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会的前两日,都还不温不火。
本来吧,这次杏林之会就开的算是有些仓促,太医署参与进来也晚。
所以杏林会的章程也就弄了简单了些。
头两日里,主持杏林盛会的太医署准备是让在座名医挨个拿出自己的预备好的方子,供在座其他人商讨。
这个环节必不可少,也算是给杏林盛会预热。
这同样也是名医参会的一道门槛,想要参与,就要拿出让人眼睛一亮的方子来,凭本事说话。
其实这道门槛不算高,哪个名医若是没几个家传秘藏的药方,你也好意思自称名医?
虽说这药方拿出来,也就算公之于众了,让名医们都很肉痛,也都不情不愿,但相比将要得到的名声和实惠,这点东西倒也不算什么。
再者说,主持此次盛会的太医署大医正,拿出来的东西更多,也更加珍贵。
这些人,各个都是名医中的翘楚,天下医者之典范,人家早已功成名就,还拿出这许多让人眼红的东西来,求的是什么?
抛砖引玉吗?恐怕不见得,最终估计也逃不出名利二字。
既然拿出来了,讨论方子的价值自然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前两日,大家还不算熟识,最多也只是相互闻名而已,惺惺相惜谈不上,但彼此之间,到也能相互尊重。
但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大夫们较起真来也差不多……
到了第二天末尾,因为大家都知道,方子和方子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方子的价值,其实就在几个方面来体现。
一个就是方子的成本,一个是方子的疗效,还有就是它治疗的是怎样的病患。
成本自然是一目了然,加了老参,虎骨,熊胆之类的珍贵药材的方子,也许疗效很不错,但在同行较技当中,却先就输了一筹。
因为成本高之外,加了这些东西,也显不出各人的本事。
至于治疗怎样个的疾病,也都是名医们自己说了算,大致也不会错,能来到桃林之内的,都不会是坑蒙拐骗之徒。
所以,症结就在疗效上。
除了拿出方子的本人,谁也不知临床疗效如何,这个时候,也不能拿只猫啊狗啊的来验证,没那个工夫。
所以也只能凭借个人经验,以及方子中的药材构成,才判断方子是不是如本人说的那么神奇。
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位大夫来说,其实非常的难得,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医生们,闭门造车的比比皆是,很少有相互交流的机会。
但这是杏林盛会,最终肯定是要排除座次的。
这些名医其实也明白,头一个就是要看,你拿出来的方子好不好,能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就是先试试你的本事,方子好的,自然也就占据了优势,后面也许就能轻松许多,反之,一旦被认为是伪方,那可就糟糕之极。
怀了名声不说,也许还要定罪……
所以,到了第二日末尾,争论一下就激烈了起来,之前的矜持以及不温不火,瞬间便都烟消云散。
这个说你这方子几味药肯定不对,那个说你这个方子乃虎狼之药,给病人喝下去,是要出事的,还有人说,你说的到是天花乱坠,但我怎么看你这方子也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如此种种,不用一一赘述。
中药本就不以精确见长,可供指摘之处多多。
而且,关于自家方子的疗效,多是口口相传,没有长期的临床实验,更没有系统的记录来佐证,被人挑出毛病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两个大医正作为评判之人,凭着经验,到是能挑出几个不错的方子来,但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盛会之上,他们却无法做到一言而决。
他们所顾忌的,其实还是一个名声问题,大夫们是一个比读书人还要在乎名声的群体,因为他们得靠这个吃饭,没了名声的大夫,饭碗也就砸了。
所以,他们不敢出错,当然,皇宫内苑也是个必须谨小慎微的地方……
于是,这一争论,又是两天过去,却还是没个定论。
参会的名医们却大有结仇的趋势,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就有人能大打出手了。
两位大医正开始头大,不得不拿出官威来,接二连三的斥责那些口出不逊之人,连说带劝之下,勉强维持着平安。
但没个结论总是不成,而想要众人心服,却是千难万难。
本来只想开五六天的杏林会,开头就是如此艰难,是太医署万万没有想到的。
好在,到了第四天,已经被名医们吵的烦了,径自回了公主府的大长公主殿下终于传来口谕。
言曰,各人皆有专精,方子或各有长短,却全乃诸人心血所聚,良方难得,千金不易,不须强分高低。
两个大医正松了口气,参会的名医们有些不甘,因为这两天火气都不小,几乎是看谁都不顺眼,自然不甘心就此作罢。
但大长公主殿下发话,大家的火气还是降了下来。
平静之后,大家一下就感到了疲倦。
名医们岁数都不算小了,争吵耗费精力,找错也要耗费心力,与人唇枪舌剑,也要做到有理有据,这和文人辩难差不多,却更让人身心俱疲。
两位大医正也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儿,嘴上也差不多起了火泡,谁也没他们老两位更操心。
公主府那边照顾的非常周到不假,但架不住年岁不饶人啊。
于是,两位一商量,决定暂且休息两日再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照这个势头,太医署准备有些不足,回去之后,还要集思广益,总要将这个杏林盛会圆满的办下来才成。
名医们疲倦难耐,自无不可。
于是,名医们住进了大长公主府,两位大医正不得闲暇,回去了太医署。
有着晋国公府和香侯府的支持,公主府这边儿到是准备的很不错,名医们除了不得自由之外,各种享受差不多都能满足。
想泡泡温泉,可以,想吃点喝点好的,更不成问题,住的地方也是绫罗绸缎,伺候的人等,也是千挑万选。
想听听琴乐?好说,想看看歌舞?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寻个长安名妓取乐?嘿嘿,胆子到是不小,咱就站在这里听着,你敢说出口吗?
对于这些来自各处的名医而言,这两天估计把一辈子的福都给享受了,除了一直未曾见到大长公主殿下真容稍有遗憾之外,其他的是半点可供挑剔的地方也没有。
很多人心想,这次长安真是没白来。
见识了长安繁盛不说,连公主府都住过了,就算之后一无所得,也值了。
所以,当两天之后,杏林盛会续开的时候,一个个与会中人,都是红光满面,一扫之前疲态。
反倒是两位大医正不堪劳苦,换了人。
之后,诊脉,答疑,医案,下药都考量了一遍,不用一一赘述,也终于有那么几位渐渐脱颖而出。
这都是行医的基本功,也是最见功力的地方,好就是好,试试手,也就高下立判了,天赋这个东西,在这些基本功中,也占据了越来越多的比重。
不过,又是两三日过去,一些人渐渐开始不服。
因为各人专精不同,有的擅治跌打损伤,有的专攻妇科,有的擅长内病外治,有的则擅治疑难杂症。
和指纹差不多,三十个人,三十个样子,却又相互交杂,无法分清界限,中医的纷繁杂乱,在这个时候也是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这回太医署有了足够充分的准备,最后一项,却是让诸人阐述所学。
不用怀疑古人的智慧,这就相当于论文答辩,也不会让人觉得多么突兀,或者用什么眼前一亮来形容,因为这个时代,本就有讲学一说。
只不过,对于这些各地名医而言,在大庭广众之间,还是当着众多医术精深的同行,阐述自己所学,却还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遭。
许多人意识到,这才是此次杏林盛会最重要的一件事。
讲的好了,也许不日便能名满长安,就算是在接下来名扬天下,也不奇怪。
前面的都属于铺垫,就像这里多数人之前的想法一样,你诊脉麻利,却不一定会正骨,你骨头接的好,遇到开膛破肚的外伤,也许你就麻了爪。
你用药用的老道,但药草辨别之上,可不一定能胜过咱家。
而这最后一项,就是针对各人专长所设。
多数人开始头疼,这要是不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来,这一关下来,不定就要被人斥为庸医。
你最擅长的就是那么回事,旁人都不差,你还有脸与其他人相提并论?
于是乎,又休会两日,给出了准备的时间。
这回,大家伙再顾不上享受了,魂不守舍的回到宿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准备纸笔,然后就是闭门苦思。
对于想要做出一篇好文章的人来说,两天真的不多。
两日之后,名医们各个神思倦怠,却还要拿出全副精神来,准备在同行面前,夺得鳌头。
杏林盛会在这个时候,终于进入了高潮。
因同行相较,竞争越发激烈,名医们也顾不得再做敝帚自珍之想,将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拿了出来,以供旁人评判。
一个个上台,一个个详做论述,不敢有一点轻忽,唯恐在同行面前丢了脸面,坏了名声。
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提问,刁难。
每一个都台上下来的时候,都是汗流浃背,面色苍白,手足发颤,就像丢了半条命似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也终于渐渐发觉出了其中的好处。
这里的人,每一个不是身怀密艺,每一个不是行医经验丰富之辈,各人皆有独到之处。
能就自己最擅长的地方,论述出来,就算有所粗略,但给旁人的启发却是不能用金钱,甚或是时间来衡量其价值的。
触类旁通之下,收获远远超出各人自己的预料。
一个两个人讲下来,后来上台的人,面对的提问便呈几何式增长。
大家有志一同,都想将台上之人就搁在哪儿,不让其人下来,因为心中存了太多的疑问,有些甚至已经积在心中很多年了,趁着这个功夫,自然而然的便都倾泻了出来。
这就是交流的好处,甚至于,很多人已经忘了初衷,只想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以增进自己的医术。
这架势,足可用一发不可收拾来形容。
到了后来,新换的两位大医正不得不给上台之人规定了时辰,以免有人昏倒在台上,或被刁钻古怪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最终恼羞成怒。
可以说,虽然看到先行者们下台的时候,都有点心惊胆战,担心自己上台也会是这般下场。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名医们是无比幸福的,多年疑问一朝得到解答,或是有了希望和明确一些的路径,那种畅快感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也是学术型人才独有的莫大享受……
杏林盛会开了十九天,结束的时候,名医们都是意犹未尽,交流的欲望在他们胸中翻腾,但岁月积累下来的行业桎梏,却非是一时能够打破。
激情退去之后,很多人便恢复了理智,强自将欲望压制了下去。
而最终,夺得此次杏林盛会魁首的人也出来了,出乎外间之人意料的是,这个人是河东太原府王景。
但大多数与会名医,却也只能心服口服。
因为王景擅长的是伤寒……
北方大疫,以伤寒为首,痘疫次之。
前秦之前不去说它,因为记载不多。
但从汉时起,伤寒便肆虐于北方,是北方最可怕的疫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