不成,绝对不成!这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们母女俩还怎么活?!”
“即便没有这事儿,单只是咱们两个和畅卿的关系,难道就能见得了光?!”
王夫人反驳了一句,然后又掰着指头道:“之所以选他也是逼不得已,一来宝钗心里早就认准了他,劝说起来还容易些;二来他也是咱们最能信得过的人选,至少绝不会为此要挟什么;三来嘛,他若做了孩子的父亲,肯定也会暗中照拂她们母子二人,这一来宝钗也算是有了依靠。”
听完这三个理由,薛姨妈也不由沉默了。
综合盘算下来,焦顺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问题是自己和他的事情……
“唉~”
这时王夫人叹息着站起身来,走过来挽住薛姨妈的手,泪眼婆娑的道:“你以为就一人为难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薛姨妈以为她是想说,自己身为婆婆也是同样的心理,但婆婆和母亲到底是不一样的,何况这事儿本就是王夫人主动提出来的,接受起来自然也更容易。
不想王夫人紧接着就来了句:“你道这回元春省亲是做什么来了?”
“做什么?”
这个弯儿转的实在有些急,薛姨妈有些跟不上王夫人的思路。
“实话不瞒你说,先前我们去焦家的时候,恰巧撞破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王夫人将自己与探春,凑巧撞见容妃被吴太后打包送给焦顺,然后焦顺急着进宫退还,又在元春的谋划下与吴太后发生了关系的事情,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遍,只听的薛姨妈都傻了。
她在家虽谈不上岁月静好,但也几乎从未操心过外面的事儿,哪里想的到就在皇帝停灵的时候,后宫里竟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等到再听说吴太后为求完全,反过来意图拉元春下水时,薛姨妈的脑袋就更乱了。
然后她又听到了更加荒唐的戏码,探春和王夫人为求自保,也为了保住贾元春的性命,主动向两位太后投诚,接下了拉元春下水的任务。
而这次重启嫔妃省亲计划,就是为了方便她们下手!
这、这这这……
薛姨妈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瞠目结舌了好半天都没能缓过劲来。
“唉~”
王夫人又是重重一叹,抹泪道:“宝钗那边儿好歹不用你出面做这个恶人,元春这事儿可是要我这做母亲的亲自出面……”
“姐姐!”
薛姨妈是最看不得别人受苦的,原本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苦主,如今发现王夫人所承受的痛苦还在自己之上,心态顿时就有了转变。
反手握住王夫人的柔荑,眼泪汪汪的道:“方才是我错怪你了,原来你、原来你……唉,为什么受苦受难的总是咱们?!”
王夫人干脆扑上来与她抱头痛哭。
虽然她不无算计薛姨妈的意思——主要是为了遮掩自己将宝钗推给焦顺的事儿,只要这事儿在薛姨妈这里过了明路,以后即便宝钗再说出来,造成的影响也就有限了。
但这大放悲声却也不是假的,过了半辈子颐指气使的好日子,谁承想最后却要把儿子送去庙里当和尚,然后再亲手将女儿和儿媳推给情人……
自己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王夫人率先冷静下来,一边抹泪一边又叮咛道:“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咱们几家怕是都要抄家灭门了!”
薛姨妈也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点头应下。
“连宝钗也要瞒着!”
王夫人又再三叮咛,若不是急于让薛姨妈认同自己的计划,再加上两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她连薛姨妈都不会告诉。
薛姨妈又再三立誓保证,王夫人这才算放心,然后突然来了句:“那我就悄悄操办去了?”
薛姨妈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又一脸愁苦,好半天才悲声道:“这叫什么事儿啊,罢罢罢,以后我再不见他了。”
顿了顿,目视王夫人:“姐姐最好也和我一样,咱们就当是、就当是一场梦吧!”
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就算是答应了。
王夫人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口不应心的敷衍了两句,正准备与薛姨妈从假山上下去,薛姨妈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忙问:“宝玉那边儿又该怎么说?他要是事后闹将起来,咱们如何收场?”
“这个……”
王夫人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事情都已经推进这一步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没想过,于是只好先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你只管放心,我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听王夫人这么说,薛姨妈也就没有再问。
殊不知这天夜里,王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冥思苦想也没个主意。
她之所以能想到让宝玉出家,再让宝钗给焦顺生孩子的主意,主要也还是因为先前琢磨了半个多月,后来又恰逢王熙凤产子,宝玉需要修身养性清静无为,才一下子灵感爆发所致。
属于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那种。
但要让她短时间想再个对策出来,可就真是难为她了。
好在转过天到了四月十四,和上次一样在迎驾名单上的焦顺,便带着史湘云提前到了荣国府。
听说宝玉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在得知贾琏已经平安出狱后,一下就给病倒了,焦顺和史湘云自然要来怡红院里探视一番。
王夫人便趁机将焦顺请到僻静处,将自己的奇思妙想和遇到的困难,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焦顺本是冲着贾元春这个皇太妃来的,哪里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当下将王夫人揽在怀里,搓圆揉扁的狎戏。
王夫人软泥也似的任施为了一番,才嗔怪道:“老爷还不快快住手,我和妹妹已经约好了,往后再不见你。”
“还有这等事?”
焦顺眉毛一扬:“那你找机会替我约她见上一面,我当面和她把话说清楚。”
王夫人早知道他不会这般轻易放手,因此一点也没觉得意外,而是直接岔开话题道:“宝玉的事情,你可有主意?”
“你当真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
王夫人叹道:“你瞧他宝玉那样子,再要跟宝钗互相折磨下去,还活不活了?”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若不趁机遮掩住你和宝钗的丑事,万一被我那妹妹知道了,只怕以后就真不见你了。”
“既然如此。”
焦顺见她果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才道:“那咱们不妨试着化被动为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