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兮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出门,与工部郎中蔡文彬和姚鹏举在门口各自见礼后,三人各上各的马车,马车朝着目的地驶去。
约莫有一个半时辰的车程,他们才抵达了目的地,坐落在西郊的玻璃工坊。
湛兮下了马车,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看到了那个颇具规模、工匠有序忙碌的工坊,这个玻璃工坊由先帝所创办,后来永明帝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它。
如今,它属于湛兮了。
负责管理工厂的老管事前来迎接,蔡文彬说:「今日只是带贵人过来瞧瞧,你们自忙自的,不要耽搁了制作,若有事,我自会吩咐尔等,且去吧。」
既然如此,那玻璃工坊的众人也只好行礼后,各自专注地忙碌自己的,当然,也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忍不住偷偷摸摸地打量湛兮这一行看起来贵气十足的「领导莅临检查」的班子。
蔡文彬亲自领着湛兮走过一道道工序:繁杂的原材料处理、配料、熔化、定型、退火……
和湛兮最初猜想的一样,这并不是流水线制作,而是由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合作从头到尾完成整一个制玻璃流程。
看来流水线也要提上日程了,湛兮蹙眉想到,而且不只是生产玻璃的流水线,其他工坊作业,也该开始流水线制作。
湛兮对「熔化」这道工序很是感兴趣,驻留了一会儿,但是蔡文彬和姚鹏举都觉得熔化炉附近温度实在太高,令人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实在不雅,没待多久,他们二人就纷纷请湛兮离开。
湛兮仔细观察了一下,已经有所了解,自然没有不许,便跟着一块离开。
而到了退火的流程,湛兮看着那几个拿着蒲葵大扇,正小心翼翼地、颇有规律地扇风给玻璃降温的工匠,陷入了沉思……
看来需要改进的地方,有点多啊。
大概逛了一下玻璃工坊的整体制作流程后,蔡文彬领着他们到了工坊内部的管事处。
此处办公的不是工匠,而是管理层人员,桌案上、书架上、堆满了纸张,虽多,但不乱,堆放得整整齐齐。
湛兮随意拎起最面上的一张纸看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张账单,收益尚可,但是运输途中的损耗实在有些大。
看来确实是很易碎了,这质量得提上去才行啊,当然,运输中的防撞技术也该用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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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请湛兮坐下,实地考察后,现在要进行会议要谈了。
接下来就到了姚鹏举的主场。
他有条有理地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令湛兮听明白目前大雍朝玻璃产业的困境,随着他深|入浅|出的表述,湛兮就知道,他的成果,没有辜负他眼底下那深深的紫黑色。
哎呀,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便是有了黑眼圈、脸色憔悴,也依然是美男子呢,只不过风格突变了而已,从温润如玉的美男,变成了憔悴阴暗的美男。
做调查报告说的口干舌燥的姚鹏举:「……国舅爷有在听吗?」
走神了一会的湛兮:「在听啊,你不就是说,我们的玻璃通透美观,但质量不好,遇冷遇热容易炸碎。外邦的玻璃质量好,结实耐用,但是偏偏通透性不好,没有我们的玻璃漂亮吗?」
姚鹏举怀疑了一下人生:「……」不是,你刚刚满脸的神游,原来居然是真的在听的吗!?
「情况就是如此,海外玻璃与我们的玻璃,其原材料就不同。遇热则炸,是大雍玻璃的劣势,但若是学了外国的玻璃,失了自己的特色不说,其通透性那般差,也不受贵人喜爱……」
中华民族的工匠向来有着绝顶聪明的大脑,早就明白了自家玻璃和外人玻璃的差异,但他们走得是截然不同的路子,最初始的原材料就不一样不说,他们还想要保留住自己的特色不愿随波逐流,故而多年来虽然玻璃产业一直有在和海外进行交流学习,但是……进程不大。
「那你们就不能让自家的玻璃,在保留自家透明漂亮的特色的前提下,吸纳一下人家耐用结实的优点吗?」湛兮理所当然地说。
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随口说的话,太过理所当然,太过轻松惬意,给人一种他不食人间烟火气,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姚鹏举听了都感觉额角跳了一下,一同开会的顶级工匠中有个年轻气盛地就忍不住了,开口道:「您说得倒是容易!」
蔡文彬刚要呵斥,湛兮按住了他,翘着嘴角,平静地看着地这个年轻力壮的工匠:「那你说说看,有什么不容易的?」
这工匠一开始也是害怕了一下,见湛兮脾气好,便嘟囔着说:「我们哪里知道人家的玻璃取的是什么材料?」
「怎么不知道?」湛兮轻笑一声,「东晋葛洪《抱朴子》有云:『外国作水精碗,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而铸作之者。』你身在京都不清楚,不若去广府一带交流学习一番,他们已经基本掌握了外邦人制作玻璃的方法。」
这工匠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姚鹏举思虑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此事我亦曾想过,交广一带的玻璃确实是学到了外国玻璃的制作方法,甚至还有直接熔了外国玻璃重新制作的。但问题是,这一带的玻璃,着实不如本土玻璃透明美丽。」
「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原材料的问题吗?」湛兮叹了一口气,看众人的眼神都是恨铁不成钢,口出狂言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就那么榆木脑袋呢?这玻璃你们最后是要熔掉的,那它的颜色、它的透明度,都是和原材料放入的多少有关啊。」
「这就好比绘画的时候调制颜料,赤铁矿和朱砂加多点,红色就深一点。只放雄黄和雌黄,颜色就只有黄色。胡粉和蜃灰放多点,颜色就白,炭黑少放一点,黑色就不那么深……」
一开始听到这个小少年的埋汰和口放厥词,众人尤其是那些深谙其道的工匠们,是十分不服气的,但是听着听着,我的老娘啊,他说的--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道理!?
好几个老工匠甚至已经感觉到有什么灵光,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们立刻陷入了沉思,想要捕捉住那一抹光。
那个年轻工匠确实年轻气盛,但不是毫无实力,他思考了一下,觉得湛兮说的非常有道理,他很认可。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贵人能把深奥的大道理,用那么简单的方式讲出来,还能让他们这些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的人,也能明白和理解。
他觉得这位小少爷说是神童也不为过了,但是……
「但是小少爷,您说要保留自家特色,又要学到人家的长处,您要的是通透性好还得结实的玻璃,就好比您想要弄出一种从前没有过的颜色,虽然各种颜色的原材料都在这里了,但是我们又怎么知道朱砂要放多少,雄黄要放多少,炭黑要放多少才能调出你要的那个颜色呢?」
咦!这么快就有人留意到了「比例」的问题了!
湛兮终于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人了,年轻工匠被他看得忍不住脸红,这、这这这一脸的好像突然发现他没有那么笨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这就得看你们了,」湛兮说,「你也说了原材料都在这里,怎么调配,这个多一点,还是要那个多一点,你们多试几次,迟早能弄出来的,对吗?」
湛兮当然知道精准的比例,他更知道有好些个原料可以被更好、更廉价的东西取代,但是他不能一下子全部拿出来……除非他想被当成妖怪,被绑起来跳大神,然后祭天。
对不起,只好让你们用最简单粗暴的--穷举法了!
相信我,没有努力会是白费的,当人们用上了穷举法想要弄出某种东西之时,人们肯定能在穷举的过程中收获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比如你想要弄出红色的玻璃,一不小心就可能弄出了其他人都没弄出来过的天青色啦、水蓝色啦等等,这当然也是收获呀!
比如你想要让玻璃更结实,努力替换材料、精细修改比例,然后有可能一不小心发现某种材料能令玻璃的延展性变得极好,以至于还能直接擀平成整块的大型玻璃呢!
谁又能保证,穷举过程中的意外收获,不会比你最初想要的那个果实更硕大呢?而这人世间,总是充满了惊喜与意外的。
淯口兮口湍口√U
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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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这一趟,基本上把整个玻璃工厂的人都收割成了自己的脑残粉,就连姚鹏举和蔡文彬都没能抵挡得住他神乎其神的「魅力」。
原因无他,实在是他那张嘴儿,吧啦吧啦的,太会讲了!
而且简直出口就是金句--
「大雍朝制作玻璃一事,我们需要坚持一个根本原则:『本土为体,外来为用』!要在保留自家特色的同时,学到外人的优点,届时我们的玻璃集百家之长,我们的玻璃才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玻璃,我们就可以反过来把玻璃卖给外邦人,然后赚他们的银子,正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
姚鹏举听了后浑身一震,尤其是那一句「本土为体,外来为用」与「师夷长技以制夷」,令他感觉犹如醍醐灌顶。
他甚至感觉,小国舅可能说的不是制作玻璃,又或许说,小国舅所指的也许……不仅仅只是玻璃!
曹小国舅不只是会讲大道理,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奇思妙想,能令人拨开云雾见青天地茅塞顿开--
「虽然大家是在制作玻璃,但是不能仅仅专注于制作玻璃,你们也可以去多看看、多学学其他的东西,如此才能从别的地方得到制作玻璃的启发和灵感。就比如原料的比例问题,这不就能从绘图调制颜色与深浅中,得到一定的启发吗?」
「老实说,我觉得只是将玻璃吹胀,然后等待冷却定型,玻璃只是圆圆的模样,这实在太单调了,为什么不多弄几种外形呢?你们一定会说,玻璃那么烫怎么上得了手,又不是弄瓷器是泥巴捏好了再放去烧制。」
「别着急,我有个想法,你们有没有想过,用不会被玻璃的高温烧坏的东西制作成模具,而后像是大厨用模具按压糕点定出形状一样,你们将融化后的玻璃倒入模具中等它冷却定型?我相信,拥有千姿百态的外形的玻璃,一定比圆溜溜的玻璃更好卖,稀少和特别就意味着昂贵!」
工匠们集体感觉恍如当头一棒,虽然他们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制作糕点,但是如果真的能弄到所谓的「玻璃模具」的话,那这位小少爷的话,可当真是煌煌大论啊!
这些没能读书识字的工匠们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是看湛兮的眼神,充满了一种狂热,彷佛像在看一个奇迹!
是的,奇迹!
虽然不知道这位贵人的身份,但是他们做这一行几十年了,他们都没能想到的东西,这样一个小少爷却想到了,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的脑子跟他们这群人根本不一样,这说明他的脑子就是比其他人的好使。
如果这不是奇迹,那什么是奇迹!!!
蔡文彬也深有豁然顿悟之感,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就是所谓『触类旁通』啊!」
「触类旁通!?」工匠们听不懂,姚鹏举如何能不明白。
《周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也。」
《周易·干》:「六爻发挥,旁通情也……」
蔡郎中的意思,是说曹小国舅已经达到了掌握世上最简单朴素最本质的规则的境界,故而能演化出千万种姿态,给其他任何事情以别样的启发!
湛兮笑瞇瞇地拍了拍蔡文彬的肩膀:「蔡工部所言极是,正所谓『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
姚鹏举:「……」
只一日,他便觉心之所悟,受益无穷 ,胜读十年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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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莅临检查玻璃工坊,湛兮其实还有其他挺多建议的,包括工艺改进和制作流程方面的。
但是当时他小嘴叭叭了一下,就看见工厂好些个主簿都拿起笔杆子狂记了起来,而姚鹏举和蔡文彬一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无法回神的模样,还有那些个老工匠,蹲在一边苦思冥想似乎在顿悟……
他们给湛兮一种,空空的脑子已经灌满了,现在正在努力消化的模样,似乎不是很适合继续浇灌。
湛兮想了想,决定要去找他家皇帝姐夫,这一位是整个大雍朝的最大BOSS,有什么事情找他就对了,他会直接帮你发放任务的。
咦,忽然有一种他姐夫是轮回司的主系统,不断分发任务给分部系统,分部系统又发给具体有编号的系统,系统又通知宿主去做任务那样……
啊哈,只是在轮回司,他就是那个最末端劳碌奔走的宿主,而在大雍朝,他是最顶端发布任务的那一个诶,嘻嘻嘻,莫名窃喜。
湛兮进宫找永明帝,恰好遇到从殿内出来的京兆尹。
上一回湛兮大力促成了「打响大雍朝扫黑除恶的第一枪」事件,这几日已经略有成果了,据说是底层的管理小官小吏都被筛查了一遍,也清理了不少欺上瞒下的违法犯罪分子。
而且揪出了不少欺压没后台的平民百姓的地方恶霸,这两日菜市场听说是砍了几个挺新鲜的人头。
湛兮迎面撞上京兆尹,和他闲聊了几句,剩下的就是大赞他「老当益壮,宝刀未老,收获颇丰」等等。
京兆尹也好像想起来前边永明帝让他多找湛兮这个毛孩子商量的事情了,于是就完成任务似的,走个流程问湛兮:「国舅爷可有什么想法?」
「确实有一些。」湛兮也毫不客气。
真真正正只是客气一下的京兆尹:「……您还请说。」
「我晓得有些罪大恶极之人确实该杀头,只是如今虽说我朝海晏河清,但许多诸如造田、建堤等工程仍是不能落下,有那么些许个能用上的家伙,不妨就用上吧,杀头简单,但也浪费,不如废物利用。」
就好比那一日湛兮遇到的什么孟虎堂的二堂主,这混账东西,一看就很能干活,对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心狠一点没关系,把他视作牛马不如的工具一样赶去拉磨,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了。
只是可惜了,这家伙不长眼,当真要对两位皇子伸出了爪子,那还能怎么办呢?不死,也得死呀。
京兆尹:「……」圣人说的不错,你确实很有想法!
如今的京兆尹说不出心中的别扭,他想着他们判了死刑,也不过是杀人头点地,而湛兮这样的,要把人弄去干活干到死的,说来是留了人家一命,其实明明是比他们心狠吧?这要怎么形容呢,有点儿想不到台词。
如果京兆尹活在千年后,也许就能揪出一个精准地形容词了--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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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帝见着了湛兮很高兴,立即让人呈上湛兮爱吃的东西。
湛兮向永明帝表明了来意,嘴里嘟囔着:「我当时还有好些想法没说出来呢,他们一个个的都回不了神了。」
天底下对湛兮滤镜最厚的人--永明帝哈哈大笑,并表示:「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是谁都像我们金童子你这般聪慧过人的啊。」
原来前些日子工部郎中蔡文彬和姚鹏举向永明帝做汇报的时候就没能忍住,不仅把当时玻璃工厂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还带上了强烈的个人情绪,把湛兮里里外外地狂赞了一通。
姚鹏举说小国舅虽不自知,但已然掌握了「大道至简」的道理,他愧对不如。
蔡文彬人老了,有点儿忍不住搞起了封建迷信,说也许小国舅当真是太上老君身边的金童子,他一言一语都能给人无尽的启发,随随便便都是振聋发聩的道理,实实在在是个神仙童子啊!
永明帝不爱搞求神拜佛炼仙丹的封建迷信,而且也看不爽别人搞封建迷信,因为他是个比较坚定的朴素唯物主义者,但是他双标,他爱搞「我家妻弟是我的小福星,是聚财童子,是神仙金童」的封建迷信。
蔡文彬当时的话正中永明帝的下怀,于是永明帝拉着他,和他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狂吹湛兮的牛奔之处。
永明帝说出了那句「不管公猫母猫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的「猫抓鼠」理论。
这又让姚鹏举顿感当头一棒,陷入了深思!
突然多了好多脑残粉的湛兮:「……也没那么夸张吧?」
「你是身负先天清气,而不自知啊。」永明帝爱怜地给了湛兮一个虎摸,「下午的时候工部尚书要过来一趟,正好,你有什么想法,都与他说罢,交给他去做。」
于是乎,下午的时候,湛兮拉着白发苍苍的工部尚书,开始吧啦吧啦--
「怎么能让一个工匠完成整个制作玻璃的流程呢?我分明看见有的工匠吹玻璃厉害,翻炒原料的力气却不行,有的工匠筛选和配料很快,吹玻璃却感觉中气不足……」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流程都切分开来,让擅长吹玻璃的工匠专门去吹玻璃,擅长配料的专门去配料呢?这样的话,不仅速度会快很多,而且每一道工序,都是擅长此工序的工匠去完成的,玻璃的质量,也会更好的吧?」
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要被迫陪着小孩子过家家的工部尚书,瞬间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湛兮上上下下地猛看。
工部尚书看湛兮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怪物,又像是在看什么……
神仙!
「玻璃冷却定型的流程,为什么还非要人站在旁边拿着扇子扇风呢?那得多累人啊,而且感觉很慢,一个人扇风,又能扇出多大的风,又能持续扇多久呢,人总是会累的呀。」
「玻璃工坊外边不是河水么?我记得《鲁班书》上面提到过造出齿轮、利用流水发力的原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用这个原理,让流水的动力,带动蒲葵扇,让它自己扇风降温,而不是让人站在那里扇风?」
「还有还有,孔夫子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说我们弄一个大雍朝玻璃工坊交流会怎么样?让整个大雍朝数得上名号的玻璃工坊齐聚一堂,大家交流技术,集思广益,最后让本土的玻璃成为当世集大成之作,如此一来,何愁赚不到外国人的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