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研究所、正式回归[行动组干部冰酒]这个身份之后, 矢目久司每一天的日常、与一年多以前离开日本时的生活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依旧奔走在各类或繁琐或棘手的任务之中、带领自己的行动组继续统治着东京的夜色,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不近人情的[上帝之眼], 在每一个交易对象或是任务目标的心里、烙印下一抹又一抹纯黑的恐惧阴影……
唯一不同的是, 他似乎不再接取任何跨境的任务,日常活跃的地区也从东京的米花町,转移到了旁边的足立区。
一切都好像旧日重现。
一切都与[矢目久司]曾经度过的六年生活别无二致。
一切仿佛都没变。
但……
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挥散附着在围巾下摆的硝烟, 收起打空了子弹的98FS,矢目久司转头招呼了一声还蹲在原地的部下。
“——走了,潘诺。”
呼啸的拳风微微一顿, 潘诺很快答应了一声,随后甩了甩黏上了不少污血的拳头、有些嫌恶地将血随手抹在了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某人胸口上之后,这才站起身,沉默不语地跟上了已经走出这片废弃厂区的矢目久司。
五分钟后。
等两人都坐进了一辆熟悉的黑色福特车里之后,潘诺很快发动了车子,同时脸上牵出一抹奇怪的微笑,抬手去摸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然而, 还不等他将左手伸进口袋里,下一秒,他的手背就被一只冰冷粗砺的手紧紧箍住了。
潘诺微微一愣, 转过头,用十分不解的眼神转眸看向身边的红发青年。
“冰酒……?”感受着手腕上因为对方用力过度的攥握、而隐隐有些钝痛的触感,潘诺完全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只是试探性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怎么了吗?为什么拦住我?”
望着潘诺那双圆润纯粹的纯黑色眼眸, 有一瞬间,矢目久司忽然感觉对方那样率真而固执的眼神, 看上去——竟与月食有了那么几分的相似。
“……”
许久没有等到上司的回应,潘诺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后,面上神情稍微出现了一丝丝的变化。
“冰酒?”
依旧是沉默。
潘诺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想借此唤回上司的注意力:“有什么事、等我发动车子之后再说,可以吗?——距离我设定的爆破时间还有不到一分钟了。”
“如果再不走的话,等下我们可能会被爆/炸的余波殃及到,那些虫豸被炸碎的血肉碎片也有可能会污染你的视线。”
爆/炸啊……
——为什么拥有着这样纯粹而清澈的目光的潘诺,却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吐出那些残酷且血腥的说辞呢?
望着对方那双与月食极度相似的纯黑色圆润狗狗眼,矢目久司的精神,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但他很快便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眼前之事上,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掌力度逐渐加重。
“停掉它们。”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却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感。
潘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但等视线对上矢目久司冷冽的眼神之后,沉默了两秒,还是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乖乖照做了。
滴滴——
两声短促的电子提示音响起之后,在矢目久司一瞬不瞬的目光注视下,潘诺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手机交给了上司保管。
“就两枚?”
潘诺犹豫了一下,从自己口袋里又乖乖摸了一只圆柱形状的细长白色的“香烟”、交到了矢目久司的手里。
接过这支比手指还细的“香烟”,矢目久司快速研究了一阵之后,很快找到了上面一处隐蔽的制动开关。
撩起眸子瞥了潘诺一眼,等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之后,矢目久司才谨慎地按下开关。很快,“香烟”立刻传出了一阵“滴”的提示音,接着便没有了任何反应。
等处理好潘诺埋下的“小礼物”之后,矢目久司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瞥了一眼部下眼巴巴的表情之后,举着手里的手机和香烟冲对方晃了一下。
“下次不要把现场弄得那么凌乱,现场痕迹交给情报组打扫就好。”
手忙脚乱地接过上司抛进自己怀里的两只炸/弹遥控器,坐在驾驶座的潘诺没忍住,偏过头望了矢目久司一眼。
只是,他仅仅只看了这一眼,就被当事人当场抓包。
矢目久司:“……?”
偷看被发现,迎着矢目久司回望过来的眼神,潘诺却仿佛并没有要收敛自己眼神的意思,微带着一抹探究的目光依旧直勾勾地望着矢目久司,像是在一件构造复杂、让人捉摸不透的工艺品似的。
那样古怪的眼神属实让人感觉如芒在背,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之后,语气有些不快地问:“你在看什么?”
潘诺沉默了一阵,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矢目久司的脸,用嘶哑阴沉的声线小声道:“——你最近的变化好大,冰酒。”
闻言,矢目久司微微一怔。
似乎是怕上自认为自己在信口胡诌,潘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以前从来不管我这些,只要我能处理干净就行……你以前,甚至还经常找我要便携炸/弹来着。”
“……”
“看吧——你为什么不训斥我?”
潘诺忽然勾了勾唇,脸上的笑意古怪而诡谲。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尖锐突起的喉结:“——为什么不像以前,或者像我刚加入你的行动组时、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样,用你的刀抵住我的咽喉、在我的身上开一个血洞,亦或是干脆给我一枪,以此来惩戒我冒犯了你身为上位者的权威?”
闻言,矢目久司将围巾拉高,面色未动,只是冷冷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向我宣泄你的不满吗,潘诺?”
潘诺摇头:“我不会对你不满。这一点,是从我当初主动选择追随你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的。”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冰酒。”
“你擅长用刀,而我恰好知道——杀人的刀,越快、越利,才越是好用。一旦刀锋迟钝、或者持刀人变得软弱,那刀与刀客本身存在的价值就消失了。”
纯黑色的圆润眼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矢目久司的眼睛,潘诺的神情罕见地变得十分郑重,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做出不祥的宣判。
“你变得软弱了,冰酒。”
“这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很危险。”
——我们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矢目久司细细品味着对方的这番说辞,薄绿色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了一抹什么,眼尾微扬,神态中似乎带出了一抹讽刺。
但……
片刻之后,在对方暗含着一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矢目久司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些什么,而是转而新起了一个话头。
“——喝一杯吗?”
这份意料之外的邀约,惊得潘诺的眸子微微瞪大了些许。
迟疑半晌,他有些不太确定地抬手指了指自己:“……你、是想叫我一起去喝酒吗?”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再次问:“去不去?”
这一次,确认自己刚才并没有听错的潘诺忙不迭点头:“去!”
这样说着,他利索的发动了车子、驶出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废弃厂区:“——我们现在去哪,冰酒?”
矢目久司报了个地名,是他们行动组以前常去的一家鸡尾酒吧,位置有些偏僻,但胜在清静,几乎没什么其他客人会打扰到他们。
确认过目的地方位之后,潘诺一打方向盘,纯黑色的福特车引擎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咆哮声,载着两人在荒僻的公路上一路疾驰。
五分钟后。
“……方向反了。”
“抱歉冰酒——我现在马上调整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
“右转,不是直行。”
“抱歉……!”
两分钟后。
“……你下去,我来开。”
“好、好的冰酒……对不起QAQ”
——————
终于,在油量耗尽之前,矢目久司将车艰难开进了市区里。
停好车,他带着潘诺走进那家熟悉的鸡尾酒吧,向老板要了个角落里的卡座之后,便将侍应生拿过来的菜单,递给了紧挨着自己坐下的潘诺。
“我请客。”
潘诺见状,也没有推辞,接过菜单就翻了起来。
然而在翻了一阵之后,他沉默了半晌,很快,又一声不吭地将菜单推回了矢目久司的手边。
望着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菜单,矢目久司微微有些疑惑:“没有想喝的?这家的酒还挺全的。”
“……不。”
望着菜单上各种花里胡哨的酒名,潘诺向来乖戾阴沉的神情在此刻,却变得忽然有些局促了起来:“我、没喝过这些……看不太懂。”
这样说着,他披散在肩后的黑色长卷发在此刻都仿佛微微有些打了蔫似的,神色略显不安地抬起眼、悄咪咪地瞥了自家上司一眼,那副模样,活像是一只正在观察主人表情变化、生怕遭到主人厌弃的乖巧小狗。
矢目久司哑然。
“酒量还行吧?”翻阅着手里那本造型精致华丽的酒品清单,矢目久司随口问了一句,在得到对方一句微微有些迟疑的“嗯”声之后,心下顿时了然。
考虑到潘诺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男性,就算酒量再不好、也不太适合喝那些无酒精的甜酒,于是矢目久司的目光在菜单上转了一圈后,很快便落在了其中的一款酒名上。
左手轻抬,等一名待在不远处观望的侍应生走近之后,矢目久司将菜单递还给对方。
“一杯马提尼,一杯午后之死,谢谢。”
“好、”
“——我不要马提尼!!!”
原本老老实实待在一旁的潘诺,此时就像是一只突然被人踩到了尾巴的大狗一样,猛地窜了起来,在对上自家上司望过来的、微微有些惊讶的眼神之后,张了张嘴,却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终究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半晌之后。
他拉了拉矢目久司的衣角,凑在对方耳畔,小小声道:“……我不喜欢马提尼。”
矢目久司:“……”
彳亍口巴。
他于是重新拿起菜单,再次扫了一遍之后,对侍应生小姐道:“马提尼换成蓝色夏威夷。”
“好的先生,”侍应生小姐很快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我们家的午后之死通常会添加几滴苦精,您介意这一点吗?虽然苦精会让酒的口感会更苦涩一点,但……这也正好与海明威先生在著作《午后之死》中、想要向读者想要传达得出的‘颓废而强烈的情感’不谋而合,所以收到了不少客人的好评呢~”
对于酒的品位,矢目久司向来没有太大的兴趣,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对于味觉也并不是特别的敏感……因此,短暂沉默了片刻之后,矢目久司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加。麻烦了。”
“不客气哦,还请您稍候~”
瞥了一眼穿着标准衬衫马甲服饰的侍应生小姐快步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上司交叠着双腿、轻轻仰靠在卡座里闭目养神的深沉模样,潘诺犹豫了一下,唇瓣开合了半晌,最终憋出来一句。
“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向来耿直头铁、永远学不会开动脑筋的铁血武斗派,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了?
有些意外的,矢目久司掀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瞥了潘诺一眼。
都说犬科是直觉系的……
——现在看来,传言果真不假啊。
矢目久司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不善言辞的潘诺在沉默了一阵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暖暖场,于是两人只好待在这个位置偏僻的卡座里排排坐好、一起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之中,静静等待着侍应生上酒。
没有让两人多等,很快,那位侍应生小姐便端着一只亮银色的托盘稳步走了过来,将一浅绿、一深蓝两杯酒液轻轻搁置在了卡座的桌面上。
“[午后之死]和[蓝色夏威夷],二位请慢用~”
矢目久司点了点头:“谢谢。”
等对方的身影走远之后,将其中那只还在不断向上翻涌着气泡的薄荷色长杯挪到自己面前,矢目久司接着指了指另一只幽蓝色的方杯,微微偏头,下巴轻轻抬了抬,示意潘诺。
“——你的。”
稍显拘谨地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蓝色夏威夷,潘诺浅抿了一口后,为口中浓郁的柠檬酸味和椰奶的醇香味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想把这杯口感奇怪的酒重新放回桌面上。
然而,下一秒。
敏锐的耳尖微微动了动,因为座位距离过近的关系,潘诺很快听到身侧传来一声细微的“咕噜”一声吞咽声。
眼神不着痕迹地在举杯浅酌的冰酒脸上一扫而过,潘诺这才想起——这一杯可是冰酒亲自为自己点的酒!
——绝对不能辜负冰酒的心意!
原本的犹豫和排斥转瞬间土崩瓦解,握着方杯的手微微紧了紧,潘诺很快拿出了给自己灌药的架势,眼睛一闭,一仰头,“咕嘟咕嘟”几口、方杯里的酒液就下降了一大截。
一时间,潘诺痛苦面具给自己灌酒的模样、与矢目久司垂眸浅酌的模样,在酒吧内昏暗迷离的光线之下,交织在了一起。
两人的头顶,卡座天花板的正上方倒吊着一盏LED投影灯。投影灯缓慢摇摆着灯头,一抹绚烂宛如星河的蓝紫色光束,就这样在卡座周围的墙面上缓缓流淌,将某种静谧而暧昧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在星河第七次在自己脸上流淌而过之后,轻轻摇晃了一下长杯里所剩不多的酒液,矢目久司微微侧头,望向原本老老实实靠坐在自己身侧的潘诺。
潘诺此刻已然半醉,轮廓俊朗的面容在究竟的作用下涨得通红,就连耳根和脖颈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潮红。
身为一名全须全尾从危险的行动组任务里存活至今的优秀行动组成员,哪怕是在醉酒状态下,潘诺的感知也依旧很是敏锐。
因此,他很轻易地感受到了一抹未带任何遮掩的、充满打量意味的目光。
微微有些迟钝地歪着脑袋,潘诺循着目光投来的方向望去,微微湿润的黑眸在下一瞬、便撞进了一片薄绿色的深潭里。
“冰酒……?”
他晃了晃脑袋:“我好像、唔……喝得有点多了……抱歉。”
酒酣耳热之际,潘诺竭力睁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清醒一点、更可靠一些。
然后,下一秒。
醉眼朦胧间,潘诺便听见了一声宛如梦中嗟叹一般的低声自语,自自己的身畔缓缓传来。
“——潘诺,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你会不会跟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