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日子一定,皇宫里刚挂了几日的白幡便赶紧扯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气,仿佛多日前的痛哭只是一场旧梦,结束了,便了无踪迹。
大多数情况下,皇权初初更迭之时,新皇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像冯乐真这种上一任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就开始把持朝政的,到如今反而清闲。这个皇位她执着了两世,如今即将到手,反而一切都提不起劲儿来,入住皇宫后便将登基大典的所有事都交给了外祖和礼部。
外祖骂骂咧咧,却还是只能挽起袖子重返朝堂,一时间忙得风生水起,而空闲下来的冯乐真,便是在这时候迎来了向她道别的沈随风。
“为何不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走?”冯乐真看着他身旁的行李,红唇轻轻抿了抿。
沈随风笑笑:“殿下做不做皇帝,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只要确定殿下如今再无危险便足够了。已经入冬了,京都的天儿冷得厉害,世子也来了书信,说他近日有些不适,催我尽快回云明呢。”
“他给你来信了?”冯乐真放缓了神色。
沈随风答应一声,从行李里取出一个布包。
冯乐真面露不解,却还是解开了,当看清里面是什么后,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他给本宫的?”
“是啊,这针脚虽然不算粗糙,却有许多拆过重做的痕迹,一看便是他亲手所做,”沈随风勾起唇角,“世子爷都有心学缝披风了,可见也没有多不适。”
冯乐真笑了,将披风拿起来抖了抖,直接在身上试了试。
沈随风见她如此喜欢,便凉凉开口道:“看来殿下很喜欢啊。”
“你的呢?”冯乐真问。
沈随风一顿:“我什么?”
“少装蒜,”冯乐真伸手,“本宫登基这样的大喜事,你难道不送礼道喜?”
“哪有自己要东西的。”沈随风失笑,却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握着她的手拍了过去。
冯乐真一顿:“什么东西,银票还是书信?”
“是给殿下的调养药方。”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的脸有些绿了。
“一共十张,从第一张开始,每一张喝七日,再隔十天喝下一张,”沈随风好心解答,“殿下不记得也没事,里面已经写了药方的用法。”
冯乐真:“……”
大约是她的表情太过有趣,沈随风没忍住又笑了出来,只是笑完之后,眼底便是一片温柔:“待殿下将药喝完了,我便回来给你诊平安脉。”
冯乐真眼眸微动,静了片刻后浅笑:“好。”
“还有……殿下若是有事,也记得去沈家商行知会一声,我没到一个地方,都会将行踪报给当地的商行,确保殿下随时能找到我。”沈随风又道。
冯乐真:“好。”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似乎再无别的可说,便转身往外走。冯乐真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房门也没有唤他一声,一如当初分开时那般。
沈随风是自由自在的鸟儿,就该替她翱翔于自由广阔的长空大川,即便偶尔会停下歇息,但之后还是会踏上下一段征程。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一抬头就看到阿叶在门外鬼鬼祟祟,她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朝她招了招手。
“殿下。”阿叶立刻跑了进来,刚行完礼就看到她手里的披风,不由得咦了一声细细打量,“这是沈先生给您的吗?”
“是景清从云明寄来的。”冯乐真回答。
阿叶摸了摸针脚:“料子极好,只是这绣工实在是配不上。”
“是景清自己做的。”冯乐真解释。
“世子自己做的?!”阿叶惊呼一声,随即又有些不解,“以世子的性子,定是反复练习之后再给殿下做,即便做坏了不换新的料子,也该将这些拆过重做的针脚遮盖一番啊,怎么会如此明晃晃地露在外头?”
冯乐真垂下眼眸,摸了摸披风缝隙旁的针脚,缓缓叹了声气。
“不如此,本宫又怎能第一时间发现是他做的。”他就是想告诉她,他惦记着她呢。
阿叶摸摸鼻子,还是不太明白,索性提起别的事:“对了殿下,方才内狱来报,李同服毒了。”
冯乐真一顿,抬眸看向她:“自尽?”
“是范公公做的。”阿叶说罢有些紧张,自从殿下死里逃生后,他们便将李同抓了起来,但殿下一直没有杀他,想来是有别的安排,没想到范公公如今竟然等不及了,自作主张将人杀了。
“确定死透了吗?”冯乐真突然问。
阿叶点头:“奴婢亲自去检查过,也盯着施了火葬,绝无活着的可能。”
“如此,也挺好。”当初为了冯稷,一杯毒酒要了她的性命,如今被她的人用同样的法子索命,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范公公还说,想送他的骨灰回乡,也算是还了李同当年送他回乡的恩。”阿叶又道。
冯乐真点头答应,又问:“之前关的那些禁军如何了?”
“禁军是皇上亲兵,理该誓死效忠皇上,如今殿下就要成为皇上,他们自然不敢再胡来,所以奴婢这段时间正在一一安置。”阿叶解释。
冯乐真笑了一声:“如此便好。”
腊月初一,距离登基大典还有十天的时候,京都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来自塔原三王子的贺礼,也摆在了冯乐真的案头。
一共三样,其中两样是寓意吉祥的珍宝,只有第三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冯乐真打开,便看到两缕系在一起的头发。
这个混蛋,当初也不知什么时候剪了她的头发,弄出了这玩意儿。冯乐真气笑了,啪的一声将盒子关上。
“殿下,可是绯战又挑衅您了?”惯会察言观色的阿叶立刻问,“他送了什么东西惹殿下生气,奴婢这就扔出去!”
“不必了,也没什么。”冯乐真拒绝了她的好意,示意她将东西搬到库房去。
阿叶答应一声,立刻叫了人来抬贺礼,自己则要去拿那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只是她刚一伸手,冯乐真便拿走了。
“这个不用。”冯乐真抿了抿唇,收到了自己的梳妆台里。
一进入腊月,登基大典便愈发近了,冯乐真感觉好像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腊月初九的夜晚。
明日就是大典,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正思考要不要干脆起来批奏折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这一瞬福至心灵,她缓缓开口:“尽安?”
“殿下,是卑职。”陈尽安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冯乐真眼底泛起笑意:“进来。”
“是。”陈尽安答应一声,便推开门进去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他先站在门口适应片刻,等眼睛勉强能视物后,便一步步挪到了床前。冯乐真已经坐了起来,见他停在床边就不动了,无奈伸手拉了一把。
陈尽安顺势倒在床上,只是身子依然绷得很紧,即便屋里漆黑一片,冯乐真也能感觉到他的不自在。
“都同床共枕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未适应?”她眼底泛笑,捏了捏他的耳垂,果然察觉到他绷得更紧了。
陈尽安:“卑职……”
“本宫先前怎么同你说的?”冯乐真打断他。
陈尽安顿了顿,重新组织语言:“我……我适应的,一直都适应的。”
“哦?”冯乐真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一只手渐渐伸进被子里,无边的夜色勾起点点旖旎,“那让本宫瞧瞧,你是如何适应的。”
“殿下……”陈尽安呼吸一沉,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冯乐真笑笑,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
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
园子里的池塘里,落着盈盈的月牙,待月牙从东到西,漫长的冬夜终于过去。
天还没亮,皇宫里便燃起了灯,一时间如同白昼。
寝殿之中,几十人穿梭忙碌,陈尽安低着头退到角落,看着他们为冯乐真更衣梳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冯乐真也终于在阿叶秦婉一众人的忙碌之下配好了全身行头。她盯着镜中的自己,亲自戴上流珠冕冠,这才起身走向角落里的陈尽安。
“如何?”她摊开手,展示自己身上的明黄色绣了龙纹的衣裙。
陈尽安:“好看。”
说罢,觉得这两个字未免太轻浮,又赶紧补充,“是威武……”
冯乐真笑了,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裙:“本宫从未看轻过自己女子的身份,登基之后也不打算勉强自己穿专门做给男人的龙袍,所以特意叫人做了这样一身衣裳,可会不伦不类?”
“绝不。”陈尽安这次答得倒是笃定。
冯乐真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转身便往外走去:“那便叫他们也都瞧瞧,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是什么模样。”
陈尽安低下头,手持长鞭随她往外走去。
正殿门大开,他于高台之上鸣鞭,清脆的响声刹那间传遍整个宫闱,文武百官俯身下跪,对新皇行三跪九叩之礼。
登基大典正式开始。
从昨夜就一直坐在院中赏月的傅知弦,听到悠扬的钟声后微微一顿,意味不明地看向皇宫的方向,却只能看见傅家高高的院墙。
旁边的侍卫跟了他十几年,最是了解他对长公主的那些情意,此刻看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得为自家主子抱不平:“今日替殿下……如今是皇上了,替皇上鸣鞭的,该是大人才对。”
傅知弦回神,笑了笑又开始倒酒:“如今有资格为她鸣鞭的,只有陈尽安。”
“卑职实在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狠心,”侍卫皱眉,“主子虽然从前做错了事,但该弥补的已经尽可能弥补了,为何皇上还是不肯原谅主子。”
“谁说她不肯?”傅知弦扬眉,“她明明已经原谅了。”
“那为何……”
“破镜,”傅知弦叹息,“难圆啊!”
侍卫沉默了。
傅知弦拿起酒壶倒酒,倒到一半酒壶便空了,他随手丢到一边,又去拿新的,可手伸了两次都没有碰到。侍卫看不过去,只好亲自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其实主子只要有心去圆,不怕圆不回来,”他也是近日才无意间知道,主子前段时间给殿下送去的,竟然是可以辅佐她登基的先皇遗诏,“只是主子到底心软,不愿委屈皇上罢了。”
“并非是我心软,而是我心里清楚,重圆的破镜再如何无瑕,内里的裂痕还是在,”傅知弦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把杯子扔到了地上,上好的金边白瓷杯顿时碎成几半,“我这几年所谓的弥补,也不过是接受事实的过程罢了。”
他突然觉得无趣,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侍卫想要扶他,却被他避开了。
“我与她纠缠多年,若真想从她那儿讨些什么,必然是可以讨到的,”傅知弦慢悠悠朝寝房走,“只可惜她如今能给我的,不过是一面看似完整的镜子,我若没拥有过完好的也就罢了,可偏偏得到过拥有过……一步错,步步错啊。”
侍卫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那大人打算就这样放弃,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大人在皇上心里的位置占去?”
傅知弦倏然停下脚步,波光流转的眼眸透着点点凉意:“任她喜欢多少人,她心尖那点地方,都得永远给我留着。”
可漫漫余生,还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你又如何能确定她一定会给你留着?侍卫想问,可看着他颓唐的背影,到底什么都没说。
同一片天空下,京都已经冷了,云明依然春意盎然,祁景清垂着眼眸,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对面的沈随风啧了一声,突然往棋盘上撒了一把棋子。
“如此毁棋,实非君子所为。”祁景清声音清冷,却也不怎么在意。
沈随风随意靠在枕头上,睨了他一眼道:“整日比这个有什么乐趣,有本事跟我比认草药。”
“我又不是大夫,认什么草药。”祁景清说着,抬眸看向天空。
云明的天可真蓝啊,万里无云,如水洗过一般,也不知京都是否有这样的美景。
“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到她,”沈随风叫人送来酒菜,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你身子恢复得不错,可以尝尝这人世间的欢喜水了。”
“欢喜水。”祁景清拿起酒杯,因为这个名字笑了一声。
沈随风端起第二杯酒,在他的杯子上轻轻一碰:“敬殿下,敬皇上。”
“敬皇上。”远在塔原的绯战拿着酒壶,坐在日暖阁的房顶上对着天空遥遥举杯。
登基大典举行了将近三个时辰,最终结束于皇陵之中。
短短几个月,皇陵已经重修结束,即便燃了香烛,也依然能闻见那股子油漆味。冯乐真看着供台上的十几个牌位,视线最终落在了最近的两个人,陈尽安见状遣退了众人,自己也低着头出去了。
“父皇,儿臣最终还是做了这个皇帝。”她缓缓开口。
烛光跳跃,乾元帝的牌位明灭不定,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冯乐真笑了一声:“本来是有许多话想同你说的,可真到了这一日,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儿臣也不想再纠结你对我究竟是宠爱还是利用,从今以后……”
她笑意褪尽,转身往外走去,只是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重新看向乾元帝的牌位。
“父亲,女儿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儿认同你的治国策略,认同你这一生的功绩,也认同你在做一个帝王时,所有的心酸与无奈,只是……”她轻笑一声,眼底隐有水光,“只是下辈子,咱们就别做父女了吧。”
一阵冷风吹过,供桌上的灯烛突然灭了一根,乾元帝的牌位也好像暗淡了不少。
冯乐真抬步往外走去,再次出现在院中时,又是那个冷静矜贵的皇帝。
“皇上。”陈尽安迎上来,将手里的东西呈上去,“这是侍卫在门外发现的,卑职觉得有些蹊跷,便拿了过来。”
冯乐真低头看去,是一截绳子穿着的铃铛。
她静默片刻,将铃铛拿了过来,动作之间叮叮当当,竟也平添了几分热闹。
“回去吧。”冯乐真将铃铛收好,又朝陈尽安伸出手。
陈尽安当即搀扶,随她一同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