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再往前便是和宁,先皇后少年时,曾在这里住过三年,和宁对于冯乐真而言像是半个外家,里头的官员也几乎都是外祖余守一手提拔,是以她几乎没有多费口舌,城门便已经为她打开。
再往前走是项丘,等到了城门楼下时,冯稷放行的旨意已经传了过来,冯乐真知道围魏救赵的计谋已经奏效,接下来一路再无波折,大军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朝着京都城去了。
眼看着就要到京都了,冯乐真看着长途跋涉后略为疲惫的大军,想了想后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在距离京都还有大半日路程的乡下安营扎寨,打算歇息一晚再赶路。
入夜,兵士们都睡下了,冯乐真却坐在篝火前,半点睡意也无。
“明日就该进城了,按理说该高兴才是,可奴婢这心里怎么有些不是滋味呢?”阿叶也没睡,坐在她身边拨弄柴火。
火光在冯乐真半边脸上跳跃,将她所有情绪都吞噬其中,她静坐许久,才不紧不慢解答阿叶的疑问:“大约是近乡情怯吧。”
“或许吧……殿下呢?您心里高兴吗?”阿叶问。
冯乐真沉默一瞬:“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此刻的她好像无喜无悲,半点情绪都没有。
阿叶听到这个答案,叹气:“明天就能见到秦管事了,奴婢这几年在营关待惯了,许多规矩都忘了,也不知道她要骂我多少顿。”
冯乐真这下是笑了:“这件事本宫也帮不了你。”
“不用殿下帮,”阿叶幽幽看她一眼,“殿下先顾着自己吧。”
营关待了四年,愈发放肆的何止是她一人。
冯乐真一僵,随即又觉得好笑。
“要不,咱们明天进京之后,暂时别回家了吧,先住驿站里,”阿叶想到一个主意,“她见咱们宁可住驿站也不回家,定然会好好反思为何如此,以后说不定就不动不动骂人了。”
冯乐真当即敲了一下她的脑壳:“想什么呢,赶紧去睡,明天一早就要拔营了。”
阿叶摸摸脑袋,撇了一下嘴。
行军路上一切从简,她们两人睡在同一个帐篷里。
夜深了,阿叶早已睡去,冯乐真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外面突然起风,风声呼啸,她才意识到刚才过于安静,不像是营关的夜晚,总是有风声相伴入眠。
冯乐真无声笑笑,转眼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翌日天不亮,大军便朝着京都出发了。
还有不到一日的时间就抵达京都了,冯乐真反而没那么着急,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给冯稷留出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长公主回京,按礼制皇帝即便不能亲自迎接,也要派出重臣代替出面,咱们的皇上该不会小气到连个人都不派,让殿下自己回去吧?”阿叶有些担忧。
冯乐真神色淡然:“他不敢。”
今时不同往日,冯稷即便想拿捏她,也不敢在明面上给她难堪了。
得到冯乐真如此肯定的回答,阿叶顿时放心了些,再看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昨晚那点近乡情怯早已经散个干净,反而多出许多终于回家的兴奋。
“殿下,奴婢能出去骑马吗?”阿叶期待地回头。
冯乐真对上她的视线,笑了:“好啊,本宫也去。”
“是!”
主仆二人弃了马车该骑战马,带着三千兵马一路疾驰,只用了两个多时辰便到了京都城外。他们这一路慢慢悠悠,即便没有派信使提前报信,也足以让冯稷安排好来接长公主入京的使臣。
果然,冯乐真还未抵达城楼,便远远瞧见一众穿着红底金花官袍的人在那儿等着了。
“殿下……”一众人中,阿叶第一眼就瞧见了傅知弦,她下意识扭头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显然也看见了傅知弦:“让大红人来接本宫,冯稷还算有点诚意。”
见自家殿下神色淡然,阿叶默默松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这口气松得实在没有必要——
自家殿下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虽然也是重情,但相比其他东西,情之一字却也是她最能轻易舍得的。
更何况四年了,早就过去了。
阿叶胡思乱想的功夫,冯乐真已经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阿叶见状当即一抬手,挥旗手跳上马车顶,随着旗帜挥舞所有马车都停了下来,兵士们跳下马车转眼成队形,一片肃杀之中暴喝一声原地站直。
并非刻意耍威风,但三千精兵的气势也足以叫来的一些官员面色苍白,尤其是华家一支,脸色更是难看。
傅知弦倒是淡定,噙着笑走上前来,站在平地上仰视马背上的长公主殿下,深深一眼之后才俯身行礼:“微臣傅知弦,恭迎长公主殿下。”
“臣等恭迎长公主殿下。”
后面的大臣们也纷纷跟着行礼。
冯乐真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淡淡扫过,最后落在傅知弦低下的头颅上。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头上乌黑的官帽,以及在黑帽红衣下衬托得愈发白皙的脖颈。
“免礼,平身。”她轻启红唇,说了四个字。
时隔四年再听到她的声音,傅知弦眼神暗了暗,再抬头仍是云淡风轻:“四年未见,殿下愈发风姿绰约了。”
“四年未见,傅大人的嘴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冯乐真微笑。
傅知弦笑意渐深:“能哄殿下高兴就好。”
冯乐真抬眸看向他身后的城门:“时候不早了,不如先进城再寒暄?”
“是,殿下这边请。”傅知弦说着,朝她伸出手。
冯乐真沉默一瞬,抬手放在他的掌心。
几乎是一瞬间,傅知弦便攥紧了,紧到冯乐真眉头都皱了皱。好在下马之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手,冯乐真看着自己指头上的印记,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傅大人真是孔武有力。”
“太久未见,情难自抑,殿下见谅。”这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冯乐真无言一瞬,抬脚朝着城里走去,身后的兵士们见状也要跟上,却被傅知弦叫停。
冯乐真听到动静,转身看向他。
“殿下进城也就罢了,这么多兵士贸然进城,只怕会引起百姓不安,不如就在城外安营扎寨如何?”傅知弦笑问。
冯乐真冷淡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气氛好像转瞬便紧绷起来,其他大臣低着头,尽可能缩减存在感,就连华家那群人都不敢吱声,毕竟……冯乐真这次可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的,谁知道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万一今日因为一两句话将人得罪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反正皇上将阻拦大军进城的任务交给傅知弦了,那就让他去交涉呗,天塌下来也有高个的顶着,他们才不多言语。
一片紧绷中,傅知弦含笑走到冯乐真面前:“殿下见谅,此事并非针对你一人,毕竟杨阅山杨将军也带兵来京了,一样是随便找个地方安营扎寨,没有往城里去呢。”
他模样生得好,岁月也优待他,四年时光没叫他苍老憔悴,反而让他变得愈发动人,缓着嗓子说话时,更是温柔小意。
冯乐真从前很吃他这一套,如今也不觉腻烦,只是听到某个陌生名字后,眉头微微一挑:“杨阅山?”
“殿下还不知道?”傅知弦一直盯着她看,没有错过她一丝表情,当听到她问起时,笑容里顿时增添一分深意,“是杨成将军遗落在外的儿子,今年年初的时候找回去了,也算有点本事,只用了两个月便平定了岭南内乱,安内攘外手段凌厉,比他那个爹不知要强上多少,也不知师从何处。”
冯乐真听到他意味深长的语气,眉头蹙了蹙。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也知道一些他的事迹,上半年杨成找到了这个儿子,接回去的路上不幸遇害,最后只儿子一人拿着信物回了杨家。人有点本事,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又加上杨成死了岭南无人主事,冯稷索性就让他临危受命,顶上了他爹的空缺。
岭南与营关一南一北,若无意外这辈子也对不上,她便没当回事,却不曾想今天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来京都做什么?”冯乐真笑了,“也来清君侧?”
“那微臣就不知道了,”傅知弦扬唇,“不如殿下找个机会问问他?”
又是这样的语气,好似她和这个杨阅山之间有什么热闹可看一样,冯乐真心下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将来还得请傅大人引荐一番了。”
“好说好说,”傅知弦轻笑,“只是眼下肯定不行了,殿下带来的这些兵……”
“本宫的人不能风餐露宿,要么就让他们跟本宫回长公主府,要么,就将城北校场腾出来给他们住。”城北校场也在京都城内,只是在无人居住的郊区,那边的环境尚可,也够大,足够容纳她的三千兵士。
一听她的言辞,就知道她还想进城,后方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想看傅知弦要如何解决,谁知——
“好啊。”他竟然欣然同意。
众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议论声起,傅知弦心口扣裙四尔而尔呜九以四泣收集此文发布平气和地回头:“各位有何意见,不如当着长公主的面说?”
……她是来清君侧的,哪个不怕死的敢当她面反对?
众人到底是不敢吱声,傅知弦便重新看向冯乐真:“那便这样定了。”
“傅大人不去问问皇上?”冯乐真眉头微挑。
傅知弦笑笑:“这点小事,微臣尚能做主。”营关那边还有外敌虎视眈眈,今日即便换了冯稷在这里,一样是要妥协的。
“让兵马进城都算是小事,看来傅大人近些年在京都城还真是风生水起。”冯乐真颔首。
傅知弦:“托长公主的福罢了。”
二人你来我往随口机锋,落在旁人耳朵里,却像是在互相嘲讽斗嘴,于是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了不好收场。
好在傅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如今都年岁不小了,只聊了几句便不再言语,众人看着缓慢打开的城门,皆是松了口气。
兵马得到安置,接下来便是面圣了。
冯乐真只带了阿叶一人,便和傅知弦一同进宫了。
“殿下不多带些人?”傅知弦走到御书房门前,笑着问了一句。
冯乐真斜睨他:“傅大人若真心提醒,也不至于到了门口才问。”
傅知弦倒是没否认,动作极轻地推开了房门:“殿下请。”
冯乐真又看他一眼,垂着眼眸迈进门槛。
傅知弦没有跟着进去,而是从外面将房门关上,一转过头,便对上了阿叶的视线。
“傅、傅大人。”阿叶尴尬一笑,行了见面后第一个礼。
傅知弦笑笑:“几年没见,阿叶长成大姑娘了。”
阿叶闻言愈发难安,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比殿下还小几岁,刚跟着殿下没几年,便认识了傅知弦,可以说傅知弦是和殿下一起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殿下还请傅知弦为她启蒙,只可惜她在读书识字上实在愚笨,傅知弦教了一段时间后,认命地给她另外请了夫子。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都一直很敬重傅大人,也觉得他会和殿下成婚生子,自己则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却不成想后来闹成那样。
这几年她在营关,也并非全无长进,至少看到傅知弦在京都如此风生水起后,也能猜到他当初和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傅知弦这个人,她始终是矛盾的,一边恨他背离殿下,一边又因为当初那一箭,对他有点说不出的愧疚。
“阿叶啊,”见她一直不理自己,傅知弦叹了声气,“有些事很复杂,你一个小孩子,不明白也是正常。”
阿叶顿了顿,这才飞快看他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
傅知弦笑了笑:“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糊涂些也好,至于当初的事,你倒也不必挂怀,若非你那一箭,我早就死在殿下和皇上的倾轧之下了。”
“……什么意思?”阿叶不懂。
傅知弦看向紧闭的房门,唇角笑意不改:“有时候,你觉得不好的事,也未必是坏事。”
御书房内,冯乐真拂开垂下的纱幔,出现在桌案之前。
冯稷听到动静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皇上……近来可安好?”冯乐真看着他鬓角的白发,有一瞬的恍惚。他只比她小半岁吧,说起来还没过二十五岁的生辰,怎么就生了白发?
冯稷定定看着她,好半天才笑了笑:“皇姐呢,一切安好?”
“还算不错。”冯乐真回神,微笑滴水不漏。
“朕觉得皇姐的日子也算不错,”冯稷站起身来,慢吞吞绕过桌案,“大权在握,民心所向,还风华正茂,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被你赶上了,日子又怎么会差呢。”
冯乐真后退一步,浅笑:“皇上说笑了,我若真如此命好,也不至于在营关待四年了,如今种种,无非是不认命罢了。”
“不认命……”冯稷低喃浅笑,“好一个不认命,这次回来,皇姐打算何时离开?”
冯乐真:“怎么皇姐刚回,皇上就想着赶人了?”
“朕倒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皇姐也挺忙的,没必要一直在京都空耗,毕竟京都有朕一个皇帝就够了,你说呢皇姐?”冯稷看向她的眼睛。
冯乐真扬唇:“是啊,京都城有一个皇帝就够了。”
冯稷表情倏然冷鸷。
姐弟做到这地步,无非是相看两厌,走个过场冯乐真便先一步离开了。
御书房外,傅知弦还在等着,似乎想送她回家去,可惜屋里的冯稷唤了他一声,他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殿下,咱们改日再聚,到时候我与你好好说说这个杨阅山将军。”傅知弦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直接进书房去了。
冯乐真皱起眉头,同阿叶一路走到宫外坐上马车,才说了一句:“这个杨阅山究竟是什么来历,也值得傅知弦翻来覆去的说?”
“……这个不重要,马上就该回家了,殿下您帮奴婢看看,奴婢身上可有僭越的东西?”阿叶颇为紧张。
殿下总喜欢赏她些不合身份的好东西,她离开京都前,都老老实实收起来,但去营关之后没有秦管事管着了,她便渐渐放肆起来,动不动就玲琅满身,刚才还是傅大人提醒她一句,她才突然想起来要赶紧摘了。
冯乐真本来思虑重重,结果一看到她苦大仇深的模样,顿时笑了出来:“婉婉刀子嘴豆腐心,哪次也没有真罚你,你总这么怕她做什么?”
“别管什么豆腐心不豆腐心,单她那张刀子嘴就够人受得了。”阿叶欲哭无泪,将全部首饰都摘完后,一低头看到身上衣裳,才想起这是殿下给的布料所制。
……若她记得没错,这好像是县主以上才能用的料子?阿叶惊恐地睁大眼睛,确定快要到家来不及换衣裳后,掀开车帘就要跳下去,冯乐真赶紧把人拦住,好说歹说总算是劝好了。
“那待会儿进府的时候,殿下可要帮奴婢挡着点。”阿叶再三叮嘱。
冯乐真无奈,但也都答应了。
马车很快到了长公主府,留守在京都的仆役侍卫们全在门口等着,一看到冯乐真从马车上下来,顿时激动地跪了一地。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府。”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府。”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府。”
冯乐真看着跪了一地的熟悉面孔,眼角也微微湿润,只是再心绪万千,也没忘了将阿叶牢牢挡在身后。
她四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秦婉的身影,正要问人时,秦婉便从门洞里急匆匆跑来了,身后的阿叶嗷呜一声扑了过去:“秦管事!我真的好想你啊呜呜呜你怎么老成这样了,你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她抱住秦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婉眼圈也红得厉害,一边抱紧她一边看向冯乐真:“殿下恕罪,我这会儿……也没空给您行礼了。”
“无妨,”冯乐真哭笑不得,再看到秦婉眼角淡淡的细纹,心里也不好受,“这几年你实在不容易,本宫回来了,你以后的日子也可宽泛些了。”
阿叶抽抽搭搭放开秦婉,站在一边抹眼泪,秦婉总算松了口气,往她手里塞了块帕子后,郑重朝冯乐真跪下扣头:“奴婢秦婉,恭迎殿下回府!”
“快起来,”冯乐真笑着扶了一把,扭头看一眼府中众人,“诸位这几年都辛苦了,待会儿都去找范公公领赏!”
“多谢殿下!”
“奴才谢殿下赏!”
长公主府内一片喜气,阿叶如同归家的鸟儿,在偌大的府邸里游荡来游荡去,等全部都转一圈后,便欢快地去找冯乐真了。
冯乐真没来得及休息,便被秦婉拉到了账房里,看着她将一本本账簿拿出来,一时间哭笑不得:“本宫对你一向放心,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行,殿下才是这长公主府的主子,如今主子回来了,哪有让奴才继续管钱的,”秦婉将账簿堆到她面前,“奴婢日后继续管家,铺子上的事也不必殿下操心,但这些账本必须殿下亲自来管。”
冯乐真无奈,一边翻账簿一边道:“婉婉你不知道,本宫如今有大乾第一富商沈家的扶持,早已不是当年诊金都付不出……怎么这么多银子!”
她难得失态,但看到账本上的余款时,还是惊得声音都大了许多。
秦婉倒是淡定:“家中本就有不少营生,奴婢这几年又买了些田地,做了点别的生意。”
最主要的是,唯一能花钱的主儿不在家,日积月累下有这么多钱也是正常。
冯乐真无言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平日有多能花钱了。
“以前本宫在时……”冯乐真心情复杂,“真是委屈你了。”
一向严厉的秦婉难得笑笑:“长公主府就您一个主子,您就是败家些也没什么。”
话音未落,阿叶便蹦了进来,看到秦婉后抬了抬手:“秦管事好!”
“胡闹,怎么不先向殿下行礼?”秦婉立刻板起脸。
阿叶还没从感人的重逢里醒过神来,进门就被骂了,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秦婉便又瞧见了她身上的衣料:“你这是什么衣裳,怎么能用月丝做的料子,知不知道是僭越了?以前你在营关胡闹也就罢了,如今殿下回京,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求你能帮什么忙,至少别给殿下拖后腿吧!”
阿叶被骂得狗血淋头,顿时向冯乐真投去求救的目光,冯乐真清了清嗓子,倒也算有义气:“那什么……婉婉你别怪她,是本宫送她的料子,小姑娘嘛,穿得好些也正常。”
“殿下!”秦婉皱眉,语气虽然缓和了许多,却也不怎么好,“这奴婢就要说你了,她如今这么没规矩都是你给惯的,你也不怕有一天惯出毛病来……”
冯乐真嘴角扯了一下,愣是没敢回嘴。
秦婉说到一半,范公公就来了,一进门就请教她该按什么规矩给下人发赏银,秦婉当即跟着他离开,范公公偷偷对桌边的两人做了个‘快跑’的手势。
这两人很快走远,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许久,阿叶长舒一口气:“之前总觉得这次回来跟做梦一样,被秦管事骂了一顿立刻就踏实了。”
冯乐真笑而不语,没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自己真正回来了。
已经是八月上旬,还有几天便是中秋节了,可巧的是,冯乐真当年离开京都时,也是中秋节前后。从京都到营关的路,她当年用了两个月左右才走完,而从营关到京都,她却足足花费了四年。
好在时间不算太长,也收获颇丰。冯乐真垂下眼眸,指尖轻点账本。
初回京中,气势正是最盛时,冯乐真只休息片刻便开始着手准备,翌日一早便直接出门拿人了。
第一次拿人,直接拿的是华微和傅武,这两人一个是冯稷外家华家的嫡孙,一个是傅知弦的亲大伯,冯乐真先拿他们当筏子,人人都知道她是存了恶心冯稷和傅知弦的心思,甚至在报复当年傅知弦退婚、冯稷让她远走营关的事。
可偏偏她证据确凿,人证物证无一不在,逼得冯稷都无话可说。
“皇上若不肯处置他们,皇姐倒是无所谓,只是科举不公,是置天下学子于不顾,所谓的士农工商尊卑有序,也全都成了笑话,到时候礼乐崩坏,皇上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冯乐真于朝堂之上朗声质问。
冯稷面沉如水,还未开口说话,便有华家人忍不住出来辩驳:“长公主殿下身为女子,却公然到朝堂之上来议政,难道就不是礼乐崩坏,不是愧对列祖列宗?”
“大乾律例共十部七百三十九条,哪一条写了本宫不能议政?”冯乐真凌厉反问。
那人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第、第三部 一百二十五条,后宫不得干政……”
“所谓后宫,指的是皇帝妃嫔,”冯乐真冷笑一声朝他走去,“本宫且问你,本宫是皇上妃嫔吗?若是,又属哪一宫哪一阶?”
那人被她的气势压得连连后退,即将撞上身后的人时,身后之人淡定侧身,那人直接跌坐在地上:“我、我……你……”
“殿下的确不算是后宫之人,律例上也没有言明殿下不能议政。”害得那人跌倒的,正是余守的一个门生,见那人一直结结巴巴,便‘好心’替他解释。
冯乐真多看对方一眼,正欲开口说话,那人突然心一横:“女子不议政,是约定俗成的事!”
“身为朝廷命官,为民请命两袖清风,也是约定俗成的事,你们一个个的脑满肠肥,倒是谁遵守了?”冯乐真反问。
华家人多肥胖,闻言脸色都有些不好。
那人还想反驳,高台之上的冯稷却沉声道:“够了!”
冯乐真唇角浮起一点弧度,眸色清明地看向他。
静默许久,冯稷丢下一句‘依律处置绝不姑息’便甩袖离去。
皇上都走了,这个早朝似乎也没继续的必要了,众官员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散去。冯乐真捏了捏眉心,也转身往外走,没走几步身边就多了个人。
“要为你大伯求情?”冯乐真头也不回,便知道身边的人是谁。
果然,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我若说是,殿下可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傅知弦笑问。
冯乐真面色不改:“那得看傅大人的诚意了。”
“殿下想要什么诚意,以身相许行吗?”
傅知弦话音刚落,冯乐真便停下脚步,今日第一次看向他的脸。
每日早朝都有上百名官员,穿同样的红底金花衣袍,戴同样的黑色长翅官帽,可唯独只有他,能将这身衣裳穿得透着一股活色生香。
活色生香,却叫人望而生畏,还真是特殊的气质。
“微臣今晚,去长公主府好好求求殿下?”傅知弦压低了声音,眼眸波光流转。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勾唇:“这几年,有过人吗?”
“殿下喜欢干净的,我连自己的手都很少用。”傅知弦给出答应。
旁人看来,一个低眉顺目,一个神色冷清,全然不会想到这两人在聊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傅知弦说完后,冯乐真静默很快,最后说了句:“本宫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你少来裹乱。”
说罢,她便转身走了。
傅知弦看着她果断离开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叹了声气:“殿下还真是绝情啊。”
冯乐真独自一人往宫外走,走到宫门口时,又遇见了今日朝堂上帮她说话的人,她本打算直接无视,结果这人瞧见她,便双手相叠朝她行了一礼,冯乐真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你今日不该帮本宫说话。”她还未真正开始对冯稷的围剿,现在出面帮她,只会让冯稷记恨。
这人笑笑,恭敬道:“微臣也并非一时冲动。”
“你的意思是……”冯乐真对上他的视线,恍然。
待人离开后,她也上了马车,只是在阿叶吩咐车夫出发时说了一句:“先去余家。”
阿叶顿了顿,连忙答应一声。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余家后门,门口早有家丁等候,看到马车也不奇怪,只是行了一礼后说道:“老爷子说了,殿下身为一国长公主,不论何时都该走正门,总是偷偷摸摸像什么话。”
冯乐真一顿,笑了:“知道了。”
阿叶不等她吩咐,便让车夫绕着宅子去了前门。
果然,前门已经大开,俨然是在等待贵客。
马车一路进了院子,院门关上后,余守携一家老小纷纷下跪行礼:“恭迎长公主殿下。”
阿叶扶着冯乐真下了马车,便低着头退到了后面。
“外祖不必多礼,各位叔伯婶娘也都平身吧。”冯乐真温声道。
阿叶连忙上前搀扶余守,其他人也陆续起身。
“行了,都散了吧。”余守吩咐,众人顿时四散去了。
“外祖平日最喜低调,如今怎么反倒张扬起来了?”冯乐真随余守一同往正厅去,一边走一边闲聊。
余守扫了她一眼:“我既然答应你只要平安归来,便会全力扶持你登上皇位,自然要说话算话。”
“外祖这几年也帮了我不少忙,即便今日不在朝堂上表态,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将来事成,一样会感念外祖恩德。”冯乐真一脸真诚。
余守却不上当,冷笑一声道:“少来唬我,跟你娘一个德行,我若真只是暗里施以援手,不肯将余家与你绑在同一条船上,只怕将来就再也没机会上你这条船了吧。”
冯乐真清了清嗓子,笑了。
“既然来了,晌午就别走了,让你婶娘给你蒸八宝饭吃。”余守看着与女儿愈发相似的外孙女,声音柔和下来。
冯乐真点头答应,乖乖扮演好一个小辈。
在余家吃吃喝喝,一直到傍晚时才要离开,余守亲自将她送到马车前,扫了一眼周围,闲杂人等立刻识趣退下。
“外祖有话要说?”冯乐真一眼看穿。
余守眉头紧皱:“塔原进犯的事,是你做好的局?”
冯乐真笑而不语。
“就知道是你,”余守叹了声气,“你出去几年,脑子倒是活泛了,若是换了以前,这种事你决计是不会做的。”
“营关无忧,我有分寸。”冯乐真回答。
“知道你有分寸,所以我并未担心,”余守看她一眼,“但即便有塔原相帮,你也未必能安枕无忧。”
“外祖的意思是?”
“杨阅山,你知道吧?”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冯乐真点了点头:“听说他在京都?我才回来两日,还没找机会探探这个人的虚实。”
“他一来京都就深居简出,我也没见过,”余守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音,“但听说皇上这次召他入京,不仅仅是为了震慑你,还为了时机成熟以后北上去营关。”
冯乐真眼皮一跳:“外祖说的时机成熟,不会是祁家军与塔原军两败俱伤的时候吧?”
“咱们这个皇上,野心可是大得很,不仅想拔除你的势力,还想彻底拿下营关,只是岭南离塔原太远,兵士长途跋涉反而不妙,只能让杨阅山带上一队精兵轻装简行先来京都,再在京都另集军队北上营关,如今皇上处处忍让你,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他倒是信任这个杨阅山。”冯乐真若有所思。
“短短两个月就能解决他老子半年都没处理干净的烂账,还赏罚分明让百姓心服口服,如此手段任谁都会重用,”余守冷笑一声,“你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塔原军若真打了营关,他可以黄雀在后,塔原军若是不打,他也可以让军队在月城或是和宁驻扎,截断祁家军来京的路,无论如何,都能让你在京都孤立无援。”
冯乐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