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随风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先一步离开了,冯乐真带着阿叶进门,一坐下便问:“逃跑,逃哪去了?”
“要知道逃哪去了,奴婢也就不着急了。”阿叶眉头紧皱。
冯乐真倒是淡定:“具体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叶叹了声气。
其实要说此事也简单。
当初他们离京时,冯乐真摆了绯战一道,让冯稷对他起了疑心,但又顾及大乾和塔原的盟约,没有直接杀了他,只是一查再查剪断他些许羽翼之后,便将他彻底软禁在冷宫之中。
结果绯战是个不安分的,这才老实多久,冷宫突然燃起大火,等扑灭时只剩下一具烧焦的尸体。
“绯战自以为做得天1衣无缝,可惜那具尸体比他矮了将近一寸,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替死鬼,”阿叶冷笑一声,“仅这一处破绽,便足以让他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
冯乐真闻言却是笑了:“哪里是破绽,他这是挑衅冯稷呢。”
想来被软禁的这些时日不好过,所以故弄玄虚留下破绽,叫冯稷知道他逃了,却又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他逃了,毕竟尸体这东西,只要塔原咬死了就是他们的二皇子,冯稷就无可奈何,说不定还要向塔原道歉。
这混账东西倒是一如既往的狂妄,做这些事时完全没想过自己万一被抓会怎么办。
阿叶不算聪明,但也隐约听明白了冯乐真的意思,一时更加担忧:“绯战一向心胸狭窄,报复了皇上之后,下一个应该就是殿下了吧。”
这也是她为什么在知道绯战逃走后如此担心的原因。
“不如我们再从京都调些人马过来保护殿下?”她问。
“他放出消息,就是为了让本宫惶惶不安,说不定还要在我们的人马里做手脚,你若是信了,便上他的当了,”冯乐真伸了伸懒腰,“放心吧,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回塔原,暂时还顾不上来找本宫的麻烦。”
说罢,她面露不悦:“冯稷那个蠢货,发现他并非善类之后竟然没有灭口,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兴许是顾及大乾和塔原的关系。”阿叶推测。
冯乐真冷笑一声:“这世上的意外多得是,哪一种不能要他的命?绯战都能想起利用冷宫走水做掩护,他怎么就想不到?”
……这倒是。阿叶啧啧两声:“都是先帝的孩子,怎么他跟殿下相差这么多?难道是因为母亲不同?”
殿下的母亲是余家最受宠的女儿,有‘百年一后’美称的文德皇后,皇上的母亲却只是华家送进宫里的一枚弃子,连字都识不全,若非侥幸怀了龙嗣,也不会升到妃位。
“他自己蠢,跟他娘有什么关系。”冯乐真随口反驳。
阿叶点头:“也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殿下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请各地官员沿路严查?”
“这是冯稷要做的事,我们就不操心了,”冯乐真拈起茶杯,“若本宫猜得没错,他现在或许还在宫里。”
“还在宫里?”阿叶惊讶,“从京都到营关,一个多月的路程,就算是各个信使昼夜不停地传递信件,也要半个月才到……冷宫走水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难不成还在宫里?”
“他虽狂妄,却也心思细腻,如今正是冯稷搜寻他的关键时候,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等冯稷怎么也找不到人、认定他已经离开时,便会放松搜索力度,或者直接放弃找人,到那个时候他再离开,才是真正的安全。”冯乐真盘算。
阿叶看到自家殿下如此淡定,她悬着的心也渐渐安定:“殿下有法子抓到他?”
“鞭长莫及,抓是未必能抓了,但给他找点麻烦却还是可以的。”冯乐说着,唇角翘了起来。
阿叶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忍不住抖了一下……殿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到找绯战麻烦的时候就特别兴奋。
半个月转瞬就过,绯战逃走的消息也传遍了营关,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祁镇日思夜虑,每天都在想法子加强守卫,争取让绯战来了之后再难逃出去,祁景仁作为城门的负责人,当仁不让地成了整个营关最忙的人,不仅要日夜守在城门口,还得负责配合府衙,排查来往的百姓与商队。
府衙和祁家军一起忙,冯乐真反而成了最闲的那个,于是每日里穿得漂漂亮亮,没事就来城门口巡查探访。
在第十次来探访时,刚好城中有人目睹绯战出现,祁景仁带人找了一天一夜,却半点踪迹都没找到,只能暂时封闭城门以防他逃出。
绯战逃出来一个多月了,从未在其他地方现身过,如今突然出现在营关,若是叫他从此处逃了去,势必会引起皇上震怒,到时候所有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如今每个人都压力极大,尤其是祁景仁,休息不好也就罢了,刚好赶上月信来,心情更是烦躁,再看到冯乐真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城门口,终于忍无可忍:“殿下若真无事可做,不如回家歇着吧,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但天儿还冷着,要是冻着殿下就不好了。”
“本宫有手炉。”冯乐真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祁景仁:“……”
“也穿了厚靴。”这么多人面前,提裙子就有些不雅观了,她只能往前迈一步,露出一点点靴子尖尖。
“上头绣了凤凰,是阿叶做的。”她像孩童炫耀玩具一般,给祁景仁展示自己的漂亮鞋子。
祁景仁深吸一口气:“若卑职记得没错,殿下似乎许诺兵士,今年十月要给他们加俸银两成,殿下整日在城门口闲逛,不知到时候拿什么给兵士加俸银,先皇后留下的私己么?”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阿叶登时便冷了脸:“祁小姐嘴巴客气点,先皇后也是你能随意提起的?”
祁景仁面无表情:“这里只有祁参将,长公主殿下若想找祁小姐,不如去镇边侯府。”
“你……”
“阿叶。”冯乐真淡淡开口,阿叶不甘心地退下。
冯乐真笑了一声:“祁参将何必这么大的火气,绯战已经失踪一个月,按照路程来算,也该到营关了。营关这地界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他从这里离开,皇上震怒,府衙和侯府只怕都要受罚,本宫也是忧心,才会时时前来探访。”
“殿下所谓的忧心,就是每日里穿得像只花孔雀一样招摇过市?”又一阵腹痛袭来,祁景仁的脸色白了白,说出的话更添火气。
阿叶真的快忍不住了,挽起袖子就要打人。
冯乐真淡定把她的袖子拉好:“祁参将倒是灰头土脸的,人找到了吗?”
祁景仁呼吸一重。
“可见穿什么衣裳作什么打扮,都与能不能找到人无关,”冯乐真说着上前一步,与她之间的距离倏然近了,“祁参将信不信,你就是掘地三尺,也绝找不出绯战,而百姓要生活,城门总是要开的,一旦城门开了,隔日便能传来绯战回到塔原的消息。”
祁景仁眼神一暗:“你什么意思?”
冯乐真眉头微扬:“信本宫的吗?信的话本宫可以帮你。”
祁景仁皱了皱眉,怀疑地看向她。
冯乐真也不多言,将手炉塞到她手里便带着阿叶离开了。
“殿下干嘛把手炉给她。”一直到了马车上,阿叶仍是不满。
冯乐真笑了一声:“没看出她月信来了?手里捧点热乎的,还能暖暖肚子。”
“……殿下心地可真善良,她都对殿下不敬了,殿下还去关心她。”阿叶仍记恨祁景仁用先皇后讽刺自家殿下的事,言语间满是不忿。
冯乐真捏了捏她的脸,正要开口说话,马车突然颠簸一下,阿叶眼神一凛,直接将她挡在了身后。
马车很快恢复平稳,车夫的声音隔着厚厚车帘传来:“奴才该死,没瞧见前头有乱石颠簸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没事就好。”冯乐真缓缓开口。
阿叶摸摸鼻子,一抬头便对上她打趣的眼神。
“怎、怎么了?”阿叶莫名磕巴。
冯乐真:“颠簸一下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绯战,”阿叶小声嘟囔一句,再看自家殿下,跟个没事人一样,她忍不住提醒,“殿下,都有人瞧见绯战出现在营关了,您就半点不紧张吗?”
“紧张什么?”冯乐真反问。
阿叶:“自然是紧张绯战对您下手啊!如今我们在明他在暗,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放心,他不在营关。”冯乐真安抚道。
阿叶一顿:“可都有人看见了……”
冯乐真一脸悠闲:“你很快便知道了。”
阿叶顿时更加好奇了。
两人回去之后,便没有再去城门碍眼了,祁景仁继续搜城,始终没有登长公主府的门。冯乐真也不着急,每日里和沈随风一起下棋看书,再一起检查检查陈尽安的功课,日子还算轻松如意。
接连搜了五六日的城,闹得百姓人心惶惶,城中菜价也翻倍地涨,已经到了无法维持正常生活的地步,胡文生和祁镇都没办法坐视不理,于是简单商谈之后,决定二月初七开城门。
二月初七,也就是后日清晨。
祁景仁得了消息后,终于坐不住了,当天晚上便来了长公主府
。
“祁参将怎么有空来了?”冯乐真颇为讶异。
祁景仁面无表情:“卑职特来请教殿下,如何能在开城门之前抓到绯战。”
冯乐真笑了:“本宫似乎只是说可以帮忙,并未说可以抓到他。”
“殿下这是何意?”祁景仁皱眉。
冯乐真冷淡地看她一眼:“祁参将,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祁景仁微微一怔,回过神后周身气压倏然低了下来,冯乐真也不在意,端起沈随风给自己煮的苦荞茶慢慢品。
祁景仁看着她不紧不慢的样子,许久之后终于一脸凝重地弯下膝盖,当着满屋子仆役朝她跪了下去。
两人在营关已经见过这么多次,祁景仁却还是第一次对冯乐真行跪礼。看着她强忍憋屈的模样,阿叶心中暗爽,但没有表露半分,反倒是冯乐真笑了一声:“祁景仁,不管你是参将还是祁家小姐,地位都远不及本宫,对本宫行大礼也是理所应当,又何必作出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来?”
“就是!”阿叶立刻接话,下一瞬对上冯乐真的视线,缩了缩脖子又老实了。
祁景仁直直看着冯乐真:“卑职对殿下不敬,殿下要打要罚怎么都成,但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若有抓到绯战的办法莫要藏私,否则后天一旦城门大开,抓到他只怕更难于登天,一旦他逃走了,营关一众官员和祁家军都要受罚不说,他那样的心智回到塔原,无异于给大乾添了一份不安定。”
“你能将事情想得这样深,倒是叫本宫刮目相看。”冯乐真勾唇,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赞赏,不如说是满意。
祁景仁蹙眉:“所以殿下……”
“本宫方才说了,是可以帮你,但不是帮你抓到绯战。”冯乐真打断她。
祁景仁以为自己被耍,正要起身离开时,突然对上冯乐真颇有压迫感的眼神,仿佛只要她这时离开,冯乐真便能彻底不管了。
鬼使神差的,祁景仁又留了下来。
冯乐真唇角笑意更深,将手中的苦荞茶尽数喝完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可记得第一个说看到绯战的人是谁?”
祁景仁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她在长公主府一直待到深夜才离开,阿叶都困得不行了,再看冯乐真,此刻却是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睡意。
“殿下似乎很开心?”阿叶面露不解。
冯乐真笑笑:“有吗?”
“……有,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当初殿下找到沈先生时,便是这种表情。”阿叶毫不客气地拆穿。
冯乐真扬了扬眉,无辜看向窗外。
祁景仁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抓到了要抓的人,等送到府衙大牢时,连祁镇和胡文生都惊动了,于是文臣武将难得齐聚一堂,等着祁景仁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个就是假扮绯战装神弄鬼的人。”祁景仁踢了踢被捆得像猪一样的人,又将旁边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子拎过来,“这个是第一个号称在营关看见绯战的人,他们俩是一伙的。”
“等、等一下,我怎么听不懂?”胡文生面露不解,“什么叫假扮绯战,到底是什么意思?”
祁景仁眼眸微动,蓦地想起冯乐真昨日跟她说的话——
“事情其实很简单,是你们想复杂了,冷宫走水就在一个多月前,绯战若是那时开始赶路,一个多月的确可以赶到营关,但祁参将可曾想过,绯战再是神通广大,他也是个被通缉的异乡人,从京都到营关这么多城镇,他一个被通缉的异乡人,凭什么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各地畅通?”
“他虽无法自由出入,可其他人却可以,只要在营关放出看到他的消息,京都以及其他城镇都会放松警惕,唯有营关会草木皆兵。
可草木皆兵又如何,绯战根本不在营关,一个不在这里的人,你又如何能找到他,等到城门一开,再放出他已经回到塔原的消息,一直躲在大乾境内的绯战本人,自然也就安全了。”
面对不解的众人,祁景仁静默片刻,将冯乐真的话复述一遍。
“若是如此,绯战何不直接叫人在塔原放出他已经回去的消息,反而要在营关来这么一出?”胡文生不解。
祁景仁面色平静:“若没有营关这一出,塔原贸然放出他已经回去的消息,总督大人难道不会怀疑是塔原为了保护他们的二皇子,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胡文生无话可说了。
“这两人卑职已经审过了,一个是绯战养的死士,被抓时便要服毒自尽,被卑职拦下了,另一个是被收买的本地人,如今能招的都招了,卑职也按他的证词找到了假扮绯战的衣裳和私印,证据确凿,可以开城门了。”祁景仁淡淡道。
“好……太好了,”胡文生一脸激动,“我这就叫人去开城门,一刻也不多等了……”
“先不急。”一直沉默的祁镇突然开口。
祁景仁眉头瞬间皱起,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侯爷还有何吩咐。”
“你确定绯战不在营关?”祁镇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祁景仁:“不出意外的话,的确如此。”
“不出意外……你又如何能确定没有意外?”祁镇眼神冷了下来。
祁景仁心底蓦地生出一股烦躁,正要开口说话,祁镇直接对胡文生道:“反正原计划就是明天开城门,何必急于一时。”
“……侯爷说得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胡文生也只能答应。
祁镇又看向祁景仁:“今日的事你写成折子,叫人连夜送进京中,但城门排查仍不可放松警惕,在京中没有回信之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卑职不懂,”祁景仁终于忍不住了,“明明事情已经解决,为何还要做这些无用的事,兵士们昼夜颠倒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立了功,侯爷却……”
“事情还未明了,谁说你立功了?!”祁镇突然呵斥。
胡文生抖了一下,默默远离了父女之间的战场。
“你昨夜就开始盘查了吧,为何直到今日口供录好了才告诉我,”祁镇脸色铁青,“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镇边侯,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祁景仁突然平静:“说到底,侯爷是怪我自作主张了。”
“难道不该?”祁镇反问。
祁景仁笑了一声,笑容短促又冷峻:“今日若是哥哥自作主张,侯爷还会如此生气吗?”
“放肆!”
祁景仁心生倦怠,直接转身离开了。
祁镇气得直跳脚,一扭头看到那个被收买的本地人,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祁景仁一回到军营,这些日子跟着她昼夜排查的兵士们便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等着她宣布侯爷给的赏赐。她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能找个理由急匆匆回了帐房。
兵士们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底那点喜悦却渐渐散去。
祁景仁回到帐房便开始写折子,可惜提起笔后过了许久都没写下一字,反而愈发心烦意乱。正当她准备放弃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她皱了皱眉刚要出去,阿叶便笑盈盈进来了。
“参见祁参将。”她笑着福了福身。
祁景仁略微冷静了些:“阿叶姑娘怎么来了。”
“是殿下叫奴婢来的,她说人既然已经抓到,想来祁参将也该向京中递折子了,所以着奴婢来跟参将说一声,此次的事里,切莫提到她的名字,”阿叶笑着解释,“参将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殿下用心。”
冯稷把冯乐真送来,是为了让她跟祁镇两虎相争,而非是和和美美一起查案立功的。
祁景仁:“明白,但这样一来,殿下的功劳只怕要让我一人领了。”
“殿下说了,权当是送祁参将的礼物,”阿叶笑了一声,“对了,参将折子里莫要忘了提醒皇上,绯战十有八九还在京中,让他切莫放松了警惕。”
“知道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阿叶便转身离开,被她提点了一阵的祁景仁重新提笔,很快便将折子给写好了,于是抬眸唤外面的人进来。
“这封折子快马加鞭送去京都。”她吩咐道。
来人高兴地接过,正准备离开,祁景仁突然叫住他:“等等……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参将不知道?”那人笑道,“府衙送来不少东西,说是感念咱们这次抓人辛苦,特意给兵士们的奖励,鸡鸭鱼肉还有红包,都在外面放着呢!”
胡文生那个抠搜的,怎么可能给他们送东西,那些物件出自谁手,自然不必说了。
……她究竟想做什么?祁景仁心存警惕,可看到下属这样高兴的样子,也很难不受触动。
祁景仁写的折子是依镇边侯的名义往上递的,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比‘绯战已到营关’的流言更快到了京都城。
冯稷看到折子后没有说话,但当天下午便派禁军将整个京都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大街上更是十步一关卡,排查每一个可疑的对象。
一处偏僻的民宅里,多日没有出门的绯战站在窗前,眼神阴郁如浩瀚的深海。
“看来营关的风雪没有磋磨掉殿下的聪慧,来日方长,我们总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