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个人往那里一站,都是眼睛精光四射,身形渊渟岳峙,一派的大家风范,一看便知,都是一些江湖好手,但此时脸上皆是愤懑异常,再仔细看,还能发现些惊讶,也许是没想到这利州绿林中,还能碰到这样硬扎的对手,有那么两个,看徐六口出不逊,还微显赞赏之色,显然也是钦佩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硬朗,果然是一条不可多见的好汉子。
但这些人虽然堵在大厅门口,却无一人上前动手,便那死了弟弟的汉子,也只是如同饿狼般盯着徐六,显然是恨极了对方,但脚却像钉子般钉在地上,并不往前迈上一步,这并不是拜火神教律下极严的缘故,也是因为这些神教弟子虽说都是杀官造反的班头,图的也和普通江湖人物不同,但大多都自小混迹武林,一身的江湖习气不改,这十几个人便都自恃身份,并不愿上前欺负一个受伤之人,若是官兵,这个时候哪里会管那么多,早就一拥而上,将对方砍倒在地再说其他了。
“王大当家的,呃,大祭酒,大事还没说,就弄出这许多麻烦,当初找到咱们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吧?将大伙儿请到这里来,就已经很伤同道情义,再要动刀动枪的,恐怕咱们这些人在这里也坐不稳当,你们说是不是?”一个黑脸膛的汉子,说起话来总让人感觉有些生硬。
这人耳朵上挂着银环,头发盘在头顶,带着布搭子,这本是蛮族特有的打扮,但这人却又穿了一身汉人的粗布衣服,半蛮半汉,看上去有几分诡异,但在座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叫胡麻的家伙据说父亲是个南边的一个蛮王土司,母亲则是个利州商人家的小姐,开始时做的是盐茶生意,打交道的自然是南边的蛮族了,但到了他这里,由于父亲那边已然年老,几个兄弟争位,他自然争不过几个兄弟,也就回到了利州,母家的人也看不上他,他一怒之下,上山拉拢了几个蛮族村寨,做起了没本钱的买卖,蛮族本就极度排外,令官府头疼的很,剿不是办法,和吧,却更让这些家伙增添了十分的气焰,所以他手下的人虽然不算多,但却活的分外自在。
这次来青龙岭,也是因神教有人对他们有大恩,蛮人最重恩情,他不得不来,至于是打蜀军,还是杀秦兵,在他看来都是一样,不过都是些汉人罢了,就算打不过,往大山里一钻,谁又能追得到他们?
本来汉人打生打死都不关他的事,但他在蛮族呆的久了,蛮族人最看重宁折不弯的好汉,看这汉人汉子虽然瘦了些,但说话硬气,打起架来也不含糊,他这里便也佩服到了心里去了,自然要说上几句,保下这汉人好汉的性命,不过到底不过是一半的蛮族血统,说起话来不似蛮人般鲁直,却是有板有眼,不但将其他人也拽了上来,还挤兑着让对方不敢动手,也算是超水平发挥了一次。
周围的人惧于魔教声势,虽心有不满,但却都犹豫着不曾言语,这时见有人出头,都是连连点头,有几人更是趁机出言附和。
“是啊,当初咱们可是讲好了的,不伤同道和气,愿意不愿意的,总归不能喊打喊杀吧?”
“神教行事这般霸道,看着可是让人心寒啊……”
“徐当家的乃我利州豪杰之翘楚,若是死在这青龙寨,传出去了,江湖同道们怎么看?请大祭酒三思。”
其实这些人未必是为了徐六,虽多少有些是为他之前说的所感,但归根结底,却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魔教来势汹汹,利州诸人却是一盘散沙,众人虽为魔教所迫,便难免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不过最终说出一句有用的话的还是一个高大汉子,“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徐当家的不愿参予,又不能因此将消息泄出去,不如这样得了,请徐当家的在青龙寨呆上几日,也养养伤,等神教做下大事,再定行止不迟,想来徐当家的也是聪明人,到时就算……也不会故意跟神教为敌不是?”
那边厢堵在厅门处的十几个汉子都是怒目而视,今天圣教死了一个人,若是不能留下这人的性命,圣教的脸面往哪里放?他们都也觉着,圣教隐匿江湖这么多年,声势果然已然大不如前,便是一个小小的利州贩马的蟊贼,也敢当面和圣教作对,再想想这些日子行事,波折重重,远不如想象般轻松如意,若不能重立圣教威严,让江湖中人知道圣教不可招惹,今后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还不如干净利落的将眼前这个家伙宰了,也好收震慑之效,但没有大祭酒发话,他们却不敢擅自做主的。
但这时方进之啪的拍了一声巴掌,本来已然阴沉到极点的脸色瞬间便泛起了和煦的笑容,“都退下去,咱们神教可不能让人说是不懂待客之道。”
看着一群手下愤愤退出大厅,方进之这心里也别提多腻歪了,这火儿也一窜一窜的往上冒,但说实话,他并未将利州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杀一个徐六,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他自小习武,虽然由于天资所限,称不得高手,但眼力却还在,方才两人交手,虽然快如电光火石,但他却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徐六并不见得身手比自己属下高出多少,甚至颇有不如,但那彭立性烈如火,上来就想跟人分个生死,轻敌之意一览无遗,本来他从大厅之外猛冲而入,还占了些先机,但蓦然见到对手气势高涨,并非随意可欺之人,竟然下意识的有了迟疑,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致命的错处。
再有就是这彭立在他大哥照看之下,生平从未与人生死相搏,更别说遇到堪堪势均力敌的对手了,两人同时出拳,那徐六却是勇悍异常,根本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两人同时出拳,彭立还要快上一线,力道本来也比对方大的多,若能先一步击中对方,最后肯定是徐六立毙当场,自己只会受些轻伤罢了。
但坏就坏在,先是声势被夺,接着见对方根本就在和自己拼命,不闪不避不说,直直一拳打向自己心口要害,怯意立生,立马就想闪避开去,也不想想,在这生死一瞬之间,哪里还容你有什么迟疑。
所以,一慢一快,两人几乎是同时击中对方,但彭立肝胆已丧,这力道竟然大减,虽说击中对方胸口要害,但却不能毙敌,那徐六哪里还会客气,先是一拳因自己疼痛之故,失了些准头,却是一拳打在彭立胳膊上,彭立左臂立断,接着趁对方亡魂皆冒之时,接连两拳,一拳打中对方胸口,一拳击打在对方脑袋上,挨了这两下,彭立哪里还会有性命留下。
死一个人不算什么,但却丢了圣教的脸才是真的,但他欲行的是大事,这些江湖恩怨现在能放下便也得放下,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圣教弟兄也是安稳的时日太久了,早就忘了当年先祖方腊公以及诸位教中先人们的勇烈,也该是给他们提个醒的时候了。
不过让他轻松放下此事的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便是这位蛮族的胡麻,圣教若想在川中立下根基,驱逐秦军,借助蛮族之力的日子长着呢,就说围攻成都府,圣教就说动了二十八家蛮王,发兵六万,许下的好处也是数不胜数,若是这胡麻用的好了,定不让老三老四两个专美于前的。
“利州豪杰果然不可轻辱,来人啊,赶紧扶徐当家的下去休息,用最好的大夫,吃的喝的穿的,不准有半点疏忽,也不许人去打扰徐当家的静养。”
徐六这时本已支撑不住,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是一松,他虽然悍不畏死,但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嘴上便也默不作声,但心里却恶狠狠的咒骂,狗屁的圣教,龟儿子的王大元,若老子能出了这青龙寨,一定到西北找匪老大,借上千八人手,若是不能取了你王大元的人头,老子的姓倒着写。
“不用你们扶,老子走的稳着呢。”话虽然依旧硬朗,但却没再口出不逊。
“好了,乱子已然够多,咱们商量正事要紧,这么着吧,若有哪位不想与我圣教为友,就说出来,咱们也不伤和气,只让大伙儿在青龙岭上住上几日,等我教成事之后,必然恭送各位离去……
不过大伙儿得想清楚了,我圣教意在川中,大伙儿若是想要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只要真心实意为我圣教打下这片江山,将来圣教自然不会亏待了各位,开国之功岂是等闲?到时不难有人立下诸葛武侯之功……”
王大元在旁边听着,这位大祭酒说的都对,但说的这些都文绉绉的,哪里是这些江湖草莽听得明白的,见有些人已经有些不耐,这时赶紧插话道:“到时候,各位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也是深宅大院,手里掌着兵权,娇妻美妾端茶倒水,咱们这些人人图个什么?无非是真金白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有几个美貌的小娘服侍吗?
这么看呀,现在也就是马王爷陈大当家的活的才是个人样子,其他人?哼,就拿咱来说吧,看着风光,但守着一个破烂寨子,手底下几千口人要吃要喝,下山一趟,还怕官兵找上,这叫什么日子?还不如痛痛快快搏上一次,成了就公侯万代,不成?大不了到阎王殿走上一遭,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汉子?你们说是不是?”
厅中有些人确实被这一番话说动了心思,绿林中人,并不是天生就是亡命之徒,入了绿林,求的也不外乎钱财而已,有的人干这无本钱的买卖更是为他人所迫,或是实在活不下去,这才铤而走险,毕竟有口饱饭吃,有间屋子遮风挡雨,再娶个婆娘,这样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已然不错,不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缘故,谁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不是?
方进之却是瞪了王大元一眼,有些不满意他打断自己的话头,心说,这些家伙就是少了些规矩,以后自己若是统领大军,却需让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豪杰知道些尊卑才行。
之后,在座的利州群盗却是走了一小半儿,而那位开始时便极力反对的陈宣,站起来,却又坐下,却是稳稳当当的留了下来。
不过方进之脸色虽然未有异色,一副从容表情,但心中却是大恨,不为圣教之友,便是圣教之敌,现在没工夫计较,不代表将来不计较,不然圣教威严何在?
圣教争的是天下,行的是权谋,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真以为那什么狗屁的江湖规矩能护得住他们不成?
压下心中的恼火儿,这时却是朗声笑道:“好了,既然各位留了下来,以后便是圣教的弟兄,将来荣华富贵少不了各位的。
话就说这么多,咱们来说说正事,大伙儿可能已经清楚咱们要做的大事为何了吧?这里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若是大事成了,各位都是开国功臣,若是不成,咱们就是杀官造反的逆贼,成王败寇,不过如此,呵呵,大伙也不必顾忌秦军如何如何,我教已然筹谋数十年,一旦起事,必是雷霆万钧,任秦军有通天之能,也翻不出咱们的手掌心儿去。
而这次将大伙儿请来,为的只是一桩事情……西秦钦差就要入川,这个叫赵石的狗官是来颁赏的,我教欲杀之,以弱秦军士气,而利州是其必经之路……这也就要借助各位的地方了,那狗官所率羽林军两千余,加上金州护军,大约三千余人,我圣教在旁处行事正到要紧的时候,所以……要在军中取那狗官性命,却要大伙儿群策群力,不过大伙儿也不必忧虑,我圣教已招揽了数千豪杰共同行事,只是为了将那狗官性命留在利州,才相请于各位相助,这次所需一应钱粮兵器,都算我圣教的,事成之后,更有白银十万两送上,那个钦差,若是谁能生擒,则另有白银五万两为谢,若是死的,也有白银两万两,总归不让众位当家的白忙一场就是,各位觉着如何?”
之后各人谈论自然是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了,既然他们已经心动,并留了下来,这事商量起来也就容易了许多,一个多时辰的光景,大厅之上就已经欢笑如初,显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进之此时也是喜笑颜开,不过到底心里满意不满意,却是谁也看不出来的,这时总归没人再提如何为难的条件,方进之哈哈一笑,举起了酒碗,“既然各位当家的已然答应了此事,以后便都是兄弟,进之敬各位一杯,祝咱们马到功成,取了那狗官的项上人头,也为咱们能同进同退,荣辱与共干上这一杯……”
众人立时群起应和,纷纷站起身来。
但方进之此时却是将脸一整,“在喝这一杯之前,方某却是要先做一件事的……”说到这里,自从进厅以来,一直温文尔雅的他终于露出了厉色,“马王爷……陈当家的,近来生意可好啊?”
“啊……”正若有所思的喝酒的陈宣愣了愣,察觉情形有些不对,脸上一僵,却是勉强笑道:“呵呵,世道这么乱,还做什么生意,瞅大祭酒说的,可是圣教缺钱粮?别的不敢说,三万八万的陈某人还拿的出来,只求大祭酒可别忘了陈某的功劳才是啊……”
方进之根本好像没听到这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直到大厅上的众人皆知其中必有缘故,静了下来的时候,才淡淡道:“咱们圣教可不敢要陈当家的银子,陈当家家里那个客人已经被我请到了青龙岭,跟陈当家的只是前脚后脚罢了,陈当家的,要我看,你的生意还真是不错,你现在又想将咱们这些人卖了多少钱啊,可不可以跟方某说说……”
说完也不看陈宣变得煞白的脸色,而是向着众人道:“这位陈当家的是不是秦人密谍方某也不清楚,方某只知道,从他家里拿住的那位,是正经的秦人内衙牒探,而此次若是事泄,而我教又还未布置妥当,我和圣教弟兄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而在座诸位,恐怕也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诸位说说,似这等出卖同道,背信弃义之人,该不该杀……”
他这话却是抓住了众人的心,众人都是江湖豪杰,最恨的便是这种与官府勾结,出卖朋友的家伙,一时间众人也顾不得分辨真假,群情激奋,皆言该杀,但方进之却是将已经吓的六魂无主的陈宣先行囚禁了起来,言道,等大伙将手下聚齐之时,用此人人头誓师……
像这样的事情,不只青龙岭一处,川中的绿林盗匪,乡间豪绅,后蜀降官,未降之将军等等,可以说川中各处,皆在上演这种戏码,拜火神教布置了这些年,终于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整个川中大地,就像一个已是如同放于烈日之下的干柴,只要一个火星,也许就是大火熊熊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