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初心在否?」
在这片清风明日,绿树浓阴中,九姑娘忽然就笑了。
她回首去看小亭前方那片郁郁葱葱的荷塘夏景,轻声说道:「我还有六位哥哥没有婚配,这是因为太翁立下的规矩,可我没有婚配,却并非因此……」
没有错,齐王府之所以还有六位成年已久的郎君尚未婚配,这完全是因为九贤王他年轻时就立下的规矩--
子孙后人二十加冠后才可议亲,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婚配对像优先选择双十年华及以上妇人。
九贤王历经数朝,自风风雨雨中走来,人生起起落落,几经沉浮,已将人生百态看了个透彻,更是明白所谓的「多子多福」,不过是世人对抗这一个医疗条件不足,儿童生存活概率低的大环境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
能养活、养到成年的概率小,那就数量来凑!
但是九玄王不那么认为的,生在皇家,他就已经凭借高超的投胎技术,脱离了许多会因为贫困而诞生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多子多福」就很没有必要了,尤其是在皇家这么一个天生的斗兽笼子,数量多了不一定是福气,还可能是灾祸……湛兮难免思路劈叉了一下,想起了某只战斗鸭鸭。
湛兮甚至能够想起来,世人闲谈时曾提及的,九贤王年轻时候,拒绝纳妾时所说的豪言壮语--
什么「如刘秀孙权一般的子嗣,只要有一两个就足够光宗耀祖了」;
「而如胡亥阿斗一般的子嗣,你养他十个八个纯粹就是嫌命太长,还想给旁人的人生加点坎坷。」
九贤王的意思很简单:成婚太早完全没必要,皇家宗室不是忙忙碌碌着生,忙忙碌碌着死,寿命短暂的穷苦子民,他的子孙完全可以把时间往后推一下,让子嗣们先定一定性子,全神贯注于君子六艺中去,勿要被无关紧要的低级趣味分走心神。
至于为何挑选二十岁以上的妇人,那是因为他后来发现,女子豆蔻年华成婚的,生育委实艰难,就好似是非要叫一棵柔弱的、自己尚未长成小树苗去结果一般,对母体的伤害极大。
虽说家中看重女儿的门阀士族,极端一点把女儿留到快三十岁再嫁人的也不是没有,但到底数量少了一些,所以九贤王他这一批玄孙其实都在议亲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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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何同龄人孩子都能背诗书了,齐王府家的这几个还在不紧不慢相看的原因。
也是为何樊月英能捡漏七郎的原因。
但是九姑娘说她不是因为这个……
湛兮喝了一口九姑娘特意泡的不夜侯,平静地问:「如果九姑娘并非因为九贤王的规矩,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九姑娘彷佛被湛兮这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的话给逗笑了一般,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小国舅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在等一个实践初心、成就志向的机会呀。」
「我特意来问你……」湛兮的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因为你的机会快来了。」
九姑娘讶然地挑眉,但很快就想到大雍在永明帝登基后,边关的情况就已经大有不同了,从前大雍建国日短,局部战乱频繁,还有公主去联姻突厥,突厥也为大雍征战。
但……大雍如今的边疆战略,到底是改变了,该把突厥,彻底变成自己的!
大概猜到了某些事,但九姑娘不会傻到说出来,她笑盈盈地冲湛兮挑了挑眉毛。
湛兮喜欢和聪明人对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但一切都已经明明白白。
这一次,湛兮喝了一大口茶水,自然闲适轻松地欣赏着齐王府的儿郎们练武时候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九姑娘随意聊天。
「九姑娘年幼时在诗文会上那般豪言壮语,若是嫁到了外邦之国,被他们视为野心,令他们恐慌可如何是好呀?」湛兮想啥说啥。
九姑娘再次被逗笑,笑得眼角都湿了:「智多近妖,能将柳大人耍得团团转的小国舅也会问如此『得趣』的问题吗?」
「男人们从文时,以屈宋为目标,渴望成为文坛宗师,流芳百世。」九姑娘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男人们从戎时,又理所当然地以卫霍为目标,渴望封狼居胥,以不世之功青史留名。」
「难道有人会觉得男人们这般做,不对么?」
「我生来就是大雍李氏皇族宗室女子,我以汉之解忧公主与冯嫽为目标,渴望同她们一般,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以和亲为媒介,为粗蛮蒙昧的大地带去我大雍煌煌文明,为贫苦的众生带去丰收的种子,以求普度众生,名垂千古。」
「这不正同男人渴望建功立业一般么?我的野心,一心为他人,为众生,我又何错之有呢?」
九姑娘说起此事时,眉眼之间灿烂光芒,与她身后的日光,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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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的李致虚神色倦怠地垂了垂眼眸,樊月英立即就要把他打横抱回他的院子里去,被拒绝了。
被拒绝后,樊月英也不伤心,顶着冲天而起的三朵大花花,要一路护送李致虚回去。
恋爱的酸臭味越来越远,李致虚刚才彷佛往这边看了一眼,眸光定定地落在了九姑娘的身上,而后又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又看了湛兮一眼,就走了。
身后还跟着一只小尾巴……哦不,那一只身高有八尺的巨大的尾巴。
凉亭中,九姑娘但笑不语地看着湛兮,湛兮也笑。
聪明人才不会说--我踏马是来润物细无声的同化你的土地和子民,想为我的母国抢走你的地盘和人口的!
聪明人会无辜地说--我只是渴望实现自己的理想,牺牲小小的自己,为你粗蛮落后的国家,带去先进的文明,帮助你的子民,过上更好的日子。
九姑娘懒洋洋地看着她三哥一把长剑舞得虎虎生威,和湛兮说:「说实话,大雍与外邦之国联姻,多是居高临下的施恩,他们战败于我们,不得不求和……在此番情况下,难道还要对我等和亲公主的『野心』有所不满吗?」
「不要太离谱啊!」九姑娘冷哼了一声,轻蔑地勾了勾嘴角,「一边要恳求大雍休战,为讨好大雍,求皇帝陛下施恩,下嫁公主;一边又要和亲公主当一个摆设花瓶?生怕和亲公主干涉他们的内政?」
「天下哪有这般『要,又要』的好事儿!什么都要只会害了他们!」
湛兮噗嗤一下笑出来了,好一个艳艳如骄阳一般的九姑娘,谁看了会不喜爱她呢?
身在光明中的人早已习惯享受光的温暖,身在黑暗中的人,只会更加渴求光的施舍。
他能理解,为什么娶到了九姑娘后,吐蕃君主马不停蹄地就去为她盖宫殿、盖城池,即刻开始学习大雍贵族的穿著打扮了。
湛兮漫不经心地想到,大雍的骄阳要去普照贫瘠之地,这是多么大的荣幸!
那他盖城池宫殿的时候,顺带多盖几座佛庙……想必也无所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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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国舅笑什么?」九姑娘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实话实说,虽然不知道小国舅为何忽然有如此疑问,但哪个君主为和亲公主的野心而恐慌,那他一定是个废物点心。」
他怕和亲公主同化他的子民,怎么不野心勃勃地反过来同化和亲公主呢?啧!针尖对麦芒,高手过招才有趣。
当然,九姑娘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废物点心也有废物点心的好处,就是看着令人厌烦了一些。
湛兮说:「我笑九姑娘性情动若脱兔,恐怕不太好学习佛家经典。」
「啊?」九姑娘眨巴了一下眼睛,「什么意思?」
湛兮于是笑吟吟地将自己的打算,长话短说地给她大概讲解了一下。
在原剧本中,吐蕃君主求大雍朝下嫁公主时,指名道姓要的公主,并不是九姑娘,而是在皇都「公主界」中,除了已经死透了的会稽公主外,最风头无两的那一个。
而九姑娘,虽有九贤王这块金字招牌,但她到底只是宗室女。
湛兮想,对方求娶先帝的真公主不成,大雍朝下嫁了九姑娘,多少是有点儿退而求其次的将就的意味了。
湛兮不想让九姑娘是别人的将就。
她值得最好的!
现在就行动起来,改变对方指名道姓求娶的公主的名字!
九姑娘不太明白湛兮为何要如此帮自己,但是……
她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我可以学!」
「我让七哥教我,他的悟性独步天下,当年玄德天师或者鉴慧方丈都抢着要收他为徒的……」
湛兮沉吟:「你七哥恐怕留京城不久了,不过没关系,我会出手,我给你找一个免费的老师。」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京都曾经有一个,和得道高僧辩法,还辩赢了的--「花魁」。
有如此「老师」倾囊相授,还有湛兮这个资源手段都不缺的营销大师鼎力相助,九姑娘若在接下来不成为皇都最风光无限的那一个,那都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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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城,不良人办公处。
「啧啧啧~还是小国舅的手段够狠辣!」甄道藏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八方听雨楼送来的收益报表。
江离目光安静如水,但却为湛兮据理力争:「是柳宽起气得陛下吃不下饭,小国舅也不过是反击罢了。」
甄道藏白了他一眼:「我说他不好了吗?我这不是在夸赞他么?」
江离:「……」他不觉得「狠辣」是个褒义的好词。
「不过如他那般又狠又毒虽然难,但最难把握的,却还是他出手的分寸,与对时局的把控。」甄道藏唏嘘。
小国舅这不仅是把柳宽起狠狠教训了一遍,还没真正祸害到人家的家人,柳宽起儿女的婚事,最后也只是摇摆了一下,又稳了下来……
一边力挫想要争夺话语权的世家派系,一边又拿捏妥当没有留下丝毫把柄,一边还逼着柳宽起不得不捏着鼻子承救命之恩于他,之后柳宽起又忍气吞声地给姚状元一对一开小灶……
越是分析,甄道藏就越感慨万千。
因为脑子好使,甄道藏在此道上,总有一种独孤求败的孤(自)寂(恋)感。
这种感觉,在她发现自己拥有的办公搭档江离,是一个给自己的大脑套保护壳,还贴膜,再封存起来,不轻易使用的奇男子之后,就更加强烈了。
无敌--是多么寂寞~
如今湛兮的出现,却叫甄道藏有种见猎心喜加棋逢对手的感觉。
「甄帅!」
外头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贵妃娘娘宣您即刻到立政殿去一趟,小国舅爷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