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此言一出,沈随风便静了下来。
许久,他勾起唇角:“闲着也是闲着,便出来送药了。”
“不会只送了成生一家吧?”冯乐真意味深长。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一个村民走来,看到二人热情打招呼,顺便提一句:“沈大夫,您送来的药我已经煎上了,确定要煎够半个时辰吗?”
冯乐真:“……”
“是,小火慢煎,时不时续些水,保证最后盛出来时有一碗的量。”沈随风回答。
村民连连答应,摆摆手便离开了。
他一走,路上又静了下来,沈随风就着月色看向冯乐真:“让殿下失望了,我送了将近二十家的药,并非只送了成生一家。”
冯乐真脸上不见尴尬,静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没想到沈先生为了顺理成章地接本宫,竟然送了这么多家药。”
沈随风气笑了:“殿下可真会替自己找补。”
冯乐真斜了他一眼,拄着拐继续往前走。
“其实殿下的伤已经结痂,没必要再拄拐。”沈随风跟上去。
冯乐真不看他:“是谁说本宫不好多走动的?”
“不好多走动,但走动起来也未必要用拐杖。”沈随风解释。
冯乐真:“哦。”
然后继续用拐,我行我素,沈随风无奈,只好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又朝着同一间屋走。冯乐真进房后,扭头看向又准备守在外面的沈随风。
“去睡吧,不必守了。”她说。
沈随风:“无妨,我在这儿也能睡着。”
“本宫睡不着,”冯乐真说,“一个大男人守在外面,本宫害怕。”
沈随风:“?”
“本宫一怕,就容易心狠手辣,若是半夜实在忍不住拿了砍刀……”
沈随风扭头就走。
冯乐真眼底泛起笑意,在他即将进屋时突然开口:“沈随风。”
“做甚?”沈随风回头,“殿下不会想让我给你递砍刀吧?”
“本宫不是沉迷男色之人,你高兴吗?”她唇角挂着笑,像是闲聊。
沈随风顿了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短暂的沉默后,他扬唇回答:“高兴。”
本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直接回答了,冯乐真讶异地挑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他说:“替陈尽安高兴,不必在替殿下卖命引开追兵之后,转眼就看到殿下又纳新人。”
说罢,进屋,关门,完全不给冯乐真反应的机会。
冯乐真无言盯着房门看了片刻,气笑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沈随风去送剩下的那些草药,冯乐真一个人无聊,便独自出门闲逛,结果没走几步远,便遇上了一群大娘靠在墙边晒太阳。
几人一脸神秘,似乎在聊什么,冯乐真见她们这么专注,也生了一分好奇,于是默默凑过去。
“这么一说,还真是可怜啊。”成生母亲叹气。
李大娘点头:“可不就是,花儿一样的姑娘所嫁非人,能不可怜么。”
“谁呀。”冯乐真问。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李大娘倒吸一口冷气。
“我?”冯乐真面露惊讶。
“那个……阿陶姑娘,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听到她们说想给沈大夫介绍婚事,才没忍住……”李大娘一脸尴尬,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其他人也是不知所措。
冯乐真一看,就知道她们在聊什么了,于是笑笑道:“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真的?”李大娘睁大眼睛。
冯乐真点头。
“哎呀阿陶姑娘可真是个爽快人儿,难怪沈大夫那么喜欢你呢!”李大娘乐呵呵往旁边挤了挤,给她留出一个石头的空位。
冯乐真看着靠在墙上的石头面露犹豫,结果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被李大娘拉坐下了。
得,坐就坐吧。她眼底泛起笑意,低着头整理衣裙。
阳光正好,晒在人脸上时,能将细小的绒毛也照得清清楚楚,她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像羽扇一般,一张脸更是清透无瑕,配上整理衣裙时矜贵有节的动作,美得仿佛随时要化了去。
冯乐真发觉周围过于安静时,一抬头就看到几个大娘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好笑:“看什么?”
“看……”成生母亲回神,“看阿陶姑娘呢,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长得如此好看?”
“这跟吃什么没关系,得看阿陶姑娘的爹娘,爹娘好看孩子才好看呢!”李大娘接话。
成生立刻反驳:“那可未必,有时候爹娘不好看,生出的孩子也好看,像我跟我男人都不好看,成生不也很好看吗!”
李大娘吵不过她,便扭头问冯乐真:“阿陶姑娘你说呢。”
冯乐真想起先帝和过世多年的母亲,静了片刻后道:“别人我不知道,我爹娘应该算是好看吧。”
先帝还只是王爷时,容貌便在一众兄弟里格外突出,母亲文德皇后,更是十几岁便名动京都城,所以……应该都是好看的吧。
“看吧,爹娘都好看,才能生出阿陶姑娘这样的美人呢!”李大娘仿佛得了胜利。
成生母亲白了她一眼,又与冯乐真攀谈:“一直听沈大夫说你腿上有伤,也不知伤成什么样了,是否严重啊。”
“不过是小伤,今日已经能正常走路了。”冯乐真回答。
成生母亲点了点头:“难怪没见你拄拐。”
冯乐真笑笑。
“那……”成生母亲纠结一瞬,还是问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那你的伤既然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就要跟沈大夫离开了?可有想过去什么地方吗?”
冯乐真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大娘就先开口了:“你这个人呐,多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变味了。”
成生母亲一愣,才发现自己这句话有撵人走的意思,于是又慌慌张张解释。
冯乐真倒不在意,只是答道:“去营关。”
“营关。”成生母亲道歉的话噎在嗓子里,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大娘也是震惊:“怎么会想去营关?那儿的冬天可难熬得很哩,你这样的小姑娘能受得住吗?”
“你们要实在没地方去,不如就留下吧,”另外的人赶紧道,“别看我们村现在困难,等明年开始养牲畜了,便会重新富裕起来,到时候你和沈大夫也不必做什么活儿,我们各家抽一成收入给你们,保证你们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是呀是呀,留下吧,营关那种苦寒之地,去了又能做什么。”
“你们留下,等日子好起来,我天天给你们擀面条。”
沈随风出现时,就看到一群大娘把冯乐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不知在劝些什么,冯乐真唇角挂着笑意安静听她们说话,全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但看向他的眼神里,却透着求救的讯息。
沈随风默默后退一步,正要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冯乐真突然开口:“你怎么来了?”
五个字,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沈随风身上。
“喲,沈大夫来了,快来坐。”
“听阿陶姑娘说你们要去营关?你怎么会想去营关呢?”
大娘们劝说的对象成了沈随风,他似笑非笑看了冯乐真一眼,冯乐真回以微笑。
沈随风显然比她更擅长应对长辈们的关心,三言两语转移话题后,又突然找借口离开:“我还有被子没晒,就先回去了。”
冯乐真顺势提出:“那我也……”
“你又不会洗,还是别回去捣乱了,”沈随风一脸温和,“留下陪大娘们聊天吧。”
冯乐真:“……”
沈随风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开。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大娘们纷纷表示羡慕:“这么会疼人儿的男人,可真是不好找了。”
“还是阿陶姑娘有福气呀,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男人,娶了阿陶姑娘这样的美人儿,也是舍不得她做半点事的。”
“沈大夫模样也很俊俏呢,是不是呀阿陶姑娘?”
问及自己,冯乐真乖乖点了点头。
大娘们看到她这副模样,更是可心里疼了,李大娘注意到她的衣裳没换过,便说到自己也有一身年轻姑娘穿的衣裙,可以拿过来给她换洗穿。
冯乐真笑着答应,没有拒绝。
李大娘见状,干脆拉着她就往家里去。
一个时辰后,沈随风晒好了被子,打扫好了院子,正要进厨房做饭时,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出现,便随口问一句:“你找……谁?”
冯乐真身着藕荷色棉布衣裙,头发用布巾包裹后编成辫子放在身前,站在门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怎么弄成这样了?”沈随风哭笑不得。
冯乐真也是无奈:“李大娘说她家有适合本宫的衣裳,本宫便跟着去取了,结果到了之后她费要本宫换上,还给本宫梳了头发。”
“别说,确实挺适合殿下。”沈随风一本正经,唇角的笑意却没淡过。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本宫也觉得适合。”
说罢,直接回屋去了,直到沈随风喊她吃午饭才出来。
用过午膳,又开始上药,才短短两三天,冯乐真腿上的伤已经好个大半,没好的那一部分也结了痂,瞧着没什么大碍了。
“既然没事了,我们待会儿便离开吧。”沈随风道。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沈随风问。
冯乐真却不说话了。
沈随风没有追问,但翌日一早,就知道她要等什么了。
天刚蒙蒙亮,他还没完全醒来,院外便响起了慌乱的敲门声,沈随风猛然惊醒,只披一件外衣便出去了:“谁?”
“是我,李大娘!”
门外熟悉的声音传来,沈随风这才松一口气,开门之后才发现门外不止是她,还有其他十余个村民。
“怎么了?”沈随风问。
李大娘是跑过来的,这会儿还有些气喘吁吁:“你、你快带着阿陶姑娘走吧,,官兵追过来了!”
“官兵?”沈随风皱眉。
“还愣着做什么!”李大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肯定是你们私奔的事暴露了,家里报官抓你们来了!我们替你们拖延一下时间,你们赶紧走,顺着前面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用最短的时间离开。”
“沈大夫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大夫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村没齿难忘,今日一定要安全把你们送出去!”
门前的村民越聚越多,纷纷催促他们赶紧离开,沈随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蹄声突然从四通八达的村间小路里涌过来,随着马蹄声而来的,是官兵高高聚起的火把。
火把将昏暗的清晨彻底照亮,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村民们惊慌失措,全然没了主心骨。
“大人,就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看去,便看到成生带着一队官兵朝这边跑来。
看到成生,沈随风反而放下心来,旁边的成生母亲却是愣了愣,突然爆发一阵哭声:“造孽啊!”
“娘,你哭什么?”成生听到动静突然懵了。
“我哭你个没良心的!做出这种事让我以后怎么在村里立足啊!”成生母亲以为是他告密引来官兵,顿时哭得跌坐在地上。
成生慌忙过来搀扶,却被李大娘颇有敌意地推开。他正不知所措时,偏房的门总算打开,冯乐真缓步从里面出来。
她还穿着昨日的棉布衣裙,头发散在身后仅仅用帕子系了一下,可以说比昨天瞧着更随意。
然而她即便随意成这样,周身的气势也难以遮掩,众人看到她后先是一愣,随着成生母亲抽噎的声音传来,愣神又变成了悲悯与同情。
“这是怎么了?”冯乐真看到成生母亲坐在地上,眉头蹙了蹙。
成生母亲伤心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官兵们便已经跳下马,举着火把朝院里冲,成生趁机连忙将母亲扶到一边。
院中转眼便挤满了官兵,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进来,看到冯乐真后脸色一变,连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什么?!成生母亲的呜咽猛然噎住。
众人也是纷纷愣在原地,直到周围官兵也跟着跪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一同跪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参见……”
冯乐真面色平静,抬眸扫了沈随风一眼,沈随风无言走上前来,从屋里搬了把椅子给她……院子里有马扎,他本来想搬那个的,但考虑到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多少要点面子,所以才去屋里把唯一一把高点的椅子搬来。
“怎么不早点出来?”沈随风扶她坐下时,压低了声音问,“成生差点被冤枉了。”
冯乐真面无表情:“总得把衣裳穿好。”
沈随风微笑,等她坐下后识趣后退一步。
“都平身吧。”她缓缓开口。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官兵们起身时,才敢跟着站起来。
“你跪着。”冯乐真又开口说话。
村民们下意识要跪,发现官兵们都起来了、只有院子中间的大人重新跪下后,才犹犹豫豫担惊受怕地站起来。
“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在李家村,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中年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独自跪着,言语间的恭敬仍是不减半分。
“杨昌是吧。”冯乐真唤他名字时,放在膝上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拿什么又放下了,沈随风默默去了厨房,作为在场唯一能动的人,他的举动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冯乐真却不在意,只是淡定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本宫上次见你,你还不过是个小小参事,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经是县丞老爷了。”
“微臣不敢,”杨昌跪得更低了些,“早年幸得殿下在先帝面前美言,微臣才能有今日,殿下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沈随风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热茶目不斜视地回到冯乐真身边。
冯乐真看一眼缺了口的茶杯,无言片刻后接过来,轻抿一口缓缓道:“那你可还记得,本宫当初为何替你说话。”
杨昌犹豫一瞬,道:“因为微臣执意要替一对孤儿寡母翻案,因此得罪了当时的县丞,是殿下救了微臣。”
“对愿为生民请命者,本宫一向珍惜,”手里的杯子太烫,冯乐真做了一个往旁边放的动作,沈随风立刻接住,“你这些年,又可曾辜负本宫的期望?”
“微臣日日牢记殿下教诲,谨言慎行克己奉公,不敢有半分懈怠。”杨昌忙道。
冯乐真闻言勾起唇角:“是么。”
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杨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正不知所措时,棉布衣裙出现在视线里,他愣了愣抬头,对上冯乐真清冷的目光后又急匆匆低头,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打鼓。
一片寂静中,冯乐真缓缓开口:“李家村一百余人,将近大半都患有摄食不足之症,本宫问起太平盛世为何会有人患此病症,还被人嘲讽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见皆是达官显贵,不知道太平盛世也会有人挨饿。”
嘲讽她的沈随风顿了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杨昌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一时汗如雨下。
“杨大人说说,”冯乐真俯身,等他抬头看向自己时才问,“本宫所问,算不算是‘何不食肉糜’?”
她骨相精致,即便身着打了补丁的棉布衣裙,也丝毫不掩其风华。然而杨昌这般近距离与她对视,却是美貌看不到,风华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唯有她皇家的气场与凛冽。
杨昌嘴唇颤了颤,半天没有答话。
冯乐真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沈随风立刻把晾好的茶双手奉上,冯乐真斜了他一眼,把茶杯接了过来。
“村东头往外,有一条将近十里的路,路两边的荒地是做什么的?”她平静开口。
杨昌有些发颤:“原、原是庆王府十年前购置的田地,后来新皇登基,查到这些田地是庆王贪腐所得,便将其充了公……暂时没想到用处,便一直放在那儿了。”
“没想到用处,”冯乐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元历二十三年,先帝曾召百余名县丞觐见,杨大人那时虽不是县丞,却也被允前来,这才过去不足十年,杨大人就忘了先帝当时说的话?”
“……臣,不敢忘先帝教诲。”杨昌的头几乎要低进地里。
冯乐真垂眸看着他,眼底没有一分悲悯:“既然没忘,那便说一遍。”
杨昌喉咙里艰难发出两个音,却始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脱力一般匐在地上。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察觉到气氛不对,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开口:“杨大人是个好官,先前村里牲畜病了,还是他拨了钱来治,没治好又花费人力物力,替我……草民们处理掩埋,他真的是个好官。”
一有带头人,其他人也敢说话了。
“是呀是呀,杨大人对我们很好了,自我们村里遭灾,他便时常自掏腰包送些粮油来,还常常来看我们,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大老爷。”
“长公主殿下明鉴,杨大人可是个好人呢!我们吃不上饭是因为天灾,与杨大人无关!”
许是这几天和这位长公主殿下相处惯了,村民们虽然敬畏恐惧,却也敢大着胆子说几句。
冯乐真面色不变,等他们都说完后,才不紧不慢重复刚才的问题:“先帝是如何说的?”
“先帝说……万事要以民为主,有可用之地,有可用之财,皆要用之于民,”杨昌声音越来越颤,一双眼睛更是通红,“若是不合律法,仍……仍要以民为先,太平盛世,没有让百姓饿肚子的道理。”
沈随风眼眸微动,扭头看向冯乐真沉静的眼眸。
天已经大亮,露气仍有些重,她静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却丝毫不损其气度。沈随风盯着她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你做到了吗?”一片安静中,冯乐真问。
杨昌羞愧得眼睛都红了,始终说不出答案。
冯乐真也不恼,又问第二个问题:“听见你辖内百姓的话了吗?”
“……是。”杨昌总算开口。
冯乐真:“听到他们替你求情,高兴吗?”
杨昌静了许久,最后哽咽开口:“微臣……对不住百姓。”
“哪里对不住?”冯乐真反问。
杨昌浑身颤抖,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这些田地涉及京中权贵,微臣胆小怕事只想明哲保身,朝廷没明确说要用来做什么,微臣怕因此得罪了谁,也怕平白担责任,明知有先帝教诲,也不敢将田地分给百姓使用,只能看着百姓挨饿受苦……微臣该死,求殿下降罪!”
杯中的茶已经冷了,冯乐真放回沈随风手上,静静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本宫不想给你降罪。”
杨昌怔愣抬头。
“能主动帮百姓解决事端、愿意自掏腰包送粮油的官员,本宫不想降罪,本宫只是不明白,”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当年那个满腔热血、敢为了素不相识之人豁出性命的杨参事,是何时变成了只会顾全自己的懦弱之人。”
杨昌被说得一脸悲戚,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
冯乐真眼底总算有了一分温度:“杨大人,本宫不降罪,不代表你就一点错都没有,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是你最大的罪名。”
“……微臣知罪。”
“不仅要知,还要改。”冯乐真语气缓和了些。
“是,”杨昌擦了擦眼角,“微臣这就回去将所有未用之田整合起来,按各镇各村的需要分发下去,绝不再让任何一人无田可耕、无饭可吃,微臣……还请殿下监督,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必殿下降罪,微臣便以死谢罪!”
沈随风重新去厨房添了些热水,将杯子送回冯乐真手上。
冯乐真垂着眼眸轻抿一口,润了润唇缓缓开口:“一日时间够吗?”
“够……够,微臣这就回去办理此事,一日之内保证全部做完。”杨昌忙道。
“各家有几口人,原本有多少田地,再给多少能保住营生,家里有读书人的该如何贴补,这些事你应该比本宫要清楚,要严格分田,不可谓了赶时间随意应付。”冯乐真看向他。
杨昌连连答应。
冯乐真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一只手优雅抬起。
沈随风无言一瞬,还是伸手托住她。冯乐真睨了他一眼,在他的搀扶下回了寝房。
她一进屋,沈随风便折身回来了,杨昌忙问:“请问这位大人,长公主殿下不是去营关了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她身边的暗卫和随从呢?”
“在下只是一个大夫,不是什么大人,至于殿下的人,”沈随风静了一瞬,道,“自然在该在的地方。”
他答得含糊不清,杨昌便以为都在暗处守着,于是犹豫开口:“那可要微臣再留些人马保护殿下?”
沈随风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抬眸看到还没离开的村民脸上满是好奇,沉吟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长公主殿下实在尊贵,虽然李家村看着没什么危险,但她如今身份曝光,还是小心为妙。
得了他的允许,杨昌立刻派了十余人将小院护住,自己则急匆匆回府衙去了。偌大的小院里刚才还挤满了人,不出片刻功夫便已经大门紧闭,仅仅剩下沈随风一个了。
他独自站在院里,盯着前面的矮墙看了片刻,不由得笑了一声。
天不亮就被打断了睡眠,冯乐真回到寝房许久才有些困意,结果没等睡着,沈随风就来敲门了:“殿下,吃早饭吗?”
冯乐真面无表情睁开眼睛。
“殿下,该吃饭了,”沈随风靠在门上,“睡得太久会头疼,我这儿现在可没有治头疼的药,您还是早点……”
吱呀一声门开了,冯乐真冷冷看向他。
沈随风勾起唇角:“没睡够?”
“还没来得及睡。”冯乐真淡淡道。
沈随风的笑僵在唇角,强行转移话题:“今日早膳是包子,殿下应该喜欢。”
“本宫最不喜欢的便是包子……”冯乐真嘴上嫌弃,却还是跟了过去。
沈随风将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她一个,冯乐真却没有接:“野菜馅的?”
“不是。”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与他对视许久,接过来后当着他的面掰开——
野菜馅的。
她冷笑一声。
“殿下可真不好骗。”沈随风感慨。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开始慢吞吞吃包子。
沈随风看着她眉眼间完全没有对野菜的嫌弃,好几次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想道歉?”冯乐真没有看他,却好像洞悉了他的全部想法,“发现经此一事,本宫并非只会享乐的无用纨绔,所以后悔说出嘲讽本宫的那些话了?”
沈随风轻笑:“我从未觉得殿下是无用纨绔。”
“但觉得本宫高高在上,不懂生民之艰,”冯乐真抬眸与他对视,“沈随风,你是游历大江南北,比寻常人多了些见识,但论民间疾苦,本宫自幼习养民之策,了解的不比你少,日后将你那些傲慢收一收,别总是一副看不起人上人的清高模样,没有本宫这人上人,你走之后李家村的百姓一样要忍饥挨饿。”
沈随风这回没有否认,只是拿起一个包子碰一下她手里的包子:“在下以包代茶,向殿下认错。”
他道歉了,冯乐真反而退一步:“倒也没必要认错,李家村百姓的确因为朝廷疏忽吃了不少苦头,本宫未能及时发觉,也是本宫过失。”
“分田划地也算是朝中之事,殿下虽有些权势,但也不可能事事掺和,怎么会算你的过失。”沈随风否认。
冯乐真叹息:“也是,说到底还是皇帝无能,连离京都城如此之近的百姓都顾不上,若本宫可以……”
“我这个包子好像有点苦。”沈随风突然开口。
冯乐真眯起眼眸。
“殿下,你的包子苦吗?”沈随风一脸无辜。
“不苦。”冯乐真回答。
沈随风笑了笑,找个借口便要离开,冯乐真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慢悠悠说一句:“既入局中,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沈随风停下脚步,半晌才笑着回头:“殿下错了,沈随风从未入局,沈家也从未入局,等将殿下护送到营关,你我便全无干系了。”
冯乐真盯着他不羁的眉眼看了片刻,缓缓道:“以后的事,只怕谁也说不准呢。”
沈随风没有反驳,直接转身离开了。
杨昌办事十分利索,说了要一天时间定好所有田地归属,却只用一上午的时间便将李家村的分好了,剩下那些也按照各村的情况一一划分,等到全部做完,也不过才翌日寅时。
冯乐真跟着熬了一夜,等看完他根据此事做出的公文,笑着说一句:“杨大人办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先帝和本宫当年都没看错人。”
“微臣惭愧,在这个位置上久了,越来越畏首畏尾,以至于忘了当初做官的初心。”杨昌苦笑。
冯乐真浅笑:“这几年官场懈怠已是常事,身在其中很难不受影响,倒也不能完全怪你一人。”
杨昌讪讪,接过公文便去其他村子分地了。
冯乐真掩唇打了个哈欠,回到寝房睡到日上三竿,再次醒来时,沈随风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殿下,咱们该走了。”他笑道。
冯乐真与他对视片刻,也缓缓扬起唇角。
两人离开时已是晌午,村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沈随风牵着马,慢悠悠走在冯乐真身边:“殿下跟杨大人要了多少盘缠?”
“没有。”冯乐真回答。
沈随风一顿:“为何不要?”
“丢脸。”
沈随风哭笑不得:“从这里到镇安,还要走上好几天,没盘缠怎么行?”
“你不是有银子?”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都换了粮油和草药,早没了。”
冯乐真停下脚步。
两人无言对视,正感到棘手时,身后突然传来李大娘的声音:“长、长公主殿下……”
两人回头,便看到她怯生生站在那里。
自从身份曝光,官兵便一直守在小院附近,冯乐真这还是昨日清晨之后第一次见她:“李大娘。”
“哎哟……您可别叫我大娘,草民应不起。”李大娘嘴上说着拒绝的话,眼睛却是笑开了。她这两天一想到自己认定长公主殿下跟人私奔,还胆大包天过问她爹娘的长相,就有些吃不下睡不好,刚才听说她要离开,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来送行。
“听说殿下要走了,我这、这也没什么可给的,这些饼子还请您带上,路上也可以充饥,”李大娘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殿下金尊玉贵的,自然是看不上,可我也就只有这些了,说来惭愧,这些豆面还是沈大夫买的……”
“这些很好,多谢李大娘。”冯乐真说罢,刚伸手接饼子,后面的巷子里就探出几个脑袋。
她顿了一下,还没问他们都躲着做什么,村民们便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沈随风下意识要护住冯乐真,但见他们在五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便也没多做什么。
“殿下,这是我做的炒面,可以用水和了当粥喝,还请您带上。”
“这是我亲手做的水袋,里头装了一些清泉水,殿下和沈大夫留着路上解渴,多谢殿下分给我们田地,我们李家村以后也能自己种粮食了。”
“多谢殿下,多谢沈大夫……”
众人争先恐后送东西,冯乐真噙着笑,始终温和有礼。沈随风守在她旁边,正思索要不要替她解围,突然被李大娘拉到了一边。
“沈大夫,先前误会您和殿下的关系,真是抱歉。”李大娘一脸歉意,旁边的成生母亲也是连连点头。
沈随风笑了一声:“本就是我们故意遮掩身份,与诸位没有关系。”
“话虽这么说……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成生母亲小心翼翼。
沈随风一顿,正要问为何不好受,李大娘便叹息一声:“您也别瞒我们了,我们虽然是乡野村妇,但也是有些见识的,像您这样在公主皇子身边当差的,应该是那什么吧?”
“那什么?”沈随风没听懂。
李大娘含糊一句,见沈随风没听见,只好拉了一下成生母亲的袖子。
“公公。”成生母亲立刻道。
沈随风:“……”
他无言一瞬,突然哭笑不得:“我不是……”
“不是什么呀不是,别解释了,大娘们都知道,你心里苦得很,”李大娘拍拍他的肩,“没事的,虽然少了点东西,但你模样好差事好,瞧着还会疼人,以后总会有不介意这些事的姑娘喜欢你的。”
沈随风无奈:“我真不是……”
“沈公公,该走了。”冯乐真突然出现。
沈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