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选皇室子孙健勇者,也就是最优秀的那些人为使者,出使外邦。
不算出奇,但却也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这里面有着很多深意,算是赵石临时想出来的主意,但可能也只有像他这样,既去过草原,又去过吐蕃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提议了。
就像没出过远门的人,人云亦云的总难深刻体会到行路的艰辛。
这就是经验的重要,一些看似突发奇想,细思间却又聪明之极的想法,其实不是其人智商多高,而多数都源于本人的经历。
就像赵石这个提议,前人不做此想,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不说其他,只说最重要的一点,皇室子孙出使外邦,一旦遇险,易生大事。
因一人之死,而起边衅,持重之臣,便绝对不会谏言皇帝陛下如此行事。
再有,就是外邦凶险,屡有扣留使者之事,若是人死了,也算尽了臣节,其实还不算什么大事,但要是像苏武那般,被扣在外面,给人牧马放羊,丢的就是朝廷的脸面。
时时刻刻,人们都会想起,朝廷的使节,被扣留在外面,为胡人肆意辱弄,这对于一个自尊而自信的帝国中的所有人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而使者一旦还有着皇室的血脉,那事情会更加的复杂而又难以解决。
其他诸如,皇室血脉外传,联结外藩,以夺皇位等等,简直件件都是儒臣们难以忍受的……
有着这样的弊端,想想也就明白,就算有人想到了,也绝不敢在皇帝面前如此进言,因为后果他们承受不起,一不小心,也许就能让自己青史留名,当然,留下的会是骂名。
有弊端自然也就有好处。
赵石看到的就是好处,坏处嘛,他倒也想到了一些,但那些东西,对他而言,注定都无足轻重。
皇家的人死不死的,跟他有什么关系?朝廷的脸面?只要大秦兵锋还堪锐利,朝廷的脸面就会一直在那里。
当大秦的军人们,举不动刀枪了,拉不开弓箭了,肥胖的身躯穿不上铠甲了,骑不上战马了。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大秦真正颜面无存的时候。
相比较弊端,好处其实更加显而易见。
首先,这可以巩固皇权,皇家之人,对权力有着无尽的追求,但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家的人,出类拔萃者,屈指可数,大多数都是废物。
繁华的长安城,对于大秦的皇室宗亲来说,就是一座牢笼,关的久了,别说远支的宗亲们,便是皇帝陛下的亲儿子,多数也只能在牢笼里扑腾,相互撕咬,渴望有朝一日,就算登不上皇位,也能稍稍比别人多呼吸几口外间的空气。
牢笼中的生灵,养着养着,也就养废了。
这是皇家的初衷,但也多少带着点无奈。
这不但是皇位的更迭,而且,也体现了帝国的兴衰。
当一个废物登上皇位,帝国也就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如果没有亡国,等到第二个废物上来,那么帝国也就在下坡路上越跑越快了,这条路,也终究会走到尽头。
而赵石看到的好处,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皇家子弟,优秀的人不多。
而让他们出使外邦,一旦成行,来回一趟,总需要个一年半载的工夫,那么皇室中的些许不安稳,根本不算一回事儿。
谁有了其他心思,又不好处置?好,去出使吧,等人离开了长安城,麻烦也就随之而去。
当然,好处不止这一条。
外间那么多的风险,胡人那么的粗蛮,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而这,也将是大秦最好的开战借口,这比和亲更有效,也更直接,付出的代价也更少,选择的余地也更大,名声上,还不那么难听,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说皇家子弟出使,可能阴结外邦,以谋反乱。
在赵石看来,起码在成武一朝,是不可能的,至于之后会不会有上来个废物,给了旁人那样的机会,哪儿管得了那么多。
本就没有千秋万世的王朝,若皇室真出了这么一位,能够带着胡人南下夺取皇位,这样的人,放在京师长安,岂非更加危险?
当然,无论利弊,赵石想到的或者没想到的,注定都不会说的那么的清楚。
这只是个提议,而且,这里只有皇帝陛下和他两人,也根本算不上正经的建言,听与不听,都在皇帝陛下。
而他也从不怀疑,眼前这位陛下真的会对谁言听计从,会看不到事情的利弊。
这满朝上下,聪明人多了去了,尤其是这位陛下,更是有点聪明的过了头,所以,最后皇帝陛下会做出怎样的决断,赵石都不会感到奇怪。
实际上,皇帝陛下心眼儿转动的要比赵石想象的还要快。
只是眨眼工夫,皇帝陛下就已经想到,皇室宗亲的身份,会让出使的使节更具威严,对大秦是有好处的。
但在这个上面,弊端同样明显,一旦言行举止失当,会让外间之人,迅速对大秦的权威失去敬畏之心。
这样的提议,其实只是让皇帝陛下稍稍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皇帝陛下就笑眯眯的道了一句,“外邦路途遥远,风霜困顿,艰辛之处,不需赘言,爱卿应该多有体会才是,皇家子弟,怎受得了如此苦楚?”
皇帝陛下做不忍心状,但眼角眉梢却存着笑意。
赵石当即就明白,皇帝陛下动心了,只是这位从来不会当面给个准话而已。
其实,皇帝陛下此时想的却是,赵柱国给出的主意,都很新鲜,也总是这般让人难以取舍。
当然,最让皇帝陛下感兴趣的是,如今赵石好像喜欢将人往外赶。
就像之前提议太子出巡,顺便将几个老臣塞进去一般,如今又是想着将皇家子弟,赶去吐蕃,草原。
皇帝陛下恶意的猜想,也许是这厮常年在外,吃够了旅途劳顿的苦头,便也见不得旁人好,总想着让他们尊贵之人,也尝一尝此等滋味儿。
比如太子李珀,已经连续两年出京,都跟这厮有关。
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参知政事,也已被折腾病了一半儿。
而娇生惯养的皇家子弟,到了万里之外的苦寒所在,又能比旁人好多少呢?
想的更深一些,这与其人寒门出身可能也脱不了干系。
皇帝陛下这里猜测着赵石的心理,虽然多为恶趣味作祟,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赵石这里,却是懵然不知,还呵呵笑了几声,道:“陛下说的是,所谓外邦,多为荒蛮所在,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这厮越来越狡猾了,皇帝陛下暗自咬了咬牙。
“荒蛮之地,易起纷争,你也应该看了邸报,回鹘以及西辽之事,你怎么看?”
爱卿两个字省了,说明话题进入了另外一个节奏,更亲近也更隐秘。
这同样是赵石回京之后,必须面对的一件事。
“西辽在天山以北,地域广阔,族类众多……也许,其他朝臣会认为,西辽离我大秦有万里之遥,又是如此大国,加之中原未定,定然不想轻启战端……”
“但依微臣之见,如今我大秦玉门关外,便是回鹘,天山以北,便是西辽疆域,所以,微臣看来,西辽与我大秦已在咫尺之间。”
“而西辽如今正在衰微之时,国中新旧更迭,事端频起,国外与花勒子模争锋,接连失利,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再有,契丹人阻隔于西域道途之上,和党项一族,其实别无二致,难道我大秦商旅,去到西域,还要向契丹人交取税赋不成?而阻我大秦声威,播于域外者,当伐之。”
“要说穷兵黩武,耗费国力云云,皆为无稽之谈,木华黎领兵塞外,麾下多胡人之属,吐蕃近在咫尺,又已为我大秦臣属,理所当然,应为我大秦征伐不臣……如此,何来耗费国力之说?”
“而既然此事因西州回鹘而起,西州回鹘各部,怎能置身事外?以微臣之见,可让回鹘送上国书,正式向我大秦称臣纳贡,再观西辽动静,若一切无事,契丹人之软弱,也便可想而知,如此软弱之国,早晚为我大秦所灭,到也不急于一时,若其出兵回鹘,我大秦正可乘势击之,让其首尾难顾,一战可定……”
就知道会是这样,皇帝陛下心里暗道。
因为大将军赵石,可以说是大秦朝中最坚定的扩张派,近二十年来,大秦对外战争,几乎都有着他的影子。
而且,随着其人地位越来越是牢固,越来越是显赫,他的这种意向也越来越是明显。
以前,或者说是如今,也没有哪个大秦上将,有着这样鲜明的特征,和朝臣们一般,他们对平定中原,显得更加热切向往。
皇帝陛下目光闪动了一下,紧接着追问道:“西辽之后,又是花勒子模,花勒子模之后呢?据说西域过度众多,我大秦国力总有竭时,这一路征伐,却没有尽头啊……”
这更像是告诫之语,也许是想让赵石克制一下那有异于旁人的野心。
赵石坦然的笑了笑,他也从来没有想着去掩饰自己对征伐异族的热衷。
虽说皇帝陛下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赞同,但他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满意,看皇帝陛下开口就是花勒子模,对于西辽也多有了解。
换了另外一个时空中的那些儿皇帝,侄儿皇帝的,他们知道屁的花勒子模,别说花勒子模了,就是契丹残部建立的西辽,他们可能都不知道确切的方位。
实际上,他自己对西边的情形也知晓不多,花勒子模的名字,还是从那位西域女奴玛丽安娜口中得知,才勉勉强强跟他知道的一些东西对上号。
事实上,在另外一个时空,蒙古帝国兴起初期,蒙古人在西边的敌人主要有两个。
一个就是花勒子模,一个就是北方的基普公国。
相比正在快速扩张中的蒙古帝国,他们都不算太强大,却牢牢挡在西进的道路上。
而相较于蒙古人的横冲直撞,大秦的反应其实还嫌缓慢迟钝。
这是两个帝国的本质区别所决定的,即便熟知历史,也无济于事。
大秦再是强盛,也不可能像蒙古人那般,常年处于战争模式当中……
赵石哈哈一笑,笑声在乾元殿中回荡,站在远处的太监们,鼻观口口观心,各个皆如雕像一般。
不过,他们心里,大多都在想着,能在乾元殿中,笑的这么放肆的人,满大秦去找,可能也就这一位了。
这边儿,赵石张口便道:“陛下英明,西辽之后,能试我兵锋者,必定是花勒子模,陛下若是不放心,臣请领兵塞外,臣保证,在十年之内,让西域诸国,再无人敢称不臣……”
皇帝陛下暗自摇头,得,话都白说了,这厮还是那般,对中原战事看上去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皇帝陛下摆了摆手,颇有些无奈的道:“行了,爱卿之意,朕已知之……而今朝中纷乱,国事繁冗之际,你又怎能擅离?此事容后再议吧……”
这同样没有出乎赵石意料之外,除了遥远的塞外还有些变数之外,而今大秦之情势,显然到了勤修内政的时候了,也可以说,急剧扩张之后,大秦终于开始消化胜利的成果以及消除那些战争以及领土扩张带来的诸般后遗症。
像这一年来,接二连三的人事任免,以及京军,禁军整编,或是之前的出使吐蕃,而今的太子东巡,都不脱这个范畴。
赵石没再多说什么,现在看来,他出外领兵的机会不多了,但这并不包括他极力请战的情况。
只是,还需要看机会,当大秦的战争机器再次运转的时候,那样的时机也许不经意间,就会自动出现在他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