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莫·莱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拼命去抓紧勒脖颈的生物肢体。可惜那鬼东西滑溜溜的,沾满了血和来路不明的黏液,他抓不牢,只能绝望地承受后颈传来的剧痛。那玩意儿准是在他脖子后面弄了个洞,正拼命往里钻。
他能清晰地感到有东西扎进血肉,缠住脊椎。而造成这境况的人正跪在他旁边,同样手忙脚乱地试图把那怪物扯掉,脸上满是慌乱和愧疚。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路标镇毗邻灰烬山脉,算是离深渊入口最近的人类城镇。下级恶魔在小镇里和田鼠一样常见。偶尔有几只没什么脑子的中级恶魔闯进镇子,警卫队会敲个警钟好让普通镇民避个难——等驻军把它们叉出去了,大家再慢悠悠地走回来。被袭击的次数多了,连八岁小孩都知道在最快撤退的前提下从桌子上多抓块糖,没人会因为这种事产生什么紧张感。
自从六年前老莱特去世,莱特孤儿院名存实亡。年纪最大的尼莫·莱特咬牙拉扯大了剩下的几个小崽子,眼看着他们被路过的佣兵团逐个领走,终于在今年成了孤家寡人。
听到警钟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人需要通知。年轻的莱特先生拎起包裹和鸟笼就出了门,向森林附近的避难处悠闲地前进。
然后他就遇见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往回跑的蠢货。
这家伙跑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追着的东西——高度腐烂的人类尸体正四肢着地,扭成一团,蜘蛛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尼莫瞬间头皮一炸。
他本想出声提醒跑近的人。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瞄到有什么东西从尸体上弹射而起,直扑不远处的猎物。
那一瞬尼莫的身体比大脑先行动了。
他本能地猛扑过去,结结实实撞上了狂奔的男人。对方被撞了个措手不及,狠狠摔在了地上。尼莫本人倒是避免了嘴啃泥的命运,他本能地用右手撑了下地,啪嚓扭伤了手腕。
事情到这里还算个双方都有些灰头土脸的小小救援。男人块头不小,尼莫把自己撞得大脑空白了几秒。他狼狈地从对方身上爬了起来,徒劳地拍着裤子上的泥,随后才意识到手腕处愈加明显的疼痛。
“刚才有东西袭击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用还粘着泥土的左手指了指几步外的尸体,冲还坐在地上的倒霉蛋解释——夜色中一时看不出这倒霉蛋是谁。“你……”
脖子上冰冷黏腻的触感让他不得不吞下了后半句。随后袭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差点给他疼出眼泪。
这回栽了,这倒霉念头从他脑子里瞬间闪过。
在这种危险的地方长大,尼莫自认对“无法善终”这件事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想过死亡会来得这么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尼莫张开嘴试图呼吸,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顺着脊背浸湿麻布衣服。
或许他的心理准备并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充分。他在未知的袭击中茫然挣扎,试图扯住某根并不存在的救命绳索,如同溺水的醉汉。
“施法者。”
然而死亡的黑暗并没有如期而至,剧痛也没有消失,一个尖细而喜悦的声音钻进了尼莫的耳朵。
“……你也是个施法者!”
不,还真不是,连边都不沾。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许愿吧,施法者。”那声音说道,每个词都带着命令的味道。让人窒息的束缚终于松了几分,尼莫挣扎着吸了口新鲜空气。“给你一分钟,好好思考一下你的……”
“……你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吗?”三秒不到,尼莫便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愿望——绝对真诚、迫切、发自内心。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晌。
“不行。”它生硬地说。
“‘别杀我’呢?”尼莫迅速找到了下一个愿望。
“不行。”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要么许愿,要么我直接杀了你。”
“那就等我快老死再杀——”
这次声音没再理他,在他的喉咙上加了几分威胁性质的力道。
“……那我没什么别的愿望了。”他有些迟钝地吐着词儿。
“拖延是没用的。”声音说,“人类不可能没有愿望。”
如果硬要说愿望,他倒还真有个注定无法实现的。可惜“死者无法复生”是这个世界的铁则——老帕特里克早已成了一具枯骨,论年纪,在这鬼地方也算是罕见的寿终正寝。而他曾经的家人们又全有了安定的归宿,至少成年前都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尼莫·莱特一向认为平凡地活下去没什么不好,他岁数不小了,早就不会再做什么少年意气的梦。没有求而不得,没有放心不下。那些写满血与火的故事永远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他只希望在小镇里继续做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
可现在他突然有点想笑——死到临头,他甚至连个能拖点时间的正经愿望都没有。
“好吧……好吧。”终于,他叹了口气,伸手捉住原受害者的手腕——男人还在对付这个滑溜溜的不明生物,不时转脸看他几眼,看反应不像能听到这东西说话的样子。
这回尼莫看清这个倒霉蛋是谁了,奥利弗·拉蒙,旅店老板的独子。印象里和他差不了几岁。
“别拽它了,拉蒙。”尼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竭力忽视嘴巴里古怪的腥苦味。“你为什么往镇里跑?”
“我爸没有跟上来,”尽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青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明明和我说好……”
“行了,带我们去找这家伙的父亲。”尼莫说,“这就是我的愿望。”
奥利弗·拉蒙困惑地看着他。
“轻而易举。”那声音答道,“浪费这么宝贵的机会,你可真是个愚蠢的——啊!”
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发出了一声只有尼莫能听到的,简直能撕破人耳膜的尖叫。后颈的剧痛变成了麻木的刺痛,窒息感也消失了,冰冷黏腻换成了温热。尼莫下意识摸了把脖子,只摸到一手的血。
他下意识低头,终于勉强看清了罪魁祸首的尊容——一团青紫色的肉块正在地上蠕动,艰难地把自己挤进鸟笼,然后包住了里头半死不活的灰鹦鹉。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奥利弗悚然道。
“我不知道。”尼莫低声嘟囔,有些犹豫是否要上手救那只鸟。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就在这短短几秒,肉块飞快地钻进灰鹦鹉的身体,如同水渗进干燥的海绵。
肉块明明比那只可怜的鸟大一些,此刻却凭空消失一般——灰鹦鹉还是原来的大小,连略嫌稀疏的羽毛都没有多几根。它老得像把会喘气的毛掸,全程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是象征性地抽搐了几下。
接着它蹦了起来。
“怎么回事!”灰鹦鹉发出中气十足的控诉,半点儿都没有方才病怏怏的样子。“明明契约成立了——”
尼莫和奥利弗对视了一眼,泄气地发现对方脸上只有状况外的空白。
“也就是说我的愿望还有效?”说不上原因,尼莫只觉得心底蔓延着某种诡异的,豁出一切后的轻松。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量。这会儿他或许该尖叫着逃跑,离这个怪玩意儿远远的,来个最后的挣扎。
但故事里这么做的人通常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尼莫扯了扯嘴角,也许他太习惯于放弃了。面对这个鬼知道怎么回事的现况,把命运交给老天也算是某种解决方式。
“……那就先带个路吧。”他平静地说,随手抹了抹脖子后面的血。
灰鹦鹉咔吧了几下嘴,沉思了一会儿。“可以,”它傲慢地宣布,“你先把笼子打开。”
尼莫挑起眉毛,开始怀疑这个连鸟笼都弄不开的小怪物是否真的能弄死自己。他打开了笼子,灰鹦鹉用某种很不雅观的动作从笼口挤了出来,啪地摔进泥地。
“跟我来。”灰鹦鹉版的怪物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妥,再次飞快地爬起。
……然后迈着小碎步向镇子前进。
尼莫的求生欲突然在心底挣扎着冒了个头,他有点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杀死——他至少还有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尊严。
而奥利弗·拉蒙看了眼前面努力小跑的灰鹦鹉,再次看向尼莫。此刻青年脸上仅剩的惊恐也消失了,余下的只有茫然。
“别问。它会带我们去你父亲那里……大概吧。”尼莫板着脸说。他的手腕在抽痛,脖颈在淌血,光是忍住倒抽冷气就用尽了他所有的意志力。“现在别问,求你了。”
奥利弗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但他似乎同样觉得跟在这么一只狂奔的鸟后面有点傻。他的步子完全没了刚刚的坚定,充满了犹疑。
然而这种诡异的尴尬气氛很快就从他们身边消失殆尽。
尽管他们还没有到达镇子,在这距离也足够看清映红夜空的火光。有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巨大影子正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缓缓移动。
尼莫下意识屏住呼吸,这一次恐惧真切地击中了他。熟悉的建筑正在他面前熊熊燃烧——不该这样的,警卫队呢?驻军呢?路标镇确实不是个安生地方,可毕竟沾了灰烬山脉的光,在这里不安生只意味着加倍的警戒。
他印象里从没有过这么严重的状况。
灰鹦鹉还在前面不管不顾地跑着,丝毫不为所动。奥利弗停下脚步,表情严肃了起来。
“情况不太妙。”他语速飞快,语调焦急。“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拉蒙……”
“我不太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真的没必要跟着——”
“拉蒙!”尼莫揪住还在喋喋不休的青年的衣领,“那只蠢鹦鹉停住了!”
青年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尼莫嘴唇有些哆嗦。奥利弗正背对着镇子,看不到他所看到的。那阴影终于靠得够近,样貌被火光照得很清楚,而很不巧的,这次尼莫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枯枝水母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虽然名字听上去挺无害,枯枝水母却是货真价实的大恶魔,论实力甚至算半只脚踏入了上级恶魔阶层。尼莫对恶魔们向来没有什么研究的热情,只是这个种族小有名气——它们的古怪习性经常被冒险者们拿来开玩笑。
它们相当于深渊中的大号树獭,对其他生物兴趣缺缺,基本没什么攻击欲。温顺的枯枝水母们只会做一件事——在自己的栖息地来回飘荡。
只看外貌,它们几乎称得上美丽。苍白的帽状头颅,边缘整整齐齐嵌着一圈漆黑的眼睛。它的身体笼罩在流动的烟雾中,只有数支白惨惨的骨刺从烟雾中伸出,犹如枯枝。就算此刻火光冲天,那乳白色的烟雾依旧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它们确实只需要来回飘荡。那些烟雾无时无刻不在消化接触到它的活物,以及一切曾属于活物的事物。这特性让它们很难对付,但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冒险者特地去对付它们。在深渊中遇到枯枝水母,只要安静地路过就好。
它们从不会离开自己的栖息地,也没有人会蠢到召唤这种毫无利用价值的危险恶魔。
然而同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一位。
“好了。”灰鹦鹉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叫唤。“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枯枝水母并不是在向着他们前进,而是被人硬生生拖过来的。
金线般的咒文从烟雾中若隐若现。和恶魔的庞大身躯比起来,它们仿佛蛛丝一样纤细又脆弱,却把枯枝水母拴得老老实实。那些金线彼此交缠,最后汇与人类的五指。
指头们的主人——邋里邋遢的旅店老板抬起头,冲奥利弗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嗨,儿子,我很抱歉。”他说,“得麻烦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