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连连惊叹,沈随风努力保持表情不变,直到把大娘敷衍走,才似笑非笑地看向冯乐真:“继母,解释一下?”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冯乐真理所当然。
沈随风挑眉:“所以您给自己的身份,就是我的继母?”
“本宫总不能说自己是恒康长公主吧?”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气笑了:“不能说是长公主,就能说是我继母了是吧,什么我爹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带着我入赘你家……我爹去世时你才几岁啊?他若知道死后还要被这么编排,也不知会不会被气得活过来。”
“你不说,谁能知道你爹已经去世?”冯乐真理所当然,“你一个大男人,莫要如此计较。”
“倒成我的不是了。”沈随风斜了她一眼。
冯乐真勾唇:“去村里转了一圈,可有什么收获?”
“我能打听到的消息,殿下应该从大娘那也都听到了吧,”沈随风抱臂,“咱们错了方向,去镇安原本要五日,现在要走上七八日,还是殿下伤势不影响赶路的情况下。”
“不影响。”冯乐真直接说。
沈随风:“影响。”
冯乐真不悦:“本宫说不影响就是不影响。”
沈随风闻言微微俯身,突然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冯乐真看着他放大的脸,不动声色与其僵持。
沈随风:“影响。”
冯乐真:“……”
沈随风不再多言,当即要将人扛起来,冯乐真看出他的意图,突然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沈随风一顿,视线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本宫现在是你继母,注意分寸。”冯乐真一脸慈祥。
沈随风:“……”
以继母子的关系来说,是不好太过亲密,于是他只能扶着她往村里走,等走到老人家的家门口时,冯乐真鼻尖已经沁出了汗。
“走两步都困难,还想日夜兼程地赶路?”沈随风毫不客气地拆穿。
冯乐真只当没听见。
“老人家,我们来了。”沈随风突然抬高声音,眼睛还带着一分笑意看她。
冯乐真无视他的视线,等他口中的老人家出现时,温和点了点头。
老人家看到冯乐真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惊叹道:“你们兄妹怎么都生得这般好看!”
兄妹?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向沈随风。
沈随风面色不改:“对不起老人家,我方才撒谎了,其实她不是我妹妹。”
“我是他继母。”冯乐真接话。
沈随风:“我爹对她一见钟情,所以带着我入赘她家。”
“他可能是觉得继母比自己还小一岁,是件特别丢人的事,所以才没说实话。”冯乐真又道。
沈随风叹气:“我这个年纪,正是要面子的时候。”
“老人家应该能理解吧?”冯乐真更加温和。
老人家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憋出一句:“你们……叫我老李头就行,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快进来吃吧。”
说罢,便拄着拐杖进院了,急匆匆的好像身后有狗在追。
“你怎么说服他招待两个来历不明之人的?”冯乐真问。
“自然是有我的法子。”
沈随风说着,朝她伸出手。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量迈过木头做的削薄门槛。
如老李头所言,院子里的矮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只是这些吃食……沈随风下意识看向冯乐真,却看到她淡定走到桌前坐下,颔首对老李头道了声谢。
“粗茶淡饭,二位别嫌弃就行。”大概是冯乐真身上更多资源都在腾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的矜贵之气太重,老李头一瞧见她便有些拘束。
冯乐真笑笑:“怎么会,您愿意施舍一汤一饭,我们心生感激。”
说罢,便拿起了洗得发黑的筷子。
沈随风原本以为她只是客套两句,毕竟这些餐饭连他这个时常赶路的人都看不下去,没想到她真的将筷子伸向装了野菜的盘子,他下意识拦住,趁老李头不备时悄悄用银针试了一遍。
“沈先生可真警惕。”冯乐真夸奖。
沈随风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没办法,阿叶姑娘说了,殿下若有半点不测,她便杀去我沈家,屠戮一整本沈家族谱。”
冯乐真微笑:“她的确是个说到做到之人。”
“所以啊,”沈随风似笑非笑,“在下可得将殿下伺候好了。”
冯乐真无声笑笑,就着野菜汤开始吃野菜。
老李头见她吃得认真,还特意问一句:“够不够?”
“够了,”冯乐真看向他,“但我更想吃米面,你家中可有,我想买一些。”
沈随风顿了顿,扭头看向老李头。
老李头笑道:“家里只有这些吃的。”
“只有这些?”冯乐真的视线从院墙砖地上缓缓扫过,“我看你这房子有两三间瓦房,比之村子里其他人家,也不算太差,一碗面还是能拿得出来吧?”
老李头讪讪:“房子是早些年盖的,如今……确实是拿不出来。”
“其他人家呢?”冯乐真追问。
沈随风看不下去了,叹了声气道:“你若实在不喜欢的话,就别再吃了,待会儿我去附近瞧瞧,看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冯乐真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老李头有些尴尬,咳嗽几声便找借口进屋去了。
等他一走,沈随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不是谁生来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你若吃不下这些就不必勉强,何必要给人难堪。”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你的废话真多。”
说罢,她又继续吃了,沈随风扯了一下唇角,没再理会她。
一餐结束,老李头主动收拾碗筷,沈随风原想帮忙,却被他拦开了。冯乐真坐在院中,一脸淡定看着他们在狭小的厨房里相争,半点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
沈随风从厨房出来时,就看到她闭着眼睛靠在门柱上晒太阳,安静柔软平白少了方才不食人间烟火的恼人气息。
“你挡着我太阳了。”她突然开口。
……果然,安静柔软才是错觉。沈随风往旁边挪了一步,免得影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晒太阳:“老人家方才已经同意,让我们留宿两天。”
冯乐真睁开眼睛。
“你腿上的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好好养几天就赶路,只怕还没到镇安便已经把腿骨磨出……”
“好。”
沈随风一顿:“什么?”
“留宿两天。”她说。
沈随风略微惊讶:“你同意了?”
“为何不同意?”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你不是急着和阿叶姑娘他们汇合?”
“也不急于这一两日。”冯乐真回答。
沈随风笑了:“不是担心他们?”
“担心有用?”冯乐真抬眸,“若是无事,便无需担心,若是有事……”
有事会如何?沈随风看向她。
“不会有事。”冯乐真面无表情。
沈随风勾唇:“那殿下不怕在此耽搁两日,就会有追兵追来?”
“冯稷特意选在荒无人烟的路上动手,便是怕被人知道,如今你我已经来了人堆儿里,以他的性子不会再追。”冯乐真对自己这个弟弟还算了解,他连破绽百出的诬陷都不敢置之不理,更何况这种上赶着给朝臣百姓递把柄的事,所以他们从来到这座村子的那一刻,就算是彻底安全了。
沈随风颔首:“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没事了……那殿下继续晒太阳,老人家现在去收拾偏房,等偏房收拾好了,您就可以去睡个午觉了,若有什么事要做,就让老人家帮忙。”
“你要去哪?”这回轮到冯乐真问了。
沈随风看向她的眼睛,轻笑:“怕我丢下你?”
“收拾好了。”老李头从偏房出来。
冯乐真直接起身道谢,然后往偏房走,把沈随风最后一句无视个彻底。
“真是难相处。”沈随风感慨一句。
冯乐真只当没听到,步履艰难地进了偏房。
房间不算小,床和桌椅都有些旧了,但也算干净,她慢吞吞走到床边,抬腿上去时不住地抽着气,等躺下已经是出了一层汗。
冯乐真静静看着上头黢黑的房梁,脑子好似在放空,又好像想了许多事,渐渐的眼皮逐渐沉重,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为了顺利出城,天不亮就起来了,赶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路后又突然被追杀,接着又是一阵疲于奔命,直到此刻才能好好休息的她,虽然因为光亮睡得不算踏实,却也断断续续地一直睡着。
等到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昏黄,屋里也比之前要凉了些。
院子里时不时响起大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她静静躺了片刻,才起身出门去。
“你醒啦?”老李头慈祥点头。
冯乐真四下看了一圈,并未找到沈随风的身影。
“姑娘是要找你的……继子?”老李头看着她这张年轻的脸,继子二字说得很是艰难。
冯乐真眉眼和缓地点了点头:“他人呢?”
“在村头呢,你要是想去找他,出门顺着路一直往东走就行。”老李头给她指路。
冯乐真点了点头,看向他手里的扫帚:“你不用拐棍,能走得了?”
“能走,沈大夫给我施了针,现在腿不怎么疼了。”老李头回答。
冯乐真颔首:“那把拐棍借我吧。”
老李头:“……”
“多谢老人家。”冯乐真补充一句。
一刻钟后,冯乐真拄着拐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村头。
没等找到沈随风,便看到前头排了一溜长队,先前与她热情闲聊的大娘也在其中。
大娘看到她来了,当即高兴地打招呼:“姑娘,这边!”
冯乐真无声笑笑,慢吞吞走过去。
“哎呀,看我这张嘴,你既然已经成婚,是不是就不能喊姑娘了?”大娘笑问。
冯乐真思索一瞬:“您唤我阿陶就行。”
“哪个桃,桃子的桃?”大娘问。
冯乐真:“‘且陶陶,乐尽天真’的陶。”
“哪个?”大娘一脸天真无邪。
冯乐真噎了一下:“姓陶那个陶。”
“哦,那个啊!”大娘恍然。
冯乐真转移话题:“你们在排什么队?”
“你不知道?”大娘一脸神秘,还有几分惊讶,“你竟然不知道?”
冯乐真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前面是沈随风吧,他在坐诊?”
“没错!就是沈大夫,我就说么,你身为他继母,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大娘热情拍了拍她的肩膀。
冯乐真被拍得险些跪下,讪笑一声默默往旁边挪动两步。
大娘仍在感慨:“沈大夫可真是个奇人,针灸几下就把跟了老李头一辈子的咳疾治好了大半,还帮李婶家那个小孙子接好了骨头,这不,听说他在村头免费义诊,我们一个村的人都慕名前来,想让他给自己治治身上的毛病。”
说着话,队伍前端突然爆发感激的哭声,众人翘首去看,便看到一个女子泪眼婆娑地抱着孩子离开,而她怀中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脸都红透了。
“她家孩子不是个哑巴吗?竟然能哭出声了。”
“沈大夫可真是神医,哑巴也能治好,不知道我这多年的腿疾能不能治。”
众人议论纷纷,期待地往前挪动,冯乐真拄着拐杖,索性也加入队伍里。
大娘见她站在自己旁边,便继续与她攀谈:“这会儿还挺暖和,你穿这身热不热?”
冯乐真顿了顿,看一眼自己身上明显有些大的外衣:“不热。”
“怎么可能不热,不行就将外衫脱了吧,咱们乡下没那么多讲究,不是非得衣帽整齐。”大娘说着,还真要上手帮忙。
冯乐真抬手拦住:“真的不热。”
“可是……”大娘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就对上她冷清的眼眸,登时有些讪讪,“不、不热就穿着吧。”
冯乐真笑笑,默默将衣带系得更紧一些。
陈尽安的衣裳穿在身上,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但她的衣裙沾了血迹,需要这件外衣遮挡。大娘也看出她衣裳不合身了,但莫名不敢提,冯乐真看出她的局促,不动声色聊起别的,大娘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又像先前一样热情了。
看病的队伍还在有条不紊地往前移动,冯乐真慢悠悠跟在后面,却因为前面人的遮挡,始终没瞧见沈随风。
“大夫,我没钱买药。”一个男子把完脉后,担忧地将手放下。
“不过是普通热气,多饮温水便好,不必买药。”沈随风头也不抬下了诊断,等面前的人起身离开,才说一句,“各位稍等,我要休息片刻。”
话音未落,有人在面前坐下,将手伸了过来。
细细嫩嫩的手,还染了漂亮的蔻丹。
沈随风刚喝几口水,头也不抬道:“捣什么乱?”
“我也是排队来的。”冯乐真眉头微挑。
沈随风扬唇:“你与他们不同,即便排队,也要付钱。”
“沈大夫还真是有原则,”冯乐真嘲完,又接了一句,“记账就是。”
见她坚持,沈随风眼底泛起笑意,敷衍地用指腹在她的腕间敲了两下:“腿上有伤,不宜乱动,旁边有凳子,若实在无聊就坐那儿等着,不要耽误其他人。”
“沈大夫不愧是神医,敲两下便能看出我腿上有伤。”冯乐真起身去他旁边坐下。
沈随风歇够了,示意村民继续排队,等人坐下时扫了一眼她的拐棍:“不敲也看得出来。”
冯乐真眉头微动,只当没听见。
沈随风继续坐诊,遇到脾气大又不听劝的病患,脾气便比对方还大,遇到胆小紧张的,又温声出言劝慰,一张脸变来变去,却与冯乐真平日认识的那人全然不同。
是属于乡野的沈随风,跟京都城里给达官显贵看病的沈先生相比,似乎少了一分刻薄,也少了一点难缠。冯乐真第一次见这样的他,索性就多看几眼。
又送走一位百姓,沈随风忍不住扭头:“好看吗?”
“好看。”冯乐真淡定回答。
沈随风:“多好看?”
“看痴了。”
真是熟悉的一句话,只是她先前说时,是在问他,如今再说,却是回答他的问题。沈随风看着她漂亮又矜贵的眉眼微微一顿,正要开口说话,便瞥见对面的人一脸惊恐。
……他们作为继母子,这番对话确实有几分奇怪。沈随风冷静下来,继续给人看诊,冯乐真也安分了,默默坐在旁边等着。
等最后一个百姓离开,沈随风起身伸了伸懒腰,扭头看向正在走神的冯乐真:“殿下是要我扶着,还是自己拄拐回去?”
冯乐真回神,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你给他们看了一下午的病,可知出现最多的病症是什么?”
“手腕、膝盖以及腰上的疼痛。”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颔首:“都是农户常见的病痛,那第二多的病症呢?”
“虚劳之症,因为摄食不足、吸收不良形成的病症,这个村子里的百姓,大多是因为前者。”沈随风又答。
冯乐真闻言静了片刻:“太平盛世,怎会有百姓摄食不足?”
沈随风笑了:“太平盛世,摄食不足的也多了去了,殿下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见皆是达官显贵,不知道这些也正常。”
冯乐真抬眸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便瞥见远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随风也瞧见了,两人同时噤声,平静地看过去。
见自己被发现,几人讪讪出来,你推我我推你地走到他们面前:“我们是来谢谢沈大夫的,多谢大夫为我们看诊。”
冯乐真见是几个年轻姑娘,还一个个脸红含羞,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含笑看向沈随风。
沈随风显然也见惯了这种场面,于是淡定开口:“诸位不必客气,都是沈某应该做的。”
“您又没收钱,怎么能说是应该做的。”其中一个姑娘急了,急完又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于是不好意思地收起音量,“我、我们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所以思来想去,想送您一些东西。”另一人替她说。
沈随风面色不变:“沈某这次是义行看诊,只怕不能收……”
“你们想送东西?”冯乐真突然打断。
姑娘们知道她的身份,于是害羞地点了点头。
“那有面吗?糙米也行,可以送一些来。”冯乐真道。
见她又提这些,沈随风皱起眉头。
“我、我们家没有……”姑娘的声音小了几分。
冯乐真还要说什么,沈随风先一步问:“你们要送我什么?”
“是这个。”被冯乐真问得没了底气的姑娘小心拿出一条络子。
沈随风温和接过:“很好看,多谢。”
几个姑娘的脸更红了,随便找个借口走远后,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沈随风无言一瞬,低头与冯乐真对视:“就这么馋吗?”
“一家拿不出米面也就算了,这么多户都拿不出,真是够奇怪的。”冯乐真淡定回答。
“在下还是那句话,即便是盛世之中,也有穷困潦倒的人家,拿不出米面不算什么,”沈随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请殿下再忍忍,他们自己都吃不上米和面,又去哪里给你弄来这些。”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没有理会他。
已是天黑,两人回到老李头家里,野菜汤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已经答应过沈随风,但冯乐真看到野菜汤,还是忍不住问:“这附近好像有一座小山,你们的野菜便是从那边采的?”
“是呀,都是去那边采,村子里还在山上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了红薯,再等小半个月便可以挖了,”老李头被她问了几次,知道她不想吃野菜,便主动说道,“你们再多留些日子,我给你们做红薯饼。”
冯乐真:“不必了,野菜就很好。”
……怎么突然就不馋了?老李头迷茫地看向沈随风。
沈随风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老人家先去休息吧,我们也该休息了。”
老李头顿了顿:“沈大夫,你同我一起睡吧。”
家里只有一间偏房,这俩人是继母子,年纪又相差不大,怎么也不合适住一间房。
“多谢老人家。”沈随风没有拒绝。
冯乐真垂下眼眸,拿起碗筷开始吃饭,沈随风看着她平静地将酸涩野菜咽下,眼眸微微一动。
用过晚膳,冯乐真便回屋躺着去了。
乡间的白天阳光很足,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一到了晚上便开始冷了,风一吹几乎要将窗子冻透。冯乐真白天水多了,此刻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外头如同鬼哭一般的风声,半分睡意也无。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却有月光照亮,所以当沈随风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时,冯乐真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他。
“在外面做什么?”她问。
沈随风抱臂靠在门柱上,仰头看着天上月:“守着殿下。”
“不必,回去吧。”冯乐真道。
沈随风却没动。
他生于世代经商的人家,在士农工商高低贵贱的阶级规则下长大,却又最瞧不上这些所谓的规则。可即便他瞧不上,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命就是比一般人值钱,若是对方出了差错,便会有一堆人跟着倒霉。
所以他得守着,至少不能让她在自己手里出事,免得祸及一家。
风越来越大,乡野不比城里有高墙门楼相护,凛冽的风直接从身侧擦过,带走所剩不多的余温。沈随风不过站了片刻,便已经是手脚冰凉。
而他还要在这种境况下忍上一夜。
他默默拢紧了衣裳,正要找个小凳子坐下时,房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沈随风回头,便与只着里衣的冯乐真对视了。
没有衣裳可换,她还穿着那条染血的亵裤,此刻一身素白没有陈尽安的外衫遮掩,看起来纤细又单薄。
虽然她没有半点因为衣裳脏了而生的窘迫,背脊也始终直直地挺着,可沈随风就是无端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本宫要如厕。”她说。
沈随风顿了顿,朝她伸出手:“将外衫穿上,我带你去。”
冯乐真当即回去把外衫穿好,见他的手还伸在半空,便将手搭在他腕上,结果下一瞬就感觉到指尖一片冰凉。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跟着他往外走。
李家村的茅房是公用的,东西南北一共四个,离得最近的是南边那个。沈随风扶着冯乐真慢慢地走,远远瞧见茅房时,便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沈随风犹豫一瞬,道:“换个地方吧。”
冯乐真不解抬眸。
“随便找个地方解决一下,我替殿下收拾。”沈随风直言。
冯乐真嘴角抽了抽,拒绝:“不必。”
说罢,她放开沈随风的手腕,拢起衣裳往茅房走。
沈随风不放心地跟上:“殿下知道茅房怎么用吗?实在不行还是别勉强了,虽然在外头解决不合你自幼学的规矩,但其实……”
“沈随风。”冯乐真停下脚步。
沈随风也只好停下。
“本宫六岁起坐在先帝膝上上朝,十一岁代先帝巡视县镇,十二岁时便已经走过三十余县镇村落,所见所听,未必比你少。”冯乐真缓缓开口。
她面色平静,眼底盛满了月光,连身后的茅房都莫名跟着圣洁起来。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玩笑道:“我不过是怕殿下用不习惯乡下的茅厕,出于好心才阻拦,殿下若是不介意直说就是,无需自证什么。”
冯乐真站在原地,安静看着他。
沈随风识趣后退一步:“殿下请。”
冯乐真这才慢吞吞往茅房走。
沈随风叹了声气,背过身继续看月亮,直到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才转过身去伸手。
“本宫还未净手。”冯乐真皱眉。
沈随风勾唇:“等回去之后,我们一起洗。”
冯乐真这才把手递过去,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后,突然笑了:“真狼狈。”
沈随风无声笑笑,莫名觉得心情很好。
回到住处,净了手,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没了,冯乐真要进门时,看到沈随风又到门柱前站定,顿了顿后开口:“去睡吧。”
沈随风闻声看来。
“你我已经安全,不必在门前守着,”冯乐真说罢,眼底又泛起笑意,“放心,本宫不会有事,阿叶也不会去你南河沈家杀你一族谱。”
沈随风扬了扬唇角:“殿下一时一个说法,在下倒不知该信哪个了。”
“去吧,”冯乐真摆摆手,“别在这儿杵着,本宫看了心烦。”
说罢,她便要关门,沈随风眼疾手快,直接握住了即将关上的房门。
两人的距离因为他这一动倏然拉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对方单薄衣衫里透出的热意。冯乐真仰头,鼻尖无意间擦过他的下颌。
沈随风微微一怔,回过神后默默后退一步。
沉默似乎在升温,空气里充斥着叫人读不懂的安静,冯乐真面色平静,直接开口询问:“还有事?”
沈随风扬唇,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殿下将沾了血的衣裳都给我吧。”
冯乐真没问为什么,直接把门关上了。
沈随风还以为她拒绝了,摸了摸险些被撞到的鼻子,正要背过身去守着,房门又一次开了,他疑惑看过去,便看到冯乐真用陈尽安的衣裳裹着身子,将沾血的亵裤和裙子都递了过来。
沈随风顿了顿,接过之后竟然下意识道谢。
“谢什么?蠢货。”冯乐真没忍住嘲讽。
沈随风:“……”
房门又一次关上,这回是彻底关了,被关在门外的沈随风无言许久,最后认命地去打了水,给高贵的长公主殿下洗衣服。
井里刚打出的水还是温热的,但等他把血迹尽数洗去,便已经变得冰凉,他双手泛红,拧干了衣裳晾在院中,转身往前走时,看了看老李头所在的寝房,和冯乐真所在的偏房,犹豫一瞬还是回到门柱前守着。
他瞧不上某些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规则,也不屑与人上人为伍,只是有些人除了是人上人,还是连衣裳脏了都不会洗的小姑娘。
她或许天生比寻常人多了几分胆量,但也不是他抛下她去歇息的理由。
冯乐真看着薄薄窗纸上映着的侧颜,一直到夜深才缓缓睡去。
乡下瓦房都是用刷了胶的纸糊窗,透光算是其最大的优点,但对于喜欢在黑漆漆环境里睡觉、且偶尔喜欢睡懒觉的冯乐真而言,就未必算是优点了。
一大早,日头便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她虽然还困得厉害,却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既然醒了,就没必要再躺着了,她坐起身揉了揉因为床板太硬而发痛的胳膊,正要掀开被子,突然注意到枕边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衣裙和亵裤。
是已经洗过的,经过一晚上的风吹,此刻冰凉又干燥。
冯乐真盯着看了片刻,到底还是拿了起来。
昨夜还冷得厉害的小院,此刻被太阳一晒,又重新变得暖烘烘起来,仿佛昨夜的大风只在梦中刮过。
老李头拿着扫帚慢悠悠打扫小院,听到偏房传来的动静后回头,便看到冯乐真披着一头乌发从里头出来了。
“饿了吧,饭在厨房,我去给你端。”老李头笑道。
冯乐真:“我那不成器的继子呢?”
“沈大夫天不亮就出门去了,说要是你问起来,就让你安心等着。”老李头说着,从厨房端出一小盆蒸红薯。
冯乐真看到红薯顿了顿,问:“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能挖?”
“沈大夫是我们的大恩人,哪能让恩人的继母饿肚子,这是我们全村的一片心意。”老李头笑呵呵道。
盆里的红薯个头都不大,十几个才凑了这么些,看得出来种红薯的地并不肥沃。
冯乐真盯着看了片刻,问:“本宫……我记得你昨日说过,这些红薯是在山上种的?”
“是呀,我们开了荒,才种出这些。”老李头回答。
冯乐真:“为何不在自家田里种?”
“我们村没有自己的田地,一向是养家禽牛羊,贩卖换粮过活,其实日子还算不错,只是去年养的这些东西害了毛病,只能全烧了,”老李头笑道,“姑娘看着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只怕没听过一句话,叫‘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说的便是我们这种情况。”
冯乐真眉眼和缓:“既然那些都烧干净了,为何不养新的?”
“姑娘有所不知,牲畜虽然都烧了,却难以保证那些病也会跟着消失,所以按照过去的经验,得空上三年再养,所以这几年便全靠先前的积蓄跟山上弄的那些吃食过活,日子才艰难些,但只要熬到明年,日子又会好过起来,到时候姑娘再来,我给你杀鸡宰羊,保证不再让你吃野菜。”老李头解释。
冯乐真从盆子里拿了一块小小的红薯:“去年出事以后,你们便一直吃野菜度日?”
“除了赔进去的钱,各家多少还剩些积蓄,花到今年也差不多了,”老李头笑道,“等红薯一收,冬天就不必担心口粮的事了,再熬明年大半年,就可以继续养家禽牲畜了。”
冯乐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老李头想起屋里还有一点珍藏的白糖,便特意回屋去拿,小院里只剩冯乐真一人。她盯着红薯看了片刻,正要放下时,视线里突然出现熟悉的衣袍与靴子。
她顿了顿,将红薯放回盆里,与从外头带了一身寒气回来的沈随风对视:“去哪了?”
“殿下伸手。”沈随风背手站着,显然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
冯乐真本不想理会他无聊幼稚的游戏,但看到他被露水洇湿的肩膀,却还是伸出手。
一个沉重的布袋落在掌心,冯乐真的手被压了下去,又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托住。
“这是什么?”她问。
沈随风:“打开看看。”
冯乐真将东西放在膝上,解开绳子后把袋子打开——
是一袋子面粉。
冯乐真抬眸看向他。
“高兴了?”沈随风问。
冯乐真挑眉:“不仅高兴,还很感动,总想做点什么。”
“想做什么?”沈随风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问。
冯乐真想了想,勾唇:“以身相许如何?”
沈随风笑了一声,还没开口说话,耳边突然传来罐子落地的声音。
他和冯乐真同时扭头,便看到老李头一脸震惊地站在寝房门口,脚边的地上还有一个罐子咕噜噜滚来滚去,里头的白糖跟着翻滚,但因为太少便幸运地没有洒出来。
“你、你们……”老李头还在发愣。
沈随风默默站直了:“不是您想的……”
“你们这是……造孽啊!”老李头长叹一声。
冯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