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石室被石壁上的长明灯照亮, 蓝色火焰微弱得很,不比月光明亮多少。惨白的树干立于白骨和残羽之中,顶端融合的青鸟枯瘦而毫无生气。她勉强支着眼皮, 呼吸几乎微不可查, 几缕纤长的翎羽垂落在地, 落在两颗相贴的青鸟头骨间。在这一片青与白之中,只有两样事物格外显眼——一具衣着整齐的人类骸骨倚着树干, 姿势像是在小睡, 平和而安详。
一本格外引人注目的厚皮书本静静躺在尸骸的手骨旁边。书脊嵌了不少珍贵的矿石, 在一片昏暗中闪烁着热烈的暗红光泽。
“……拉薇妮娅。”尼莫从那本异常扎眼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喃喃地重复了遍那个名字。“这是你自己心血来潮的翻译吗?别开这种玩笑,狄伦。”
“噢,当然不是。”杰西嚷道,“我哪敢呢,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是的, 就是你们所想的那个拉薇妮娅。”
文森镇的“神明”。
可她显然不是真正的神明,尼莫能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她太虚弱了,脆弱地像满是裂纹的水晶雕像,一经触碰便会化作细小的碎片。
“你们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吗?”杰西朝满地尸骨扬了扬下巴, “那天我好不容易钻进这个地方——不瞒你们说, 我可是差点丢掉性命——然后她上来就是一个森林歌谣。哎哟, 那股情绪, 真的太悲惨啦。惨到我都要忍不住帮帮忙。”
他用纤细漂亮的手指摩挲着胸口的怪异颈饰:“这个小玩意儿能让我懂得他们的文字。可惜她快死了, 没办法用它给你们每个人都来个‘启示’。不然我肯定一早就带你们来见她。”
尼莫没有再理会大声叹气的杰西, 他和奥利弗交换了个眼神,小心地靠近了那只异形的树鸟。他的动作很轻,没有踩上哪怕是一小根骸骨。拉薇妮娅的双眼没有瞳孔,很难从那片星辉中找到她的实际视线。
“您……您好。”尼莫在离树干五六步的位置站定,好让虚弱的青鸟低头动作不至于太大。这个距离那骸骨的样貌愈发清晰,那不是年轻人的骨头,几撮灰白的发丝散在精致的刺绣之上。而那本书在这个距离变得更加夺目,就算尼莫没有受到过任何系统的魔法教育,他仍能够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温暖波动。
拉薇妮娅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然后才是声音。她似乎很久没有开过口了。那声音美则美矣,有点接近被刻意干燥过的花瓣——干枯脆弱,带有死亡的寡淡气息。
“能够传达思绪的客人……”她轻声说道,音调的抑扬和尼莫所听过的青鸟语言有着些微差异。“祝福您。”
“……也祝福您,尊敬的拉薇妮娅。”尼莫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面前美丽而奇异的生物存在于世,并且尚在呼吸,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忘记满肚子的问题。
“我知道您的来意。”拉薇妮娅率先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原因,她的嗓音格外空灵。“这位……杰西·狄伦没有说谎。文森镇的居民们的确是我的同胞。”
“您知道外面的事?”
“是的,只不过我刚刚苏醒不久。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算是回光返照。” 她听上去十分平静,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在意。
“您——”
“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普通的祭司。”那双美丽到让人失语的眸子转向尼莫。“可能是真正的神想要我见证自己的愚蠢,是我亲自促成了自己的预言。”
“文森镇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介意的话……”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那是我亲自完成的血脉祝福,他们……他们曾经是最无畏的勇士,将我们和危险的人类隔绝开。”她发出声轻柔的哀叹。
那本应该是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
二百多年前,格雷斯青鸟险些在人类的过度捕杀中灭绝。威拉德的这一支在愈来愈小的生存空间中迁移和挣扎,数量几乎降到一开始的三分之一。当时的祭司做出了骇人的预言——这个部族将在二百年多后彻底覆灭。
无论如何成长,无论如何挣扎,他们的前路没有一丝光明。格雷斯青鸟实在是太过稀少,而用得上他们做材料的种族却多得多。那个预言之下,整个部族陷入了无声的绝望。
勇士和他的朋友们站了出来。
他们曾是这部族里最脆弱的——生来便带着缺陷,听不到同族的话语。平素只能在祭司身边用祭祀语言进行文字交流。此刻最为寂静的他们挺身而出,接着是一部分健全的成员——那些深爱着同胞的青鸟们向祭司提出了请求。
我们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如此祈求道。只要我们深爱的人能活下去。
祭司被打动了,他们共通商议出了一个颇为极端的方案。站出来的青鸟们将化身为敌人,学习外界的一切,用敌人的知识保护部族。而那位强大的祭司确实能够帮他们做到这一点。
植入血脉的祝福,由血缘代代相传,代价自然也十分高昂。勇敢的青鸟们要从站立开始学习一切,踏入汹涌的未知。名为拉薇妮娅的祭司则被这违抗法则的祝福所扭曲——她注定用生命力完成它,然后雕像般昏睡,浑浑噩噩地走向终结。
“那就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可我被歌声吵醒了。”平淡地叙述之后,她的双眼湿润而绝望。“它明明那么微弱,却吵得要命——狄伦先生的到来让我知道了时间,我们最终还是逃不过神明安排好的命运。”
星空般的眼睛中终于盈满了泪水。
“……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我请求你们——请协助狄伦先生,你们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尼莫情绪低落地转达了拉薇妮娅的意思。这下连安都提不起精神开玩笑了,文森镇那未知的二百年犹如一朵毒云,将阳光遮得一点儿都不剩。奥利弗冲那只孤独而衰弱的青鸟鞠了一躬,同意了她的请求。
“我们答应过狄伦先生,既然他真的没有说谎……”奥利弗停顿片刻,等尼莫将语句传达给拉薇妮娅。“那么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
她疲惫地闭上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与此同时,门口的咒文虫群听话地散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通路。队伍离开了黑暗,尼莫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具属于人类的骸骨——他本想提问,但气氛确实不合适,他只能作罢。
“狄伦能答应下三天的期限,也就是说他至少还能把青鸟这边稳上两天。”奥利弗慢下步子,和尼莫并肩前行,“我有点想回文森镇看看。”
“我同意。”尼莫狠狠搓了把脸,活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焦虑和压抑搓掉似的。“这状况太莫名其妙了点儿。”
“……你看上去心情很差。”奥利弗试探性地说道。
“我讨厌这样。”尼莫摇摇头,两侧冰冷的石壁向他的视野后方滑动,看上去比来时更像噩梦。“我说不清……但是……唉,别在意,准是刚刚那地方太压抑啦。”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确切感受。尼莫过的书足够多,书中的悲剧总会有个明确的归属——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他肆意挥洒邪恶,为私欲而造成无数牺牲。另一方面总会有人犯下错误,总会有哪个步骤不够完美。将这些混合起来,才能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合理”悲剧。
而现在那归属模糊不清。
“这个我拿走啦。”确认队伍最后的尼莫走出石室,杰西随意地开口说道。他拾起人类骸骨旁边的书本,随意地朝拉薇妮娅晃了晃。“当然,我会还给你的。”
“您为什么要说谎?”这次会面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拉薇妮娅艰难地吸着气,此时她的音量还不如一只普通的画眉鸟。“您明明也听得见……而且听得懂我们的话。”
杰西·狄伦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景象。他没有费半点力气,那些咒文飞虫抖抖索索地贴满墙壁,力图离他远点——那个陌生人类就那么直接走了进来,对散落一地的青鸟尸骨看都没看一眼。
“美丽的女士。”他的思维干脆利落地传入她的脑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拉薇妮娅无法分辨人类的美丑或表情,可她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回话。她久违地瑟缩了下,这个金发人类给她的感觉仿佛剧毒的爬虫,或是缠绕内脏的荆棘。
“您看上去挺困扰的。”见她没有回答,金发青年补充道。“唉,我真的没有恶意。您看,我可是您最后的机会啦。”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拉薇妮娅足够强,就算衰弱至此,她也能够分辨出这一点——来人比自己强大,至于强悍多少,她无法估计。曾经的祭司可不会绝望到随便信任一个陌生的人类,可她也绝对不想惹怒面前的人。
“……他们才不会相信我的真话呢。”杰西翻了翻那本饱含法力的古书,嘀嘀咕咕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儿抱怨的意思。“而且这样比较有趣,不是吗?”
鳞片状的古怪颈饰在他的脖颈上反射着柔和的光,拉薇妮娅十分清楚——那个颈饰只能算这里的“开门钥匙”,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所谓令人懂得祭祀文字的“启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