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石来说,咸宁一年后半段有些起伏跌宕的感觉,一个是因为长街遇刺,很是吃了些亏,受了点轻伤,但却让他在府中休养了两个多月,才算康复如初,毒素去没去尽不晓得,但一天到晚喝那苦的让人作呕的药汤,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而对于刺客的追查,也颇有些峰回路转,不过却让一场丧事拖延了不少日子,结果也实在让人无法满意,到了他这个地位,快意恩仇四个字对于他来说,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过到了年根上,总算听到了些好消息,有人送礼来了,四匹骏马,几百张上好的兽皮,足足好几辆大车拉着,送到了得胜伯府。
谁送的?连赵石自己都没想到,却是那远在吐蕃的李匪派人不远千里送过来的,瞧着这些东西,也就能明白,刚到了吐蕃一年多的李匪厮混的着实不错。
细细问了来人,也确实如此,自从进入吐蕃地界,对于被高地人欺压了几百年的低地各部来说,这支由汉人,羌人,甚至是吐蕃人组成的“大军”真的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不管他们抱着怎样的目的而来,对于低地各部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正是求之不得的一支力量。
不但将一处还算丰美的操场给了他们,而且牛羊马匹也没少了,很快的,这支又李匪率领的马匪就在低地站住了脚,情形比料想的要好的多,低地各部这几年被高地人弄的焦头烂额,李匪的到来,并保证全力帮助他们战胜高地人的军队,用汉家的话来说,那就是雪中送炭之举,根本不用李匪派人费力拉拢,这几年损失惨重的低地人就几乎毫无保留的接受他们。
而到了夏天,高地人兵马又来低地肆虐,逼着低地各部改信,顺便烧杀抢掠,消耗低地人的实力。
到了六月间,由于李匪的一力促成,这种拉锯式的战争终于演变成了决战的态势,高地人很高兴,陆续增兵上来,凑了足足四万多兵马,与低地联军会猎于噶瓦川上。
这一战,持续了共十余日,最终在低地联军渐渐抵敌不住的时候,一万马匪在李匪率领之下,呼啸而来,他们挥舞着秦军制式横刀,拉开秦军特有的硬弓,披着秦军浅红色的半身皮甲,狂野的打着呼哨,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向高地的战阵发起了冲锋。
久战力疲,而又觉着胜利在望,已经松懈下来的高地人兵马在目瞪口呆中,眼睁睁瞅着漫山遍野而来的骑军冲到面前,淹没了前军,很快击溃了中军,再掩杀向本来按照吐蕃人的惯例,呆在后军中的贵人亲军。
溃败,溃败,这一刻,高地人维持了近千年的荣光在如同雷鸣般的马蹄声以及那一浪高过一浪喊杀声中崩溃了下来,奴隶们组成的辅军开始逃窜,贵族私兵护着自己的主人开始突围,很快就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溃逃。
一战而胜,杀红了眼睛的马匪们和着积蓄了数百年怨气和仇恨的低地各部联军,追着高地人溃兵的脚步,冲入了高地人的家园,放出高地人关押的奴隶,焚毁高地人的寺庙,杀死高地人的男人,抢走高地人的妻妾。
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低地人与高地人派出的兵马厮杀不休,大战十场,十占皆捷,杀的高地人尸横遍野,闻风丧胆,直到高地各部族全力以赴,组成十万大军在临近圣城数百里之外的都儿坎,与铺天盖地而来的低地联军着着实实大战了一场,勉强遏制住了低地人的疯狂进攻势头,战事持续到九月间,低地联军再未能向前一步,后继乏力之下,带着战利品以及头一次踏上高地人土地的兴奋撤军而去,而高地人损伤惨重之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狼藉。
大秦景兴三年,吐蕃内乱,各部攻伐不休,死伤狼藉,至景兴五年,战事愈烈,吐蕃低地各部奋起反抗,大败吐蕃官军,战事延绵数月,奴隶蜂起,流民四塞,咸宁一年,战事稍歇,吐蕃残破。
自此,雄霸西北垂数百年的庞然大物终于崩溃了开来,各部自立,征战不休,再不受吐蕃王庭操控,吐蕃名存实亡……
吐蕃的加速崩溃对于正处于割据之中的汉家之地来说,到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吐蕃积弱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加之吐蕃人所处之地,是常为汉人们称之为贫瘠所在,一直以来,也让汉人对那广阔的高原地区兴趣缺缺。
所以,对于吐蕃内乱加剧催生出来的一系列变化,也没多少人在意,不过也有时日尚短的原因在里面,而现下,吐蕃在唐末战乱时占据的很多汉家故地现在却是正式脱离了吐蕃王庭的统治,自立了起来。
而在其中混的如鱼得水,并一战功成的李匪在吐蕃的境遇也就不想而知了,战后各种战利品的分润先且不说,已经有不少的部落开始陆续依附了上来,部众日多,地盘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大,一年多的功夫,势力已是初具规模了。
在吐蕃风生水起的李匪并没有忘记远在长安的这位兄弟,这不,巴巴的派人送来了年礼,并让人转述了一句,不伦不类的话,苟富贵,不相忘……
让赵石更没想到的是,跟随这些人辗转而来的还有几位特殊的人物,当先的一人,见了赵石便是一个军礼,不是旁人,正是回了吐蕃的赤魔,也不知怎么,竟是跟着李匪的人一起到了长安。
而其他几位,就更让人惊讶了,领头的一人,看上去有些阴鸷,风霜满面,却还是时时流露出独属于读书人的温文尔雅出来,见面便大礼参拜,口称罪人,旁边的赤魔再一引荐,赵石才明白过来。
这人就是那个在金州被自己打的抱头鼠窜,又在成都之下,兔脱而去的拜火神教,方氏子弟,方半儒,拜火神教教主的干儿子。
自蜀中之战后,对于祸乱蜀中的罪魁祸首,拜火神教,大秦上下皆是深恶痛绝,追索无日,这个自不必提,只是赵石万万没有想到,这方半儒却是堂而皇之的来了长安,还进了自己的府中,看模样,好像不打算再扯旗造反了,而是有了归顺之意。
等赤魔那里详细的一说,原来这一行人失了蜀国太子,却也无心再难为赤魔,惶惶然逃离了蜀中,爬过群山,进入了吐蕃地界,靠着赤魔这识途老马,在吐蕃低地一个小部落里存身了下来。
此时吐蕃乱象已起,高地人在这里到处肆虐,一群靠着和官家作对的反贼大败亏输之下,却再没了趁乱而起的心思,这个时候,什么宏图霸业,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活着重要,一群人心惊胆战的在低地艰难度日。
凭着身受高强,也很有些行军打仗的经验,渐渐成了这个小部落里的贵客,不过吐蕃越来越乱,让他们也是心惊胆战,日日都做着保命离开的准备。
如此过了两年,打打逃逃,身边的人有些水土不服,病死在了那里,有些在和敌人交手的时候被杀死在了那里,最终活下来的,也没剩下几个,这还多亏了赤魔,往往能事先发现敌踪,早早避开大队人马的洗劫。
日子越过越苦,方半儒也是度日如年,欲哭无泪。
直到大秦景兴五年,事情才算有了转机,李匪率马匪入吐蕃,一战打的高地人鬼哭狼嚎,顺势打进了高地人的老巢,险些就攻进吐蕃王庭所在圣城。
这一战将高地人打的是肝胆俱裂,再不敢来低地转悠了,低地这里损伤虽然也是不小,但抢掠而来的东西人口也很多,补足损失还有余呢,自是各个欢欣鼓舞,对于高地人军队的畏惧也一扫而空,逢年过节的还要到高地人那转上一圈,形势顿时逆转了过来,轮到高地人惶惶不可终日了。
等到低地平静下来,各部全都开始休养生息,方半儒一群人随着那幸存下来的小部落却是逐渐北移,却是来到了李匪的地盘上,献上礼物,和尊敬,顺便定居了下来……
而一群人稍一打听,再暗地里旁观些日子,一瞧之下,众人皆是大喜过望,竟然是汉人来的……听见那好几年都未曾再从旁人嘴里听到过的汉话,连方半儒都是热泪盈眶,真真和见了乡亲似的。
不过西北的马匪,自然说话就带着秦腔,想起往事,让众人欣喜之余,也有些胆寒,这是……秦人打过来了不成?
长话短说,一群颠沛流离,各个现在形容都和叫花子似的家伙早没了称王称霸的雄心壮志,甚至连拜火神教都快忘的差不多了,只想着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这样的一班人,还有什么说的?
一来二去,在李匪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那颇有些乱七八糟的部下里面,多出了几个拳头很大的小头领,若真照这么下去,说不定过上两三年,方半儒等人就翻身了,不定野心也就跟着恢复了过来。
奈何他们中间有个赤魔,一个救了他们无数次性命,已经成了除了方半儒之外,一群人中间最重要的人物的秦军校尉。
于是乎,结果也就注定了,作为送给好兄弟最出彩的礼物,一群被拆穿身份的魔教余孽被逮住了,为首的方半儒也被送来了长安,而方半儒这才恍然如悟,他娘的,果然败的不冤,神教布置了几十年,才在秦人那里安插了些棋子,作用嘛,勉勉强强,但人家仓促应对,弄了几个人出来,就在自己身边跟了几年,硬是让自己等人一无所觉,就算再不甘心,也是没辙。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扫平了蜀地,又在吐蕃布置下那么一位人物,大秦有此等英杰在,何愁不能扫平天下,一统宇内,成就万世不拔之基业?
加之几年辗转求活下来,人是彻底的成熟了,对于出生入死的下属,亲爱有加,对于掌握权势之人,也能低头俯首,城府那是没的说,却也失了早年江湖草莽豪杰的锐气,所以在见到赵石的时候,既没有坦然就死的觉悟,也没有一败涂地的愤恨,更没有想要死中求活的谄媚,流露出来的,只有地地道道的屈服。
瞅着拜服于地的魔教余孽,即便是这人表现的再恭顺,也是留不得的,赵石眉头轻轻一扬,就要说话。
不过那边赤魔却求上情了,他拙嘴笨腮的,自然话里也缺少说服力,不过他却是早已准备了打动了赵石的东西,又从那外面叫进了几个人来,这几人一水的都一副久经风霜的样子,不过一个个脚步沉稳,气势端凝,还微微带着杀气,当先一个枯瘦如竹的老者声如隆钟,带着金石之音。
“罪民钟大可见过大人,小人等愿为大人奴仆,只请大人饶了……公子一命,我等愿立毒誓,世代为大人家中仆役,忠心不二,若违今日之誓,他日必遭天谴,死后入十八层地狱,受那万般苦楚……”
五个人,皆是身手高强,又经过战阵磨砺的好手,三个拜火神教供奉,两个拜火神教内堂执事,这样的人,堪比后世的珍稀动物,一万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若前些日遇刺之时,身边跟着一位两位,那些刺客当场就得留下大半人的性命,赵石心动了……
于是,得胜伯府多了几个形容特异的仆役,而得胜伯大人不论起居,外出,身边总会跟着其中一个两个,看起来与得胜伯非常之亲近,半年之后,这几个仆役不管老少,都娶了内宅丫鬟为妻,成了得胜伯府的世仆……
而赵石也没留下那方半儒,而是让其随赤魔回了吐蕃,这样居心叵测之人放走了,其实也算是留下了后患,不像那几个身手高强,却轻生重诺的武林豪客,这人看上去,怎么都像是藏在草丛里的毒蛇,不过后患不在自己身边,就让李匪头疼去吧,若依着他以前的性子,定然会在半路上派人宰了此人,现在心胸眼界皆不同于以往,也就觉着一个人本事再大,心腹尽去之下,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他手上的鲜血已经够多,到不介意再多上添上一抹两抹,但无名小卒的就算了,只要没有杀到他的面前,他已经少了许多亲自动手的冲动和欲望,地位不同,眼界自然也不一样的很了,现如今,连李任权这样的人逃走无踪,都不再能让他记恨难消,何况是个方半儒?异日此人若能再起事端,大军到处,不过也是为自己或是旁人添些功勋而已……
……
咸宁一年过去了,国武监中又多了许多彪悍强壮的身影,竞争也渐渐激烈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国武监的土木工程也在持续着,一座座楼台,一间间寓所次第建成,国武监的雏形渐渐显出了模样,只是相对于那点生员,整个国武监看上去还是单薄的很,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而空荡荡的,好像被遗弃的西山大营却迎来了新的主人,猛虎武胜军的战旗在大营上空肆无忌惮的飘飞,只是空有番号,要兵没兵,要将没将的情形非是一时半会能够改变的,整个大营在新主人未到之前,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孤零零的守候在承恩湖畔……
而在咸宁二年春天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鞑靼草原终于燃起了熊熊的烽烟和战火,乃蛮部的骑兵和鞑靼人的健儿在云外草原上展开了堪称血腥的厮杀,而东北草原西移而来的克烈部也加入到了其中,向他们的世仇乃蛮部射出了复仇之箭。
在更远的东北草原,成吉思汗的战旗高高飘扬,没有了札木合,再也没有人是强大的乞颜部的对手,或者低下头颅,匍匐在地,或者被铁蹄踏成齑粉,从来没有统一过的蒙古诸部在成吉思汗的战旗面前,终于渐渐开始以一个整体展现在世人面前,而头一个面对它的,就是同样强大的蔑儿启人……
咸宁二年秋,蔑儿启人在蒙古人的铁蹄下臣服了,残部逃向了更北边的冰川之地,再也不敢向南望上哪怕一眼,大秦咸宁三年,草原红龙之年,成吉思汗终于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乞颜部的另一个世仇,毒死了他的父亲,让他幼年受尽苦楚屈辱,也造就了现在的成吉思汗的仇敌,塔塔尔人。
实力在急剧增长,野心也在不断的征战,不断的胜利当中渐渐开始膨胀,手腕却也渐渐成熟,于是,塔塔尔人惊恐的发现,他们正处在几百年来最窘迫的境地,南边的金人和北方的蒙古人联合了起来,向他们世代生存的草原发起了进攻,不断的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但他们……却不可能战胜其中任何一个敌人……想要活下去……只有妥协,英明的成吉思汗接受了他们献上的忠诚,于是,塔塔尔人成了成吉思汗之下,又一支锋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