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眨眼便是大婚当日。
塔原开放的民风,在婚事上可见一斑,即便是王族子弟,成婚依然遵循天地自然那一套,先是早上拜过父母,再是于祭坛之上歃血起誓,最后以一场篝火晚宴为终点。
一大早,冯乐真便被大妃那边的婢女叫醒了,在脸上涂涂抹抹一番后,又换上了飒爽的红衣。
“王子妃生得当真貌美,穿我们塔原的衣裳很合适呢。”婢女自以为是地夸道。
今日之后,绯战再无争储的可能,与大王子自然就不是敌人了,所以婢女们来时,大妃特意交代过,要恭敬些,凡事留三分。
冯乐真听到她的夸赞,只是淡淡说一句:“我穿大乾的衣裙更合适。”
“这……”
婢女正尴尬,外面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合适合适,您穿什么都合适呢。”
说着话,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五十余岁的婆子。
“给三王子妃请安,”婆子学着大乾的礼仪鞠了个万福,又笑道,“老奴是二妃派来给您梳头的,听说大乾有给出阁女儿梳头的习俗,二妃不便前来,索性派了老奴来,您可千万别介意。”
她将态度放得极低,冯乐真放缓了神色:“多谢。”
大妃的婢女险些没忍住翻白眼,轻哼一声便端来一对耳环:“这是大妃给您的赏赐,您今日就戴着它成婚吧。”
“这珍珠的确漂亮,只是今日戴未免有些不合适。”冯乐真还没开口,婆子先皱眉道。
婢女不悦:“哪里不合适?这可是大妃当年嫁给王上时戴的,亲生的四公主当年成婚时向她讨要,她都没舍得给,莫非你觉得配不上三王子妃?”
又是大妃戴过的,又是纯塔原血统的四公主喜欢的,如何会配不上她这个杂种王子的妻子?她这样问出来,等于直接将婆子架了起来,若今日婆子给出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人,只怕少不得一顿板子。
屋里挤了一堆人,本来热热闹闹,此刻尽数安静下来。
暗流涌动,冯乐真神色淡定,不看不听。
许久,婆子笑呵呵道:“大妃的东西,自然是一顶一好的,只是三王子妃的耳洞似乎伤着了,若是再佩戴这样一副精美的珍珠耳环,只怕要伤上加伤,大妃仁慈,哪里舍得小辈受伤,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她老人家。”
都说人家仁慈了,再去问又能问出个什么结果?冯乐真这才多看婆子一眼,漫不经心地想是个会做事的,可惜不是替她做事。
婢女被婆子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屋里其他人赶紧打圆场,将此事给揭了过去。
梳妆结束,出门时绯战已经等着了,看到她后微微一怔,随即勾起唇角:“收拾一下,倒也是个美人儿。”
他一副混不吝的德行,言语间满是轻浮,其他人闻言,又同情地看了冯乐真一眼。冯乐真倒是淡定,闻言只是斜了他一眼:“戴着面纱,如何看得出是美人?”
塔原不用红盖头,但也要以半透的红纱遮面,红纱上挂着铃铛,行走之间叮叮当当,倒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故人。
“我说是美人就是美人,”绯战突然伸手一捞,将她扣进怀中,“再犟嘴我就杀了你。”
“不敢犟嘴,毕竟三王子说的是实话,”冯乐真凉凉开口,“若不是美人,三王子又怎会强取豪夺?”
周围奴仆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生怕绯战会因此将她扯进房中教训,毕竟……他们三王子,也是有过前科的。
一不如意就将人打个半死,以至于连婢女都不肯来日暖阁伺候,今日这些给三王子妃梳妆的,也是各位妃嫔送来的人。
绯战面色变了几变,似乎真有心给她一个教训,但最终还是顾及场合,强行忍住了。
放开她,咬牙道:“今晚等着,看本王子怎么收拾你。”
有胆小的听见了顿时一个哆嗦,对三王子妃生出无尽同情,三王子妃本人倒是冷静,一言不发跟着他出去了。
一对新人转眼消失在门外,院里众人渐渐聚到一起。
“三王子妃的命可真苦啊,做了王子妃又如何,这样被人糟践,也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坚持到死那天为止呗,我看呐,未必能活到这个冬天。”
“可怜哦……”
冯乐真没有听到这些人的对话,但也能猜到他们会怎么想,不过也不在乎就是了。
“方才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呢?”绯战问。
冯乐真:“无非是别苗头。”
“已经开始了?”绯战颇为讶异。
冯乐真:“塔原局势这么久没有变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个变数,有些人自然就蠢蠢欲动了。”
绯战轻嗤一声:“倒是省了我的事。”
“哪里省得?”冯乐真扫了他一眼,“你少偷懒,赶紧将油烧热,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
“今天好歹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殿下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无情了?”绯战无辜又可怜。
冯乐真冷笑一声,瞥见前方有人看着后便闭了嘴。
两个人一从日暖阁出来,外头便爆发一阵哄闹,冯乐真蹙眉抬头,绯战则快速沉下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有人提醒他要撒喜糖也当没听见。
……算了,这俩人本就是强凑到一起的,没闹出逃婚的事就够好了,至于别的还是多包容吧。奴仆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笑着说吉祥话。
“按理说王子成婚,该由贵族一路送到王上面前,再行跪拜之礼,可惜我这个三王子血统不纯,所娶正妻又是大乾人,将来所生孩子血统比我还不纯,所以没什么贵族肯来相送了,反倒是奴仆站了一堆,倒是为难你了。”绯战嘲讽。
冯乐真神色淡淡:“就知道跟着你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可惜了,你只能跟着我。”绯战回了一句。
这俩人的对话听得旁人心惊胆战,生怕他们会突然打起来……不过真要是动手,这个大乾女子只怕是打不过三王子的。奴仆们看看高大挺拔的绯战,再看看只有他一半宽的冯乐真,心里为这个三王子妃默哀。
两人一路走到居福宫,塔原王和一众妃嫔王子皆已经等在那里,四周围着的还有塔原有头有脸的贵族们。
众人看到二人到来,大多数都面带笑意,唯有一两个存不住事的,眼底闪过浓重的蔑视。他们倒不是看不起大乾人,毕竟大乾国富兵强,不知比他们富裕多少倍,他们只是看不起杂种罢了。
直到今日,他们仍觉得当今塔原王最大的败笔,就是让大乾女人生下他的孩子,让尊贵的塔原王族血脉受到了污染。
绯战垂着眼眸,仿佛没看出这些人眼里的深意,走上前后对着塔原王一拜,冯乐真站在旁边,继续当烈女——
她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只要能活下去,苦也吃得,辱也受得,纡尊降贵拜一拜塔原王也没什么,但她如今既然是‘被迫’嫁人,就算不拜也说得过去。
既然说得过去,那还拜什么拜?
果然,塔原王也没有在意,只是说了几句成婚之后要相互敬重相互扶持的废话,便让他们继续往下拜了,接下来是大妃、二妃、三妃……塔原王的妃子可真多啊,冯乐真木着脸想。
拜到骆盈时,骆盈擦了擦眼角的泪,殷切叮嘱:“小两口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切莫再吵架了。”
“知道了,阿母。”绯战笑着答应。
但人人都知道他的笑是假的,毕竟他是有名的大孝子,只要能让自家阿母高兴,娶个女人又算什么。
“阿陶你……”骆盈对上冯乐真的视线,莫名瑟缩一下,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姑娘一直是有点怵,难道是因为自家儿子对不起人家,她也跟着心里有愧?骆盈顾不上多想,便泪眼涟涟道,“阿陶你也要好好的,若是绯战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撑腰。”
“好。”冯乐真总算给了一个字的面子,不像刚才被大妃二妃训诫时,一个字都懒得说。
骆盈小小地抽了一口气,顿时心满意足了。
拜过二十多个妃子,又得拜比自己大的哥哥姐姐,然后给比自己小的妹妹发糖,一套流程走下来便到了晌午,绯战冷着脸,牵着冯乐真往祭坛上走。
“拜谁?”冯乐真问。
绯战:“天和地,塔原崇尚自然,认为是天地赐予我们强健的体魄,以及聪慧的头脑,只有拜过天地,才算真正礼成。”
说罢,他面露嘲讽,“也就是这所谓的自然之道,让他们笃信塔原是独一无二的国家,体内有如山川河流一般的血脉,若是掺杂了塔原之外的血液,便会变得如枯木一般,再不配做塔原的儿女。”
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祭坛顶端。
祭坛有上百台阶,上去之后只有一张圆桌大小,只摆了两个蒲垫和一张小桌案,桌案上放着香烛供果和半碗清酒,碗边则是一把小小的匕首。这空间实在是小,周围连个栏杆都没有,两个人往上一站,随时有掉下去的风险,而下方则是一堆又一堆观礼的人。
“如此说来,这个天地与你是仇敌。”冯乐真续上刚才的话题。
绯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可不是。”
“登上王座后,记得将这些祭坛都砸了,”冯乐真冷笑一声,“太难爬了。”
绯战一顿,抬眸便看到她鬓角边的细汗,一时间有些想笑。
塔原在营关之北,就算是夏天也不算热,她却出了这么多的汗,也难怪会对这些祭坛恨之入骨。
“赶紧行礼,本宫要回去歇着了。”冯乐真自从来了营关,熬夜是常有的事,早起却是鲜少,今日天不亮就起来了,一直折腾到现在,她实在是烦躁。
绯战却一动不动。
冯乐真蹙了蹙眉,一抬头就对上了他深邃的眼眸。
“你说,”他轻声道,“我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布你的身份,再亲自将你推下祭坛,这些人是惊诧还是高兴?父王在发现我的本事深不可测时,是否还会如此轻易放弃我?又或者,他会不会多少思考一下,才能和血统究竟哪个对塔原更重要。”
冯乐真沉默片刻……啪!
清脆的一巴掌,从祭坛上方干脆利落地传来,观礼的人见二人迟迟不动,正好奇张望时,就看到那个大乾女子这样给了三王子一巴掌。
祭坛下响起倒抽气的声响,匆匆赶来凑热闹的八字胡大王子,也跟着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真野啊!”
祭坛下人声鼎沸,祭坛上却是安静,绯战捱了一巴掌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些委屈:“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吗?”
“少发疯,赶紧完事回去睡一会儿。”早上没睡够的长公主殿下很是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