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张贤便来到了中军大帐所在。
“下官秦川北路典农使张贤,押运粮草至此,见过大将军。”
赵石抬头看了看,张贤看上去四五十岁年纪,一袭官服,和张峰聚一样,长了一张略显消瘦的长脸儿,眉毛粗重,双目有神,不过赵石还是能一看瞧出来,此人已经不经行伍久矣,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军人的精气神,反而透出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文弱气息出来。
当然,赵石在意的不是这个,此人进来之后,只是躬身失礼,这无疑是失礼的,要知道,不说他如今统帅大军,就说以他大将军的身份,别说一个小小的典农使,便是安抚使见了他,也要行下军礼相见。
不过,对于官场礼节已经烂熟于胸的他,脑子稍微转转,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事实上,此人还真不算失礼,一来,典农使是正经的文职,可以说与他不相统属,平时相见,行个下官礼也就是了,用不着大礼参见,二来呢,他和张峰聚乃结义兄弟,论起辈分来,也就差着一辈儿,若以私谊相见,先行礼的反而是他这个大将军才对。
但理是这么个理,真要较真儿,现在让人拖出去打上几军棍也说的过去。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两军阵前,伐夏诸路兵马总管的中军大帐,不论谁来到这里,除了皇帝陛下亲临,剩下的,不论谁来到这里,都是他的下属,典农使,在他这儿真不叫官儿……
赵石目光闪动间,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并站起身来,摆手道:“张大人一路辛苦,赶紧坐下说话。”
眼瞅着对方脸上笑意大盛,赵石这里便有了点谱,不过随即心中便是一晒,道了一句,虎父犬子。
这四个字可不是凭空而来,他与张祖虽然并未谋面,但有两件事,却已经让他印象深刻。
当年,秦夏议和,西夏人欲迎娶靖佳公主入夏,派了迎亲使节入秦提亲。
那时,景帝已经意动,也许只要西夏使臣到了长安,这事也就定了,正是他赵石,联结了李匪,又暗中送信与张祖,最终有了洗劫西夏使臣队伍,使得和亲之事无疾而终。
而且,随后李匪率西北马匪入吐蕃低地,并能在吐蕃低地站稳脚跟,实际上都离不开西北镇军的暗中支持。
在这件事上,算是赵石欠下张祖一个大大的人情,也让赵石清楚了,西北镇军指挥使张大将军,就算没有折大将军的威望和领兵之能,但在心胸手段以及魄力上,世上也没几个人比得上。
而且,后来几年之前的长安之乱,有他片纸相邀,便有张承率兵汇合吐蕃骑兵,挥军长安,而那个时候,张祖已经病重,还能有着如此决断,几乎将西北张氏一门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一个人,若是生而逢时,不定能掀起多少风浪波涛出来呢,可惜,当天下风云涌动之时,此人已然老去……
而之前,他和西北张氏的关系,也很简单,互为依靠,暗中相互扶持罢了。
但到得如今嘛,他已经晋身为兴国公,冠军大将军,为大秦诸位大将军之首,身上还有着枢密副使,国武监山长这样的职衔,今日,更是伐夏诸路兵马总管,手里握着数十万大军的兵权。
可以说,现在西北张氏,已然处于他的庇护之下,若是没什么意外,只要他在一天,西北张氏无须做什么,自然可享尽荣华富贵。
现在其实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张峰聚真正晋身大将军是早晚的事情,真要论起来,他立下的战功,比杜山虎还要多上许多,之所以到得现在,还不能真正跨过那道门槛,不但是因为他的年纪,还因为受了家族拖累。
一门之中,出现两位大将军,在大秦,除了折种两家,再无旁人,加之,一个手握西北镇军兵权,一个游离在外,与大将军赵石情同手足。
这样的西北张氏,别说折种两家不愿意见到,就算是当今陛下和朝中重臣们,也要忌惮万分。
所以,伐夏之役过后,西北张氏肯定要迎来一个巅峰,张承,张峰聚,都要往上走一步了。
所以,右路兵马,西北悍将张承只能做个押粮官,种遂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压一压西北张氏,战后论功行赏,也好留下余地……
这不以各人的意志为转移,战后,他能保张家出一位大将军,另外一位如何,却要看朝廷的意思,而在张承和张峰聚之间做出选择,结果应该很明显。
这些事情,都明明白白在他心里装着呢,以他这样一个位置,见到的,听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能想的如此明白,如此的透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两人多年相交处下来的情分罢了。
而种家,李家这样的姻亲,即便是巩义赵氏一族,也没见他如此费心过,男儿相交,可贵之处,正在于此……
本来,他想问问张峰聚的意思,却一直不得其便,伐夏之功就在眼前,两人要操心的事情都是太多太多,没空深谈什么。
以赵石想来,等到拿下灵州,应该能松缓一下,在论功行赏之前,跟张峰聚深谈一次,不成想,却等来了这位张大人。
此人巴巴的来到军前求见,想来不会是为了自己加官进爵,或是为子侄求些什么,看他的模样,也应该不是张祖病情有了反复,那为何而来,多少也就清楚了。
再加上之前做派,那么,一句虎父犬子,还真没说错什么。
等到张贤坐定,赵石便开口笑道:“张氏族亲,见的不多……以往四处奔波劳碌,可西北这边只来过一次,还是年少时节,到的也只是庆阳,所以不曾拜见过张老爷子,一直以来,引为憾事,嗯,不知老爷子如今病情如何?”
张贤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赵大将军,一直在暗中打量,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在这位赵大将军于蜀中一战成名之时,多少觉着这位大将军好运气,那是听闻侄儿与其结为兄弟,心里还有些泛酸。
若是他那几个小畜生能送去长安,不定也能随之在蜀中立下战功,尤其眼红的是,之前还有从龙之功,东出潼关的百战之功在身。
等到这位大将军身份愈发显赫,西北张氏除了侄儿一人,其他人等却无多少受益之处,他这里便不免有些怨怪,不过,他倒也不算糊涂,明白以朝局来看,西北张氏要真那么靠上去,一个不慎,便有倾覆之祸的。
等到长安之乱,也就是他不知晓,若是知道老父会派三弟带兵入京,他一定会拼死相阻,那可是与谋反无异的灭族之罪啊……
不过,长安之乱后,他听到消息,除了震惊和后怕外,就只剩下了艳羡,接着便成了担忧。
要知道,张承乃张氏三房长子,却已经有了接过张祖之位,掌握族权的架势,身为长支次子,如何能不急?
即便得了秦川北路典农使的职位,也无法消除他心中之忧虑。
其实,和赵石想的差不多,大族豪门之内的争斗罢了,而张贤此来,也必定不会是他一个人意思,却只有他冒然前来相谈,这也只能说明,他是最急切的那一个。
张贤听闻过大将军赵石的很多事情,都说闻名不如见面,张贤自己觉得,用在这里最是合适不过。
见到真人,像每次听闻这位大将军的事情的反应一样,他心里头一个赞叹的,还是对方的年轻,这也是几乎所有官居高位之人,羡慕嫉妒的地方。
而继之而起的,则是雄壮两个字,然后就是觉得实在威风,像能让他这样出身的人,在头一次见面,就留下如此印象,只能说明,赵石这身板儿,太过特异了些。
此时听赵石相问,张贤心里到是松缓了一些,世家子弟,又是这般年纪,迎来送往的交际本事从来不会少了。
只是赵石问的老爷子,他也只能肃容答道:“多谢大将军垂问,日前,接到家书,言道家父病情并无反复,只是沉珂难返,恐怕……”
说到这里,张贤缓缓摇了摇头,意思表达的十分明白。
赵石叹了口气,道:“可惜,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可叹,国之良将,竟是没有一展身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