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镧他本来一直觉得, 前往皇都去皇家书院就读,只不过是他人生中一次意外的……镀金之旅罢了。
时间到了他就会离开,他是个理智的人, 心中很清楚,只有播州才是他的故乡。
播州,是他一生要扎根的地方。
其余的一切, 皆是落花随流水, 过客罢了。
但是明明在去之前就已经选定好了自己要交好的目标,在心中仔细推敲过,如何发展自己在雍都的人脉, 让自己远在播州时,在雍都也有代言人,不至于发生意外情况后,措手不及。
可是经年累月地与那伙人相处下来……哦, 应当说, 是与他们「猛男团」和「淑女团」日积月累地相处中,不断的游历、探险和互相合作、共谋诸事后, 他还是与小国舅他们结下了深刻的情谊。
所以当分别的季节来临时,杨镧也第一次发现,原来就算是自己, 也根本无法克制住心中的不舍与悲伤。
……或许这就是人之常情吧。
这就是为什么诗人笔下的送行之诗,总是能引人共鸣的原因所在吧!
原来确实是会舍不得和难过的,树人书院毕业季在即,他却忍不住独自饮酒……
三年前,离开播州时, 他都不曾有这样的不舍, 或许那是因为他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但如今离开京城, 那不舍像是滔滔不绝的地下水在心底里溢出来,也许……这也正是因为他知道--
此一去,他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来皇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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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在小国舅他们前来送行时,杨镧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的模样。
他飒爽如他们初见他时,爽朗地笑着,挥了挥手,告别了同行三年结下过命的交情的朋友们,也告别了帝都的青山与白云。
他策马而去,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好友们视野的尽头。
他不曾回首,好似他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强大的汉子。
离开播州三年,杨镧有太多自己的要事,需要去办。
刚回到播州,他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将所有的多愁善感都抛之脑后,立即行动了起来。
先是回家一趟,拜见家中长辈,忙活了一整日的杨镧忽然又想起了某事,叫住了管家:「那些个手信,也有水西安氏的,你且派人及时送去。」
水西安氏,便是杨镧的未婚妻的家族,是播州传承最古老的当地土司之一。
大少爷从雍都回来,居然还有礼物要送到了未婚妻家!?老管家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珠子,继而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摸摸地笑了起来。
杨镧:「?」
杨镧还有太多事要做,否则他高低地把这老东西提起来,问他笑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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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族中长辈,入后院见一见女性亲眷后,杨镧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官署,直至深夜才归家。
次日,杨镧起了一个大清早,正准备去军营一趟,回的时候顺便斩断那些导致他在雍都小伙伴们的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的乱七八糟小寡妇桃花。
但杨镧没想到的是,天蒙蒙亮,母亲便派人来告知,安家的姑娘前来拜访,叫他出门前且去见见课。
他未婚妻来了?
杨镧震惊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得大半夜就赶路才能来得那么早吧?
为了等他,安家的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见到杨镧,眼中有惊艳与恋慕之色,但并不扭捏和躲闪。
然而除此之外,他们也不过是寻常地相互行礼罢了。
见过人后,杨镧按住刀柄,向母亲告辞,又与安姑娘稍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他走得太急,并没有看见自己转身的那一刻,安姑娘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微伸出的手臂,似乎是想要抓住他,嗫嚅的嘴唇,又似乎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诉说……
但最后,安姑娘也只是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杨镧远去,和从前千百次一般。
安姑娘难免有些失落。
但宽和的未来婆母握着她的手,与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听说大郎也往安家送了些雍都的手信,这孩子自来不会讨小姑娘欢心,许是没有给你礼物?看他回来,我竹鞭伺候。」
这话又勾起了安姑娘的记忆,她顿时忍不住笑了:「夫人,杨、杨公子并没有忘记我,手信中,也有女儿家的首饰。」
这便是她为何彻夜难眠的根源所在啊!
因为收到了那般精美用心的礼物,她激动欢喜,辗转反侧大半夜,最后居然天未亮就抹黑赶路,就为了来杨府……
见他一面。
虽然杨公子好像还是有些冷淡,但那或许是因为他尚未开窍,而且……比起从前,已经好很多了。
会越来越好的,安姑娘默默地坚定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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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镧并不知道安姑娘心中的辗转反侧,重回军营,他又来了一番下马威,重立威信。
操练新兵后,杨镧趁早离开,派人去给小寡妇们奉上「分手礼」,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如今一拍两散,也很是简单。
毕竟杨镧之所以会与那些小寡妇们有那么深的来往,便是因为他清楚,他们是各取所需的。
如今他给一笔丰厚的补偿,断了这本就不该存在,也并不牢靠的关系,也未尝不可。
果不其然,大部分小寡妇们都是见好就收。
有主见的,早有想法的某些小寡妇们,也会求他为她们则选夫婿,这些夫婿大多也是杨镧手底下的兵卒,杨镧一概让亲信长随去办了。
实话实说,杨镧也是个厚道人,断要断得干干净净,却也保留了一定的温情,给予巨资聊做弥补。
但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一些小寡妇们,平日里表现得也不过是要与杨镧一晌贪欢,而如今关键时刻,她们的别样心思就暴露了!
原来都是贪得无厌之人,心中始终藏着想要入他的后宅的心思,哪怕只是当妾。
但是杨镧清楚,一旦开了这口子,必定后患无穷!
杨镧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但是人太高傲,目无下尘,就容易翻车,比如就有三个小寡妇言说自己生了杨镧的孩子。
杨镧:「我不是你们唯一的入幕之宾,孩子究竟是谁的,有待考证,但绝不是我的。」
就算是,杨镧也会让它变得不是!
杨镧手底下别的不多,军营里,单身狗最多,寡妇若真缺暖床的,孩子若真缺父亲,他分分钟能叫他们得到圆满!
播州,是杨氏的地盘,只要杨镧本人态度坚决,这些小寡妇们纵使有千万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故而一切按照杨镧想要的去发展,他的快刀斩乱麻,非常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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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镧并没有将小寡妇们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本就有如此能力,想要开始,便开始,想要结束,那便结束!
拿得起放得下,男儿就当有如此魄力与决心。
让杨镧觉得最意外的,是他的未婚妻对他的态度。
他们自幼有婚约在身,从前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他。
她会关心他,也会尝试着接近他,但绝不会过分的靠近他,只会点到为止。
一切都是寡淡无味的浅尝辄止,而杨镧在生死场中摸爬滚打,如此蜻蜓点水的触碰,实在是难以撩动他的心弦。
转变……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呢?
杨镧沉吟了一会儿,原来是发生在那一次,在金羡玉玲珑中,他在小国舅话语的刺激下,忍不住在为家中的女性长辈和姐妹购置首饰时,顺带买给了一份给安姑娘之后……
安姑娘好似从他随意的送礼的举动中,解读到了自己向她发出贴近与接纳的信息一般!
杨镧从未想过,有人会如此的天真可爱,只不过是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向她走来一步,她便能鼓起勇气往前猛走九十九步,根本不担心他会是个人渣,在对她搞诈骗一般。
所以,好似就是接到了他从帝都送出去的礼物后,他可爱的未婚妻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先是给他来信问候,再小心翼翼的试探贴近。
夏天为他准备夏衣,冬天又为他准备厚衣。
时不时的会专门来信,嘱咐他努力加餐饭,会关心他的身体,语气强硬了许多,要求他杜绝母亲向她透漏的某些坏习惯……
渐渐的,杨镧与她聊的也变更多了起来。
后来随着皇家书院毕业在即,未婚妻的书信的语气,好像莫名其妙的低落了起来。
起先杨镧并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还以为是她家中有事,如今看着前方骑在马背上,见他看来,就忍不住乐得笑成一朵灿烂的花,还冲他用力挥手的姑娘……
他好似忽然明白了过来!
杨镧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这是因为这个小傻子,担忧他回到播州后会故态复萌吧?
如今见他回来不仅没有故态复萌,反而斩断了一切不应当存在的暧昧关系,安姑娘好像一棵蔫了吧唧的野草,忽然又大力支愣起来了!
他忍不住回了安姑娘一个笑容。
安姑娘见状,立即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狸奴。
紧接着,她乐颠颠地翻身下马,抓着衣裙就向他大步跑了过来……
哎呀呀,他忽然有些期待自己的小未婚妻,知道他有未来只与她一人白首偕老的决定后,会是什么反应了。
嗯……
杨镧被撞了个满怀,忍不住笑出声来,伸出双臂,稳住了这个如斯勇敢、真挚热情的姑娘。
也许,他真的有可能会获得小国舅口中那种,什么心心相印,相互扶持,恩爱到老的极致灵魂温柔乡呢?
毕竟这世间,对男儿总是太过宽容与厚待。
而他的小未婚妻,又是如此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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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杨镧都很清楚,小国舅有着前所未有的,无可比拟的,难以形容的天下情报网络。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刚斩断跟小寡妇的联系不到一个月,帝都那边就来信了!
这是有多神速!?
不会是他今天刚下定决心行动,当天下午情报就飞出播州,八百里加急往帝都跑了吧!?
小国舅对他快刀斩乱麻的行为,表示了真诚的称赞,还给他送来了精致的宫廷御制的琉璃步摇。
但这不是让杨镧最不爽的地方,让杨镧最头疼的事,帝都的信接二连三的来,而每一封信中都可见到令他抓狂的三个字眼--
「福利鸭!」
可恶,所以说小国舅取这个外号究竟是什么原因?
不要以为他是个傻子,他总觉得小国舅之前跟他说的理由,就是完完全全的敷衍他!
这个外号肯定是在嘲笑他,毕竟现在帝都在帝王等人的率领下,上行下效地流行起了洁身自好。
有「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的谚语,在坊间小儿的歌谣中反复传唱。
而且凶猛的母狮子,这个奇葩的女人在小国舅的支撑之下,没少在皇家书院每季度的辩论赛中「大放厥词」!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不想戴绿帽子,却叫你的妻子一戴就戴十个八个。」
「是你本人是『己所不欲而施于人』的小人伪君子,还是说你把你的祖母、你的亲娘其实都不当『人』看?!」
这他娘的谁能回答得上来!
在她令人无法辩驳的逻辑思维与辩证话术之下,她的师门已经全部被荼毒过了!
谢氏一门如今也流行起来了,像师门老祖宗谢灵云看齐,与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己所不欲也不施加给妻子的美好男德。
「男德」能在帝都风靡起来,少不了谢氏师门的引领风尚的作用,以及帝王为了减少臭男人霸占太多女人,不利于人口资源增长而做出的「纳妾数量分级制」的政策。
如今,因为杨镧的快刀斩乱麻与小寡妇们断交的事情,通过大嘴巴的猛男团而传达皇都之后,整个皇都文坛如今流行起了拿他当例子,当典范的行为!
还将他称之为「迷途之返」!
什么幡然悔悟,什么悬崖勒马,洗什么痛改前非,什么浪子回头……全往他身上堆砌就算了。
最可恶的形容词是--「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恶啊!
这些混账东西,是他人不在帝都,就这样放肆嚣张地折腾他的名声吗?!
他真是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雍都去,把那群嚣张跋扈的损人们揍得他们爹妈都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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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这些「过节」在前,三年喜得两个儿子的杨镧,没少写信到帝都去,向这些子嗣繁衍艰难的损人们,炫耀自己的快活。
炫耀时,杨镧是开心的,但是他心中依然有一些不知足。
因为见识过了常山大长公主,善水公主以及樊月英等人的英姿之后,他心中有一个隐秘的期待--
那就是拥有一个女儿,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好好地疼爱他,自己当一个慈父,还能将她教育的像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女子一般的存在!
但很遗憾……
在妻子顺利生产过后,杨镧看着婴儿摇椅上的那根把儿,有一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第三个了!
怎么都是儿子!!!
随着时间渐长,杨镧对女儿的期待已经从热烈沸腾到逐渐冷却,最后,已经不怀期待了。
但谁曾想,夫人居然又老蚌怀珠,真的给他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
杨镧乐得恨不得效仿皇帝,大赦天下!当然,他没有天下,大赦天下是做不到的,但是可以让整个播州都与他同庆!
后来的日子,也一如杨镧曾经所想的一般。
他对这个女儿非常的关爱,有了三个臭小子而不得不当严父的他,终于又可以演绎一个新的角色了,那就是--慈父。
岁月悠悠,孩子们逐渐长大了。
孩子们对他这个父亲很是敬重,钦佩至极,对母亲也非常的尊重。
儿女们都在一个父母相爱,氛围和睦融洽的家庭中,健康茁壮的成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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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杨镧觉得自己此生无憾了。
但经年之后,已经准备退下来的杨镧,忽然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他不曾去皇都读书,也不曾改变自己的思维,一直都在播州的他,自始至终都盲目而傲慢。
梦中的他,做下了一个令现在的他,觉得匪夷所思而无法理解的,愚蠢的决定--
将寡妇们生的孩子,都领回了自己家!
而这个决定,也令播州迎来了一次浩劫!
看着梦里他的「子嗣们」手足相残胜,看着他洗刷过尿布的,也曾抗在肩上招摇过市嫡子们居然惨死在眼前!
看着自己携手一生、从未红脸的的老妻,早早的抑郁而亡……
杨镧不可置信,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令在梦中都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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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杨镧睁眼后,看着熟悉的场景,依然忍不住老泪纵横。
细微的声响在一旁传来,小姑娘哒哒哒的脚步声靠近。
一个晃神,那软软的胖乎乎的小身子便扑了上来:「阿耶,阿耶,你怎么了?」
杨镧沉痛地闭上了眼睛,缓了一缓后,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阿耶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你阿娘呢?」
「阿娘在厨房哦,说要给阿耶亲手做糍粑吃。」
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紧紧地瞅着杨镧:「阿耶~你是不是梦见了哥哥们?」
「嗯?」
「肯定是哥哥们像是话本故事里那样,为了争夺播州兄弟相残,所以阿耶才难过到都哭了吧?」
看着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杨镧惊讶极了,她居然如此敏锐!
但很快,杨镧就知道自己误会了。
因为小姑娘狡黠的目光一转,小狐狸似的蹭了蹭杨镧:「哼~哥哥们实在太过分了!」
「阿耶阿耶~为了避免你和阿娘难过……」
「不如……干脆把家业都传给我叭!!!」
杨镧真是哭笑不得,原来这小狐狸,打得是这么个注意!
但是……真是好可爱!
「妹妹,你连扎马步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住,如何能掌管偌大的播州?」三公子没好气地进来,手里还端着给杨镧洗漱的水盆。
大公子身量高,过来将幼妹抱了过来:「好了,小机灵鬼,别压着阿耶了,让阿耶起床洗漱吧。」
小姑娘嘟了嘟嘴,撒娇:「阿耶,你看他们,哥哥们都欺负我!」
二公子和娘亲一块儿进来,嘴里哄着:「好好好,给妹妹管,军营都给妹妹管好不好?」
小姑娘立即喜笑颜开。
杨镧诡异地从自家女儿勇斗三位兄长的古灵精怪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一丢丢莫名其妙的熟悉和既视感--
天哪,二皇子也变成了毒素传染源吗?
还能隔空传到播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老虎:福利鸭你别姓杨了,你姓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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