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江顺水看上去还是那副斯文模样,清秀的面庞,整洁的官服,安安静静的,一身文弱之气,很难让人将那个在解州城下,挥手之间,十余颗人头落地而面色不改的冷血虞候和现在的他联系在一起……
和种怀玉完全不同,横流的鲜血以及那令人惊怖的奇形怪状的尸首好像并未在他心里造成多严重的冲击,面色如常,行止安然,并无异样,很是难得,旁的不说,只这份心性,便为常人所难及。
赵石也很是满意,此人若非天生冷血,便是性情深沉,喜怒不行于外了,无论哪一点,却都足以胜任中军虞候一职,李存义眼光倒是不错。
而国武监出来的几个人,种怀玉先且不说,木华黎精于骑战,生性坚韧强悍,又多智计,天生就是军人的料子,杜橓卿稳重务实,精于细务,王胜保生性倔强,却勇悍绝伦,脾气虽说暴躁了些,但却是实为锋将不二人选。
加上这个江游,各个皆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假以时日,不定便都可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局面的……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没经过风雨,任你惊采绝艳,最终的可能,也只能是泯然于众,只有在风霜雨雪中打磨掉那些斧凿痕迹,才能脱颖而出……挫折,永远是各人人生当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居高临下的审视,多少带着些期望以及得意,如今同样年纪轻轻的赵大将军却很有了些为人师者所特有的感触。
不过感慨唏嘘之类的情绪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永远比不得正事重要,江游到后不久,南十八,孙文通,杜山虎等几个也陆续到来,显然,赵石思之再三,临机决断之下,却是将心腹都召集了过来,将这次约见变成了军议。
见到陆续而来的几位,各人脸色也都渐渐凝重了起来,这里面的人没一个是心里不够数的,杜山虎几个带兵的,更是从其中隐约嗅到了战火硝烟的味道,心情立转振奋,经惯了战阵的他们,对于功业的渴望那就不用说了。
等到众人到齐,将这不大的原解州知州府书房挤的满满当当,赵石才清咳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但他说的第一件事,却有些出人意料。
“江虞候,现在于云成家眷押在何处?”
众人一愣之间,那边江游已经答道:“回禀大帅,原解州知州府上下三十四人,现皆羁押于府中东边侧宅……”
显然,江游也拿不准其中的意味,顿了顿,这才又加了一句,“人都好好的,未有慢待,只等大帅发落。”
“好。”赵石正容道,但话语间,却有一缕杀气萦绕,“明日大军开拔,正好用这三十四颗人头,来壮我行藏。”
一室皆静,便是杜山虎几个见惯了战阵杀伐的领兵大将,脸色也是一变,就更不要说南十八,孙文通了。
不过只片刻之后,南十八便急声道:“大帅,不可。”
“哦?”
赵石目光移过来,灯火之间,眸光泛着一层隐隐的暗红,并不凌厉,却也让人悚然,南十八非是胆气虚弱之人,但这个时候,在对方注目之间,到了嘴边的话,却还是噎在了喉咙里。
但他身侧的孙文通,这个时候却接过了话茬,“大帅,于云成此人,虽冥顽不灵,以卵击石,拒我王师,然其人官声甚佳,深孚民望……且……所谓各为其主,其人刚烈,殁于阵前,于民无愧,于国……如此……忠贞之士,当厚葬其人,以安民心,怎可祸及家眷子孙,区区几个妇人孺子,斩之虽易,但……还请大帅三思……”
说的有些吞吞吐吐,毕竟是敌国臣子,就算佩服其人气节,却也不能赞的太过,不过意思却明白的很,这样一个人,正是忠臣之典范,按照惯例,正应示之以仁厚,才得民心民意,再说深些,大秦吊民伐罪,恢复汉家故土,行的是堂堂正道,若杀伐无忌,坏了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个其实好理解,正是儒家的仁恕之道深入人心的表现,这里面的意味,只要不是愚钝之人,其实都能明白,而于云成这个人,也正符合儒家守土尽节的教条,所以很容易得人宽恕同情,即便是敌人,也要存上几分敬意,而稍有理智的,便不会将事情做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儒家大义名分之类的道理在起作用,各为其主嘛,就是最大的开脱了。
而所谓深入人心,可不是一句废话,便是杜山虎等人,这个时候也都暗自点头,觉着孙文通说的很有道理,大帅这次行事,好像有些欠思量了。
转眼间,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赵石摇头,沉声道:“孙司马这性子到是急的很,是不是还要说我太过残暴?长此以往,必定弄的河中天怒人怨,不可收拾啊?”
“怎么可能?”杜山虎见赵石越说越重,而那边孙文通却梗着脖子,板着一张丑脸,一副硬顶的架势,赶紧笑着打圆场,这里数他跟随赵石时日最长,更是知道,像这样的军议,这位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会是随随便便说出口来的,怕是心意已决,断不容人更改,硬劝只能适得其反。
“大帅这般做,必是已经有了计较,我等听着便是……孙司马是心急了些,但所言……到也不无道理,嘿嘿,请大帅万勿动怒。”
“哼,大帅说怎么做便怎么做,杀几个人罢了,哪那么多的说辞?大帅率我等南征北战,立下功勋无数,难道在这等小事上,还能犯错?杞人忧天……”张锋聚冷哼了一声,对杜山虎这种和稀泥的做派嗤之以鼻。
孙文通本来就不白的脸上却越加的黑沉了下来,抗声道:“张将军说的轻易,但就文通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一旦错了,不但于大帅有损大帅声名,于将来战事,也无半点益处,何言小事?”
“孙司马……稍安勿躁,大帅此举也许……另有深意,还请大帅明言。”南十八却是插嘴劝了起来。
见众人七嘴八舌,但意思都很明白,便是张锋聚,估摸着嘴上虽那般说法,心里也揣着嘀咕呢,这个到也不出赵石意料,等到书房之内重又安静下来,这才重又开口。
“孙司马说的确有些道理,若是往日,人死了也就死了,拿旁人家人眷属做耗,若非丧心病狂,谁又有那个兴致了?”
“但在我看来,大军征战在外,若都守着那些条条框框,疏无益处,时移事易,如今我军孤悬于外,你等或身经百战,或心思机敏,应能看出,如今我军所处之险境,前途莫测,后有掣肘,一旦金人聚兵而来,退路是没有的,唯有与其死战一条路可走……”
说到这里,赵石声音渐大,心意也越来越是坚定,“金人,胡虏也,茹毛饮血,暴虐成性,而这河中千里江山,皆我汉家之故地也,万千黎民,皆我汉家之百姓也,两次东征,赵石皆有幸参与其中,女真暴虐,视我汉家百姓如猪狗牛羊,任意役使,随意杀戮,实乃我汉家之大仇……”
“于云成何许人?既非女真,又非胡人苗裔,却甘为女真鹰犬,役我汉家百姓,拒我王师,伤我士卒……各为其主?可笑,此等猪狗不如之辈,何有刚烈二字可言?若河中百姓皆有此心,我便屠尽这满地牲畜,又如何?”
“今日我便斩其满门老小,为来者戒,为后人戒,为那些所谓的忠义之臣戒,不但如此,我还要立碑于解州城门,历数其罪,让这河中百姓皆知这胡汉之防乃我汉家大义,不可轻违,一旦有失,则祸及子孙宗族,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语声不高,但其中的慷慨激烈之意却浓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脸上狰狞隐现,其中却多有凛然正气,南十八惊愕的捋着胡须,孙文通满脸涨红,也不知是怒还是羞,杜山虎等领兵之人则眼睛放光,显然,这等民族大义之言,更能激起这些将军们的热血。
自古以来,汉胡便于北方纠缠,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汉人强了,便挥兵北进,胡人强了,也是一心南下,民族家国的概念虽然并不甚清晰,但实际上,不用旁人教导,在这千多年来的胡汉之争中,便早已刻在双方的骨子里了……
而赵石这一番话,虽多有其目的,但也算是有感而发,没人能辩驳得了,而只要一想到这位竟然还要弄块碑,立于解州城门处,让于云成这样的人永世不得翻身,像南十八,孙文通这样想的又多又深的文人,更是感同身受,一脑袋的冷汗。
要知道,在当世,立碑刻传,非是大忠,便是大奸,显然,要是赵石真这么干了,于云成这个名字,不定就能留名青史,当然,不出意外的话,留的必然将是千载骂名,对于像于云成这样的文官来说,这一招尤其狠毒,南十八,孙文通两个想了想,若换成是自己,有于云成殷鉴在前,还敢不敢在大秦挥兵压境之时,率兵顽抗?
答案显而易见,在胡汉之防这样的大义面前,所谓忠君或是各为其主这样的遮掩就并不足够了,可以说,流芳千古是文官们最向往的,遗臭万年却是文官们最恐惧的,而两个极端,达到哪个都不很容易,当然,相比较而言,达到后者,好像更轻易些,也许一道圣旨,或是史官大笔轻轻一挥,也就成了,于是,不但给了所有读书人一个奋斗的目标,且还给他们套上了看不见的枷锁,这是古代官员体制最成功的地方,显然后世在这一点上,要逊色的多了。
一旦虑及于此,两位文人中的尖子便有了恍然之感,显然,赵石之前的一点铺垫是很有必要的,大军孤悬在外,用这个法子来凝聚河中人心,不但迅速简洁,而且好处多多,即便是动摇金国之根基,也不是不可能的。
“卑职明日愿为监斩。”年轻的面庞上有血色奔涌,显然,性情再是内敛,年轻人也终归是年轻人,被这一番激的有些不可自制了。
看着年轻的中军虞候,赵石微微摇头,这一番话的效果很是不错,看杜山虎等人的神色便知道,这个时候杀什么人,怎么来杀都已经不重要,其实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悄然赋予了这支深入敌境的大军一个完全不同的作战意义,非为开疆拓土,而是要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河山,而这,也正是他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唯一一个迅速稳固河中情势的法子,若非折汇闹了那么一出,也定然不会逼得他另辟蹊径,打定主意先在河中扎稳脚跟,与金人硬抗一下。
“你不合适……”
言犹未尽,那边的孙文通已经站起身来,躬身一礼,“文通愿代大帅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