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释在造反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的,只是真当发动手下人兵变时,却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场闹剧——
塔原王彻底痊愈了,就在他带人闯进如月阁时。
相比大乾,塔原更崇尚神明,而高贵的王上对他们而言,与神明没有区别,绯释也是再三查探,确定他虽然清醒了,但一天时间能睡超过八个时辰,还一点刺激都受不得,否则轻则晕过去,重则性命不保,遇上亲儿子造反的事,想来也无力理会。
绯释什么都算好了,唯独没有算到塔原王会突然痊愈,面色红润声亮如钟,仿佛从未病过,这下不仅他傻了,他带的人也都傻了。
塔原王宫火光冲天,时不时响起宫人的惊呼尖叫,一片热闹之中,冯乐真将绣好的荷花摆到焦黑的灯笼旁边,后退两步仔细欣赏自己的杰作。
“……殿下,这儿太乱了,您确定不躲躲吗?”阿叶看着她悠哉悠哉的模样,有些无力吐槽。
自从殿下进了塔原王宫,她这颗心就一直悬着,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被殿下允许进宫,她来了就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暗处躲着,时不时还会跟绯战的暗卫碰上。她本来打算就这么一直躲到殿下离开的,谁知道塔原今天突然发生逼宫的事,她就没忍住冒了出来。
现在外面越来越乱,殿下却还在欣赏自己绣的丑荷花,阿叶感觉自己头都大了:“殿下!”
“不必躲,绯战会将一切料理妥当。”冯乐真见她急了,这才慢悠悠安抚一句。
阿叶却不买账,深吸一口气道:“塔原王宫像筛子一样,怎么可能万无一失,殿下还是避一避吧,万一……”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一片骚乱。
阿叶当即将冯乐真拉到桌子下躲着,不多会儿便听见了短兵相接的声响。
“看,奴婢就说不可能万无一失吧。”阿叶小声道。
冯乐真面色平静:“倒是小觑了绯释,还知道来拿本宫。”
“这个塔原二王子,本来就不是什么蠢人,”阿叶说罢停顿一瞬,“也不聪明就是了,就像……咱们的皇上?”
“在你说他像冯稷的时候,已经证明他就是个蠢人了。”冯乐真淡淡开口。
阿叶扯了一下唇角,静静听着外头的厮杀声。
绯战应该是提前做了准备,杀来的人虽然多,但一直没攻进寝屋,听起来战况很是胶着。冯乐真和阿叶一同躲在桌底,隔着桌布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正听得认真时,一扭头就对上了阿叶满怀爱意的眼睛。
“……干什么?”她无语问。
阿叶嘿嘿一笑,挽上她的胳膊:“好久没有这样跟殿下亲密了。”
冯乐真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办正事呢,别闹腾。”
“他们塔原内斗,对咱们来说算什么正事,”阿叶轻哼一声,“祁将军的大军已经整装待发,今日不论谁输谁赢,都要将您平平安安地送回营关,否则大军就将整个营关踏平。”
“既然知道这点,为何方才那么紧张?”冯乐真斜睨她。
阿叶摊手:“刀剑无眼,这不是怕有不长眼的伤了殿下么,要奴婢说,殿下方才就该跟奴婢躲去别处,也省得在桌子底下委屈……”
“嘘。”冯乐真听到打斗的动静越来越近,连忙捂住她的嘴。
阿叶一向警觉,听到动静后渐渐皱起眉头。
如她所言,刀剑无眼,绯释的兵一旦冲进寝屋,即便她亮出身份,只怕也不能立即阻止,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阿叶抬眸看向冯乐真,一颗心缓缓下沉。
冯乐真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绯释这次看样子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否则也不会闹得这么大,若换了是她,在发现塔原王彻底清醒后,就绝不会再硬着头皮谋这个反,而是及时止损,找个借口给圆过去,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惜这个男人是被爹娘给惯坏了,不知道有些东西只能徐徐图之,这一场闹下来,即便塔原王有心保他,最终也只是覆水难收。
如月阁,灯火通明。
外头喊打喊杀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始作俑者却已经被五花大绑跪在床榻前。
床榻之上,塔原王面色铁青,盯着最喜欢的儿子久久无言,骆盈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若非绯战一直扶着她,只怕站都要站不稳了。
宫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不少忠臣都跑了过来,其中不少都是绯释一族的人。绯释造反的事显然没有得到家族全部人的支持,以至于今日来的不少人都先是面色错愕,反应过来后倒抽一口冷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如月阁死寂一片,外头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减少,在最后一支火把扑灭时,天与地都归于寂静。
绯释脸色煞白,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死寂之下,塔原王冷冷开口。
听得出他直到现在还想给绯释一次机会,绯战的眼神顿时冷了冷。
塔原王已经给了台阶,识相一点的,就该为自己辩解了,可惜绯释从来都不是随机应变的主儿,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着塔原王脸色越来越差,绯战决定帮绯释一把:“二哥,你快说话啊,二妃娘娘前几日刚得过风寒,你也不想她有事吧?”
绯释闻言猛然睁开眼睛,言辞颇为激烈:“是我想谋反篡位,跟我阿母无关!要杀就杀我,别动我阿母!”
“混账!”塔原王忍无可忍,拿起旁边杯子朝他砸了过去。
绯释脑门上被砸出一个豁口,顿时血流如注。
“你这个……混账,我究竟哪里对你不起,你竟如此没有耐性……”塔原王呼吸剧烈,脸色也渐渐苍白。
绯战松开骆盈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父王还未痊愈,受不得这种刺激,来几个人,将二哥先带下去休息,诸位大臣也回去吧,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明日再说。”
本以为自己要被连坐的绯释一族愣了愣,抬头对上绯战含笑的目光后了然,连忙答应一声率先离开了。
他们走了,听命于绯战的阿日迪家族也跟着离开,其他臣子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结伴离开,偌大的如月阁转眼就只剩一家三口。
骆盈仍是身子发颤,低着头不敢看塔原王,绯战眼底透出几分无奈,低声安抚道:“阿母,你也去休息吧。”
“不、不行……我要留在这里照看你父王。”骆盈讪讪开口,尽管装得很正常,却还是暴露了一分恐惧。
而这一分恐惧并非来源于塔原王。
绯战的笑意登时淡了几分。
漫长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我不会对父王如何的。”
塔原王深深看了他一眼。
骆盈没想到他会猜出自己的心思,惊呼一声连忙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你的父王,你怎么会对他……”
“阿母,”绯战打断她,“出去吧,父王有话要跟我说。”
骆盈怔了怔,鼓起勇气看向床上的男人,男人却半点眼神也不分给她,她沉默许久后,眼圈渐渐红了。
“我、我就在外面,你们有事随时叫我。”骆盈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父子二人,床上的父亲一言不发,床下的儿子也无所谓,自顾自去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喝着。
阿母来塔原这么多年,仍然喝不惯这里的奶茶,所以屋里的茶水都是从大乾买来的茶叶,泡出的茶清清亮亮,味道也算不错,只是跟冯乐真的茶相比,还是差了些。
那位长公主殿下不算娇气,奈何她身边的人,总是想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交给她。绯战唇角浮起一点笑意,心情还算不错。
“去了大乾多年,口味不像塔原人了。”塔原王没错过他眼底的笑意,终于沉声开口。
“父王似乎也没将我当成过塔原人……不,准确来说,无人将我当做塔原人,”绯战面色不变,看向他时却有些想笑,“没人将我当做塔原人,也无人把我当成大乾人,父王你说,我究竟是哪里人呢?”
塔原王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看,连你也说不出。”绯战唇角噙笑。
塔原王:“绯晒是你杀的?”
“父王心里既然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再问。”绯战耸耸肩,并不当回事。
“混账东西!”塔原王呼吸倏然急促,“混账!那可是你的亲哥哥!”
“父王切莫这样说,他一向自诩血统高贵,瞧不上我这个两国混血的杂种,若叫他听到你说他是我亲哥哥,只怕他要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的。”绯战平静提醒。
塔原王气得脸色涨红如猪肝,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早知你今日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出生!”
“父王当年让我出生,是为了留住阿母,毕竟她那个时候也并非自愿嫁给你的,”绯战微笑,“有了我这个儿子,她彻底踏实下来与你过日子,不是吗?”
想到骆盈这些年的温柔小意,再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病重,塔原王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也是她装得好,这么多年了,我竟没发现她有如此野心。”
他之前昏迷不醒时不说,后来苏醒了,却还是浑浑噩噩受人引导,以至于官员都来看自己了,自己仍是发火将人都赶了出去,错过了唯一一次自救的机会。而这其中引导他的,便是他最信任最宠爱的妃嫔,骆盈。
“早知她是这样的人
,我当初就该……”就该如何?塔原王却说不出来了。
“阿母究竟是装的,还是真心待你,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又何必再说这些伤人的话。”绯战脸上的笑意彻底淡了。
塔原王被他说得一阵沉默,再没有对骆盈口出恶言。
寝屋再次陷入安静,绯战不紧不慢地喝了一杯茶,倒第二杯的时候,才提起今日的事:“父王也不必觉得绯释无辜,觉得是我故意使坏,他才会冲动之下谋逆,他今日所受,不及我当初十分之一,为何我能忍得,他却要置亲生父亲于不顾?无非是觉得王位大过亲情,以前温和乖顺,不过是笃定你会将王位传给他罢了。”
塔原王面色灰败,仍未从亲儿子的背叛里缓过神来,听到他的话语心情愈发糟糕。
多少年了,绯战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失魂落魄,可心里非但不觉得快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
许久,塔原王问:“你究竟想如何?”
“我想如何,父王应该清楚,倒是父王想如何处置绯释,不如同我说说?”绯战笑了,精致的眉眼有几分无辜,却给人一种恶童感,“现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谋逆反叛,父王难不成还想谅解他,将此事遮掩过去?”
“……你血统不纯,不能做储君。”塔原王咬牙道,“若你愿意,我可以做主分三座城池给你。”
绯战笑了:“果然如此,可惜了,父王今晚被他气得不轻,注定会昏迷到天亮,而现在到天亮还有将近三个时辰,三个时辰的时间……应该够他以死谢罪三千次了吧。”
“你敢!”塔原王目眦欲裂,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身形一晃直接摔在了地上。
绯战看着苟延残喘的父亲,眼底透出一丝悲悯:“王宫已经快十年没有幼子出生了,父王应该也生不出新的儿子了,绯释一死,父王还能立谁为储君?”
“你血统不纯……”塔原王翻来覆去,还是这四个字,“即便我立你为储,大臣也不会服你,我百年之后,一样会有人将你取而代之,与其到时候你不得善终,不如让绯释继承王位,也好将你庇护在羽翼之下。”
“事情发展到今日,父王还觉得他会庇护我?”绯战笑了笑,“果然做父母的都喜欢一厢情愿,总觉得儿女纷争再多,血缘羁绊也会叫他们相互守护,这一点你不能免俗,大乾那位先帝也是,可惜了,事情并不能如你们所愿。”
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扶塔原王。
塔原王妄图挣脱,可绯战面色不改,轻易便将他扶回了床上。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因为血统不纯,一直被自己无视的三儿子,如今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再不是当初那个因为要与自己分别红了眼圈的幼儿了。
“至于大臣,父王更不必担心,阿日迪一族已经许诺将最美丽的孙女嫁给我为妻,绯释那边的母族想来也很快就会送来美人拉拢,没有了绯释和绯晒,我将成为他们最炙手可热的棋子,”绯战静静与父亲对视,“等到我登上王位,他们就会发现,我这颗棋子是烫手的,谁妄图掌控我,谁将万劫不复。”
塔原王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绯战直起身:“父王瞧着还算精神,不如写一封公文吧,将绯释谋逆的罪名定下,将来我登上王位,一定会庇护好这个犯过错、彻底失去储君资格的二哥的。”
“你休想……”塔原王哑声开口。他若要自己写立他为储君的公文,自己倒是可以暂时答应,毕竟随时可以将他废弃,可他偏偏要给绯释定罪……这封公文一写,绯释便失去了做王的资格,三个儿子一死一罪,便只有绯战有资格继承了。
绯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只要有一丝可能,就绝不会立自己儿子以外的人为储君。
“那就等着绯释的死讯吧。”绯战残忍一笑,扭头便往外走。
塔原王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终于忍不住开口:“回来!”
绯战停下脚步,实则手心已经一片汗意。
他还是赢了。
公文写完,塔原王仿佛苍老了十岁,绯战拿着公文看了几遍,这才含笑对他道:“时候不早了,父王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
塔原王看着他再次远去,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这样,就不怕遭报应吗?”
绯战垂着眼眸,静了许久后再次回头:“父王,其实你心里明白,谁做这个储君才对塔原更有利吧?”
塔原王眼眸微动,却没有说话。
绯战笑了一声:“其实你也没那么重视血统,否则当初也不会让阿母生下我,更不会在我幼年时无微不至地照料,我至今都记得六岁那年高烧,您衣不解带守了我三天三夜的事……”
塔原王微微一怔,浑浊的眼眸渐渐看向他。
“你没那么重视血统,你只是不肯承认自己选错了罢了。”绯战笑意淡去,转身往外走去。
塔原王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当年塔原战败,大乾要一个王子为质时,自己是如何的撕心裂肺。那时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对着五个儿子的名字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牺牲那个背后没有母族势力、即便送去大乾也不会引起动乱的三王子。
反正他血统不纯,血统不纯的人,能做质子已是他的荣幸……
塔原王看着自己唯一亲自照料过的儿子越走越远,下意识朝他抬了抬手,可呼唤的声音咔在喉咙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融于黑暗也没有发出来。
绯战走到外头,骆盈立刻迎了上来,只是靠近后又忍不住后退一步,讪讪地问:“你父王……他怎么样了?”
“他一切安好。”绯战说着,注意到她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便抬手去捡。
骆盈惊呼一声,下意识挡了一下。
绯战的手倏然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面色平常地放下:“他一切安好,你去照顾他吧,这段时间……也是难为你了。”
“没、没事,现在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满足了。”骆盈已经发现了自己头发上的落叶,一时间不敢看绯战的眼神。
绯战看着她的眼神时不时往屋里飘,静了片刻问:“父王已经知道是你下毒了,只怕不会给你好气受,不如你先去偏殿住两天?”
“不用不用,我骗了他,被他惩戒也是应该,都是我应该受的,”骆盈又看一眼房门,到底忍不住绕过绯战往屋里去了,“我去看看他,我去看看……”
绯战垂下眼眸,静默片刻神色淡然地往外走,一路上遇到了无数宫人。大约是猜到今日之后,这个血统不纯的三王子身份将要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对他又敬又怕,隔了十余米便开始行礼问安。
绯战只当没看见,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快。
他成功了,却不觉得有多喜悦,反而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烈油里煎熬,整个人都要燃烧爆炸——
经过下一个拐角,冯乐真提着灯笼,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冯乐真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地问:“是不是该对绯战王子道一声恭喜了?”
绯战深深盯着她,大步朝她冲了过去。
冯乐真无言一瞬,轻车熟路地将灯笼丢远点,下一瞬果然被他抱进怀里。
“什么毛病。”她面露不悦。
煎熬平息了,体温好像也渐渐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