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情绪一贯来的快去的也快,刚因薛宝钗‘多管闲事’有些不喜,转脸就又催促着要看众人的文章,说是先前没能参与进来,如今怎么也要做个‘主审官儿’才成。
即便告知老太太要来园子里闲逛,他也依旧不肯罢休。
无奈,薛宝钗只得取来自己改编的随笔让他过目,哄他等看完之后先去陪老太太解闷,等完事儿自有好文章可瞧。
贾宝玉嘴里胡乱应着,一面迫不及待的翻开去瞧,只看了两眼,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当真是宝姐姐的手笔?遣词造句倒未脱神韵,可这随笔的风格……”
虽不是什么秘密,但薛宝钗还是打心底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在焦顺的范文基础上修改出来的,于是含糊催促道:“宝兄弟且看完再论不迟。”
宝玉‘嗯嗯’连声应了,便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了这篇随笔当中。
初时还不觉什么,等看到薛家兄妹被迫进京后,又处处受梅家所逼,再回想先前的温馨往事,便不自觉咬牙切齿起来,待看到梅家为名为利当街退亲时,更是忍不住拍案大骂道:“世道都叫这些追名逐利的须眉浊物给败坏了!”
他咬牙切齿,一会儿说什么:男人就该做个自了汉,管什么国家大事仕途经济?
一会儿又说:朝廷还不如从和尚道士里选贤任能,便不能天下大治,起码也不会选出这等负心人来!
类似这种话,众女早听了不知多少,原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当着焦顺和薛蝌的面却不免有些尴尬。
旁人还不好说什么,林黛玉却是半点不惯着他,上前直接把那随笔卷了,冷笑道:“快收了无用的慈悲吧,小心别把眼泪鼻涕黏上去——这眼见都快半个月了,也不见你替宝琴妹妹做半点实事,反是焦大哥忙前忙后操心费力的不说,临了还要听你这些胡话疯话!”
宝玉这才惊觉,自己方才那些陈腔烂词,似乎连焦顺也一并扫射进去了,于是忙起身冲焦顺赔了个不是,然后又闹着要看别人的文章。
“方才不是说好了么?”
宝钗板起脸来道:“老太太早就差了人来请,说是已经到了沁芳亭,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又要来催了。”
结果话音刚落,周瑞家的火急火燎赶了来,跺脚催促道:“哎呦,我的哥儿姑娘们哎,老太太早都问了八回了,你们怎么还不动身?!”
顿了顿,又恭恭敬敬的冲焦顺一礼:“老太太听说焦大爷也在园子里,让请焦大爷也过去说话。”
众人嘴里都应了,唯独贾宝玉闷闷不乐的问:“那刘姥姥是什么稀罕物?怎得都要去瞧她?”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周瑞家的忙把刘姥姥的来历简单解释了一番,却原来这刘姥姥其实和荣国府没什么相干,只是她的女婿祖上曾与王家连过宗。
前几年因家境衰败,刘姥姥被迫带着外孙来打秋风,偏也赶上王熙凤心情好,便资助了她家几十两银子,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瓜葛。
听说是这么个关系,贾宝玉愈发恼了,噘嘴道:“不过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下老太太罢了,便再怎么抬举她,还能漫过宝琴妹妹的事儿不成?我今儿说什么……”
“宝兄弟!”
正甩着胳膊要撒赖,薛宝钗就呵斥:“咱们方才说好了的,若再要胡搅蛮缠,只怕姐妹们以后都不敢信你了!”
林黛玉则在一旁冷笑:“我本也不信他!”
贾宝玉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曾赌咒立誓,绝不把报复梅家的事情外传,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自辩。
好在宝琴主动打了个圆场,表示老太太待自己最好,自己岂能扫了她的雅兴?
贾宝玉这才得了台阶,遂偃旗息鼓的跟着众人赶奔沁芳亭。
还没到地方,远远的就见一大票人前呼后拥的往这边儿赶,却是老太太实在等得不耐烦,干脆带着人找了过来。
众女连同宝玉忙都加快脚步上前见礼。
老太太佯怒道:“我三请五请也不见你们来,却原来又聚在一处胡闹呢!”
说着,挨个介绍给刘姥姥认识。
那刘姥姥何曾受过这般礼遇,又见一个个如花似玉万里挑一的,只觉得如在云里梦中,忍不住啧啧赞道:“这一个个的,怕不是神仙托生的吧?!”
众人闻言都笑。
恰巧焦顺和薛蝌也不紧不慢的赶了过来,王夫人多日不见焦顺,这乍一见他,立刻想起当日在栊翠庵的‘见闻’,忍不住暗啐了一口。
侧头挪开视线,却发现一旁的薛姨妈也正目光游移的转向自己。
四目相对,薛姨妈立刻心虚的低垂了臻首。
王夫人心下生疑,暗道这妹妹莫不是还瞒了自己什么?
而这边厢贾母一见焦顺,便也顾不得再管旁的,将他招到身边对那刘姥姥夸耀道:“我这家里的小辈大多淘气,唯独这一个是最出息的,才刚二十岁就官居五品,天底下凡是做工都归他管呢!”
刘姥姥惊的连拍大腿,直呼:“乖乖,五品官儿?那不是跟知府大老爷一样了?”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见礼。
旁边鸳鸯忙伸手扯住,笑问:“您老这是做什么?”
“姑娘快别拦我。”
刘姥姥乍着两条胳膊,慌急道:“这见了知府大老爷,哪能不跪下磕头的道理?”
众人哄堂大笑。
焦顺对她微一拱手,笑道:“家中只论长幼,老人家可别折我的寿。”
“呦呦呦!”
刘姥姥愈发慌得手舞足蹈,连道:“当不起太爷的礼、当不起太爷的礼!”
众人见状愈发笑的前仰后合。
焦顺则是和煦的解释道:“老人家弄错了,知府是四品官,顺天府尹那更是堂堂三品,我这还差得远呢。”
听了这话,王熙凤立刻得意的插了一嘴:“如今的顺天府府尹,也是我们同宗同辈儿的,可惜今儿个没来,若不然也要称您一声姥姥呢!”
刘姥姥闻言瞪大了眼睛,连叫了几声‘天爷’,若不是鸳鸯扶着,只怕就瘫坐在地了。
她虽知道国公府尊贵,可具体怎么个尊贵法,其实也没太多的概念,如今拿顺天府尹做标杆,才惊觉自己是来了什么所在。
也亏她是个有胆识的,若换了寻常老太太,只怕腿也迈不动、话也不会说了。
贾母在一旁也笑开了满脸褶子,又呵斥王熙凤只顾耍嘴,还不赶紧让人搬凳子来,也好让刘姥姥就地缓一缓。
王熙凤却道:“姥姥身子骨硬朗,这才几步哪里就能累着她?老太太要是不急着歇息,咱们不妨就近去林丫头院里逛逛。”
贾母闻言便目视刘姥姥,刘姥姥忙道:“我们乡下人比不得太太小姐们金贵,平日里走村串乡的全靠腿脚,别看我如今老了,这十里八里的还不在话下!”
听她这么说,老太太便吩咐转奔潇湘馆。
王熙凤和鸳鸯一左一右扶着贾母,却都忍不住偷眼去瞧焦顺。
鸳鸯眼里尽是情意,王熙凤却满目泛酸,瞅着个空就回头调侃:“早上跟来旺婶聊起来,还说你是贵人事忙,所以十天半月的难见一回,却不想是在我们家园子里逍遥快活呢!”
见老太太也回头看过来,焦顺趋前两步,目不斜视的笑道:“为了筹建工学,确实忙了一阵子,今儿也是赶上休沐,又受宝兄弟邀约,才难得来这园子里散心。”
顿了顿,又打趣道:“嫂子既挑了理儿,等初二过寿时我倒要送一份厚礼才成了。”
因史湘云的关系,他称一声嫂子实属应当,但私底下却仍以‘二奶奶’尊称,毕竟焦某人惦记的是刁奴骑主,而不是什么小叔子盗嫂。
听得厚礼二字,王熙凤这才暂时放过了他,却又特别叮嘱道:“可别跟上回一样糊弄了事!”
偶尔一次是情趣、是感动,但若再弄块破布来,她可不答应。
因都知道他二人是旧日主仆,嬉闹几句大家倒也没多想什么。
老太太更是慈眉善目的笑道:“就是要多来逛逛才好,让宝玉也跟着熏陶熏陶,往后越发大了,也不好总跟姐姐妹妹们玩闹。”
宝玉听了,噘着嘴就要上前撒赖,却见焦顺大摇其头:“老太太说笑了,宝兄弟时不时就能进宫面圣,若论熏陶教诲,谁又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听了这话,贾母只笑的牙齿都松动了,拉住凑上来的宝玉,又冲一旁的刘姥姥显摆道:“我这玉儿虽不成器,却偏偏得了圣上青睐,真不知是哪辈子托生来的福分!”
因见刘姥姥有些懵懂,鸳鸯忙小声解释,说这圣上是就是皇上、万岁爷,刘姥姥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又是一连串的‘天爷’。
最后颤颤巍巍的道:“我早说这一群姑娘小姐都像是神仙托生的,老太太偏诳我说不是——别的是不是我不敢瞎说,这位小少爷若不是神仙托生,哪能让皇帝老子相中?!”
众人又笑。
贾宝玉虽不喜欢进宫陪王伴驾,但凭此在姐妹们面前扳回了一局,自觉也是洋洋得意,于是便猴儿也似的黏在贾母身边,替下了王熙凤。
王熙凤笑盈盈的往后退了两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却是一脚踩在了焦顺脚面上。
那木头底儿绣鞋直踩的焦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听这凤辣子掩嘴娇笑道:“呦,这怎么偏就踩上你了?莫非我这鞋底儿也是个忘性大的,天长日久不识得您焦大爷了?”
焦顺知道她是仍在怪罪自己十天半月不曾联系,心下暗暗咬牙决意下次要给这凤辣子个狠的,面上却只能讪笑以对。
王熙凤既讨了厚礼,又在肉身上占了便宜,这才得意洋洋的跑到前面引路。
眼见到了潇湘馆内,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只有一条石子铺的羊肠小路。
刘姥姥因把路让给贾母等人,自己只在旁边的土地上走,琥珀拉着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路滑!”
刘姥姥却道:“不相干的,我们乡下人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你们的,可别把那绣鞋给沾脏了。”
她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然踩滑了,哎呦一声仰头便倒。
多亏了焦顺眼疾手快,冲上前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让她摔个人仰马翻。
丫鬟们见状都笑。
贾母见状不由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快把人搀过来!只顾站着笑!”
这时刘姥姥却早挣扎着起身,连道:“不妨事、不妨事!都是我老婆子胡吹大气,结果才说了就打嘴!”
说着,又对焦顺连连施礼:“我老婆子摔一跤倒罢了,怎么敢连累太爷来扶,折寿了、真是折寿了!”
焦顺笑道:“老人家客套了,这里只我还有一膀子力气,我若不来扶,别个更扶不住了。”
贾母也追问:“可扭了腰了不曾?用不用叫丫头们捶一捶?”
刘姥姥连道:“哪里说得我这么娇嫩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岂不没完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前。
紫鹃挑起帘子迎众人进了屋里,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却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林黛玉听说,便也没再张罗什么,径自退到了一旁——原著当中,她是又亲自搬了自己的凳子给王夫人,但如今既绝了木石前盟,自然便少了这番礼遇。
因人太多,这屋子里有些倒腾不下,焦顺便借故未曾入内,只与薛蝌在外面欣赏那满院子湘竹。
正瞧着,就见薛宝琴独自走了过来。
焦顺原以为她是要找薛蝌说话,刚想借故避开,却听宝琴毫不避讳的道:“哥哥且先避开一会儿,我有些事情想跟焦大哥说。”
“这……”
薛蝌闻言却有些为难,心道妹妹这刚被退了亲,怎好与外男私相授受?
“哥哥!”
但等宝琴撅起小嘴瞪圆了美目,他这做哥哥便也只能服了软,冲焦顺苦笑着一礼,然后退出了两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