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和沈随年的这一较量,最后以冯乐真的大获全胜为结局,翌日一早,沈随年便叫一直在营关外候着的商队进来了,冯乐真也趁机惩治了一群趁火打劫、价格飞涨的商户,让他们将黑百姓的银钱尽数吐出来,用最短的时间整治了营关的乱象。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沈随年在晚了冯乐真几日后,终于收到了京都城的消息,知道冯稷还在计划募款的事,便只能亲自找上冯乐真。
“沈大公子怎么有空来了?”沈随风又去侯府了,冯乐真坐在厅中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全然不怕某人觉得她在欺负自家兄长。
经过这几日的磋磨,沈随年憔悴了许多,闻言苦笑一声:“殿下难道不知草民因何而来?”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看来是收到了京都城的消息,沈大公子的商队遍布大乾,收集讯息的能力却不怎么样,都过去这么久了,竟然才听到风声。”
“……殿下,草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让商队主动进城,又写信给了附近商行,一并派人来支援收米,殿下可否出言劝告皇上,让他收回皇命。”沈随年知道现在不是逞一时之快的时候,于是恭敬行礼。
冯乐真看着他屈膝下跪,眉眼一片平静:“收回皇命,谈何容易。”
“殿下既然能叫皇上生出募款的心思,相信也会有解决的法子,只要殿下能帮沈家度过危机,沈家愿意承诺,两年内所有沈家商队,售卖给营关百姓的商品都让利三成,这次向百姓收购大米的银钱也不必营关府衙垫付,皆由沈家支出,并让出将来售米所得的五成利润。”
沈随年提出的条件算得上是大出血,一个闹不好沈家就得元气大伤,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一步步退让了。
冯乐真垂着眼眸,捏着杯盖一下一下抚过热茶,白瓷碰撞的声音清澈悦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沈随年的心上。
“还不够。”许久,冯乐真轻启红唇。
沈随年的一颗心缓缓下沉。
“本宫还想要沈家遍布大乾的所有产业、田地,以及收入,要沈家从此不再姓沈,而是姓我冯乐真的冯。”
“殿下……”
“但本宫不是冯稷,知道涸泽而渔不长久,也知道真想天下太平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便少不了你们这些商贾流动,所以本宫可以什么都不要,售米的方式和利润也按之前的法子分,至于冯稷那边,”冯乐真无声笑笑,“本宫保证,沈大公子会如愿的。”
沈随年愣了愣,回过神后猛然抬头,便对上了她野心勃勃却又过于冷静的眸子。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似看到了先帝。
几日前的书房里,他输得一败涂地,但仍心存不服,而今日他终于心服口服,什么祖宗礼法沈家规矩,全都被趋利避害、奇货可居的商人本性压过。
沈随年喉咙干痒,突然俯身叩首:“多谢殿下,沈随年愿此生鞍前马后,为殿下所用,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冯乐真端起杯子,轻抿一口热茶,任由他在地上跪着。
沈随年的动作很快,只用了三天时间,便搬空了府衙的库房,只是从收米到售出,中间有一系列的流程,就算卖得顺利,也至少得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全部卖掉,而距离冯乐真许诺兵士提高俸银的时间,就只剩一个月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商贾,沈随年思索许久,决定由沈家商行收购一批,作为沈家仆从、杂役以及底下商贩的年节礼发放。
沈家一向是各商行的标杆,虽然这次因为沆瀣一气,被冯乐真狠狠折腾了一次,但沈家在各商行心中的声望不减,见他们都发营关米做年节礼,顿时也动了来营关收米的心思,可惜米已经被沈家收购一空,最后只能跟沈随年说说,按批发价拿一些。
各商行解决了一部分米,沈随年又将剩下的分为上中下三种级别,下等卖得相较便宜,中等的则按朝廷规定的最高价售卖,至于上等,直接就不对外兜售了,唯有达官显贵托关系方能买到。
其实一个地方出来的米,味道都是差不多的,但多了噱头以后就不同了,达官显贵的圈子又小,一旦有人买了,剩下的人也会不甘示弱,所以最后反而是贵的卖得更快。
冯乐真将卖米的事交给沈随年后便不再过问,而是时刻关注京都城那边。
国库空虚,找人说服冯稷找商贾募款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冯乐真知道他是个一旦认准便再听不进劝说的性子,索性也没找人去劝,而是给秦婉去了一封信,让她联合外祖折腾了不少事,又弄了一些鬼神之说,直接利用他的恐惧吓退了他。
傅知弦淡定看事态发展,只是在冯稷快怀疑到冯乐真身上时略微推了一把,让他将矛头指向了李同,李同大惊,赶紧自证清白,结果清白没证出来,又被人弹劾宦官涉政。
京都城鸡飞狗跳,营关却是岁月静好,至少对沈随风来说,好得仿佛不太真实。
又一日要去侯府,他更衣梳头,准备妥当后一回头,便看到冯乐真笑眯眯地靠在床上。
“我今日去给世子诊平安脉。”他解释。
冯乐真点头:“我知道,我想同你一起。”
沈随风:“……”看,就是这样,自打府衙那些新米有了出路后,她便突然间清闲下来,每日里都缠着他,不论他做什么她都跟着。
他倒是享受她难得的粘人,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隐隐觉得不安。
“我很快就回来了。”他强调。
冯乐真赤脚下床,对着门外喊:“阿叶!给本宫更衣。”
“是!”阿叶进门。
沈随风无奈:“你出去吧,我服侍就好。”
“行。”阿叶扭头就走。
冯乐真扬眉:“你会吗?”
“脱了这么多次,穿一次应该也不难吧?”沈随风勾唇,眉眼间皆是肆意。
冯乐真失笑,抬起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侍候。
如他所说,脱了这么多次,穿也不算太难,就是穿的过程中两人太黏糊了些,以至于迟了半个时辰才到侯府。
“殿下,你怎么来了?”祁景清看到她,当即坐了起来。
沈随风扫了他一眼,突然握住冯乐真的手:“殿下舍不得跟我分开,只好陪我一起来侯府了。”
祁景清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沈大夫真会开玩笑。”
“没开玩笑,本宫的确是舍不得他。”冯乐真笑道。
祁景清纤瘦的手指默默抓紧被单,手背上的青筋都快露出来了,眉眼间依然平静:“哦。”
沈随风看一眼他略苍白的脸色,觉得跟自己的病患耀武扬威挺没品的,于是松开冯乐真的手,低声叮嘱:“殿下出去透透气吧,我该给世子扎针了。”
“本宫想留下。”冯乐真蹙眉。
沈随风失笑:“扎针不好看。”
“本宫又不在意。”她只是想留下陪他罢了。
祁景清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手指愈发用力。
沈随风怕她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的病患给气死了,只是笑着推人:“赶紧走,你在这儿我容易分心。”
“你先等一下……”冯乐真拒绝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
沈随风见她有话要说,只得停了下来。
“这次的事,本宫还未向你道谢。”冯乐真探头看向祁景清,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你赶紧好起来,本宫请你吃饭。”
“好。”祁景清答应。
冯乐真话说完了,便老实离开了。
沈随风轻呼一口气,转身回到床边开始摆弄自己的药箱。祁景清看着他淡定找小枕针包,犹如胜利者一般云淡风轻,心底便忍不住发散恶意:“你就不好奇我帮了殿下什么忙?”
“你愿意说?”沈随风反问。
当然愿意。祁景清看着他的眼睛:“她请我联系了我父亲京中的朋友,以谏臣的身份向皇上进言,要向各大商行募款充盈国库,也正因为此事,你兄长才被逼得妥协,否则还要继续与她僵持下去。”
“这样说来,我和殿下都得谢谢你才是。”沈随风笑道。
祁景清蹙眉,漂亮的脸蛋冷若冰霜:“明明找你帮忙是最简单的方式,她却宁愿绕一大圈找别的男人帮忙,你当真半点不介意?”
沈随风:“一想到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在乎我,我又怎么会介意。”
说罢,他还体贴地补充一句,“放心,我以后会对她加倍的好,以弥补她这次的付出。”
祁景清的呼吸顿时急促。
为免把人气死,沈随风识趣不再刺激他,只是默默在今天的药方上多加了两味苦药。
苦到能让他多吃两碗饭的那种。
冯乐真被赶出来后,百无聊赖地在侯府里闲逛,托过年时在这里住过一阵的福,侯府的侍卫和仆役都对她并不陌生,见她四处乱走也没有上前阻拦。
她独自一人在府中闲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处偏院。
在侯府住着时,冯乐真只在主院附近散步,这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她沉吟一瞬便要原路折回,却突然听到偏院里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从小到大你只在意哥哥,可有想过我这个女儿半分?!”
是祁景仁。冯乐真猛然停下脚步。
“你少给我胡搅蛮缠,我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还说我没想过你!”这是祁镇。
祁景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哭过,声音愤怒又沙哑:“得了吧,你让我赶紧成婚,还不是因为哥哥体弱没办法娶妻生子,才想让我尽快生个儿子继承祁家军,好让你和我娘百年后也有个人照顾哥哥罢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我就算是生了孩子,也绝不会让他养着我哥……”
啪!
清脆的耳光声,冯乐真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已经不适宜偷听了,于是果断就要离开,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刚一动身,祁镇便怒气冲冲地从院子里出来了。
四目相对,祁镇猛地一愣。
“早啊侯爷。”冯乐真难得有些尴尬。
祁镇黑脸,直接无视她离开了。
冯乐真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思考是离开还是进去,结果还没等想清楚,偏院里便传出祁景仁冷淡的声音:“来都来了,还躲什么。”
得,看来只有一个选择了。冯乐真心里叹息一声,默默走进院子里。
“祁参将。”她微笑。
今日的祁景仁穿了一身女子衣裳,一双眼睛有些红,瞧着少了些英气多了些可怜。
“戏好看吗?”祁景仁冷声问。
冯乐真摊手:“本宫若说无意间来到此处,你信吗?”
“我的院子最为偏僻,殿下的无意间可真凑巧。”祁景仁嘲讽。
冯乐真盯着她看了许久,叹息:“自上次挑明之后,你便该知道本宫对你有爱才之心,也无意与你针锋相对,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将气都撒在本宫身上。”
祁景仁眼神暗了暗。
“罢了,今日偷听是本宫不对,本宫向你道歉,你且冷静一下吧。”冯乐真说着,便转身离开。
祁景仁看着她淡定沉静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开口:“殿下近来应该很得意吧。”
冯乐真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本宫不懂祁参将的意思。”
“真不懂吗?”祁景仁轻嗤一声,“你今日会来,无非是要告诉我这段时间做过的事,证明你是个明主,我只有跟着你才有出路,才不会被父母逼婚到连军营都不能去。”
“难怪你换回了女装,原来是被禁止去军营了。”冯乐真恍然。
祁景仁盯着她的眼睛:“但你没什么可得意的,云纸的名声能打响,是因为你找了前未婚夫帮忙,营关的新米有出路,是因为沈家当家人是沈随年,而他的弟弟如今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就连京都城那些助力,也是我哥从中周旋,你今日能有此成就,全是靠着男人,这样的你,就算做成一千件一万件事,也无法说服我半分。”
冯乐真眉头微扬,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祁景仁被打过的那半边脸越来越红,痛意却渐渐衰退,随着痛意的消失,理智重新浮上水面。她知道自己是被撞破了被亲爹教训的不堪之后自尊全无,才会疯了一般嘲讽当今最有权势的女人,可这一刻与冯乐真对视,她却半点不想妥协。
“祁参将可知,大乾历代君王的选妃标准是什么。”冯乐真突然开口。
祁景仁不懂她意识,眉头皱了皱。
“是家世、人品、样貌和才学,其中家世排在最前头,才学排在最后头,祁参将知道是为什么吗?”冯乐真笑了一声,不等她回答继续道,“自然是因为看重家世,唯有一遍遍筛选,留下家世最为显赫的女子,与她们结成姻亲,将来一旦有事发生,她的父兄族亲,才能全力以赴。”
祁景仁定定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你在效仿君王选妃?”
冯乐真脸上的笑意更深:“本宫的意思是,历代君王为了笼络朝臣凝结权势,将一个个花儿般的姑娘拢进深宫,任由她们在那吃人的宫里相互争斗、厮杀、腐烂,都未见你有一句不满,如今本宫不过是找了几个男人帮忙,你却是看不过去了,祁参将,你也是女人,又何必对同为女子的本宫如此苛责。”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少曲解我。”祁景仁眉头紧皱。
冯乐真脸上笑意淡去:“那祁参将是什么意思?”
祁景仁张了张嘴,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若说靠男人,祁参将又何尝不是?若你生在寻常百姓家,没有祁镇这样的父亲,读书习武都不可做,每日里除了做些女红补贴家用,就是空熬着等着出嫁,嫁人后更是一个接一个地下崽儿,若是哪次运气不好,可能就难产而死了,那样的祁大小姐,还能被人称呼一声祁参将吗?”冯乐真问。
祁景仁呼吸急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啊,靠男人并不可耻,毕竟那些男人靠女人升官发财稳定局势时,谁也没有说他们一个不字,反而夸他们以大局为重,”冯乐真无声笑笑,“祁参将,看在你我年幼时相识一场的份上,本宫奉劝你一句,真正有野心之人,就得能放下架子,敢做出牺牲,若连让男人帮点小忙,都要受自己的良心苛责,那参将不如听侯爷的,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做个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大小姐就是。”
“好好考虑本宫之前说过的话,但若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人,又不愿对自家人喊打喊杀,就得不破不立,而本宫,是唯一能帮到你的人。”
祁景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比刚才被祁镇打时还难看,冯乐真不再多说,直接回主院去找沈随风了。
沈随风从主院出来时,恰好看到冯乐真要往里走,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点点笑意。
“走吗?”冯乐真问。
沈随风牵上她的手:“走。”
“你刚才做什么了?”冯乐真问。
沈随风失笑:“还能做什么,给世子诊了诊脉,改了一下近日要用的药方,又陪他聊了几句,殿下你呢?”
“本宫方才遇到祁景仁了,也同她聊了几句。”冯乐真回答。
“聊得高兴吗?”沈随风问。
冯乐真想起祁景仁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高兴,你呢?跟祁景清聊得高兴吗?”
沈随风想到祁景清苍白的脸色:“……嗯,挺高兴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心虚。
这两人每天都黏在一起,沈随年却是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本人要坐镇营关,还要不断应对大乾各地送来的快报,可即便忙成这样,也没能在十月之前将米全部卖完。
前几批的银钱很快送进了营关,可相比冯乐真需要的,却连一半都没有。
“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胡文生小心翼翼,“府衙以前都没这么富裕过,只是暂时还不够付殿下答应的兵士俸银,但按以前的规格准时发放是没问题的,剩下的大不了过几个月再补就是。”
冯乐真沉吟片刻,将其中一笔交给他:“你拿去,在大雪之前将文仕、周圆、得天三条路修一下,不能再让那附近的百姓一到冬天都出不了门了。”
胡文生一愣:“可、可这笔银子不是要给兵士……”
“拿着吧,兵士的钱本宫另有法子。”冯乐真已然做了决定。
胡文生欣喜又担忧,看着她手里的文书想接却不敢接:“这这这不行,镇边侯那人最是不讲道理,殿下若是不按时间给他,只怕他要发难殿下……”
“再不接本宫可就拿走了。”冯乐真打断他,结果话音未落,手里的文书就被他拿走了。
“多、多谢殿下。”胡文生讪讪。
冯乐真轻嗤一声,好气又好笑。
半个月的时间而已,她以为祁镇多少能等,结果十月的第一天,他就带兵把长公主府给围了。
“放肆!你们想造反吗?!”阿叶怒极。
祁镇冷哼一声:“本侯可不敢造反,阿叶姑娘莫要给本侯扣这么大的帽子,十月之期已到,本侯不过是来请殿下履行承诺,拿不出银子,就请离开营关。”
长公主府内人人警惕又忧心,而被祁镇叫嚣着要送走的本人,此刻却是不紧不慢地坐在厅内喝茶。
“殿下,我已经按你的吩咐,提前叫沈家送了银子来,不如现在就给他们送出去?”沈随年问。
冯乐真淡定地抿一口茶:“不着急,再等等。”
“等什么?”沈随风忍不住问。
冯乐真拈起一块枣糕递到他唇边,沈随风一看她这副样子,很难紧张得起来:“罢了,殿下若真被赶出了营关,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沈随年多看他一眼,唾弃他脑子里只有谈情说爱。
冯乐真笑意更深,又给他喂了点东西。
他们在屋子里吃吃喝喝,祁镇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一声令下,要带着兵士们强行攻进长公主府。
“殿下!”沈随年有些急了。
沈随风:“兄长别怕,殿下她越是故弄玄虚,事情便越万无一失。”
冯乐真认同地点了点头。
沈随年深吸一口气,就差晃着弟弟的胳膊问怎么可能了,府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殿下,祁参将来了!”
冯乐真眼底泛起笑意:“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