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从未如此放松。
尼莫的虚影没有温度, 脚下的巨兽不会因为这段感情消失。这世界荒谬而疯狂的部分没有变化, 自己却仿佛被那些残酷的事实拥抱, 在越发深沉的黑夜中变得安心。
方才的会议中,身为世界之柱的尼莫没有对奥利弗的救援计划提出异议, 一切回归正轨,随时间缓缓前行。他们的生活中不再有谜题,不再有恐慌。
奥利弗往散发微光的魔王头骨上又靠了靠,惬意得几乎要睡过去。疲惫的骑士在粗壮的树枝上摊开四肢, 仰起头。
而坐在头骨之上的尼莫低头微笑,两只手从爱人的头顶侧渐渐下抚, 穿过柔软的发丝,掠过耳畔, 最终指尖虚虚触到下巴, 掌心刚好包住奥利弗的大半面颊。
“你想聊些什么呢,奥利?”
“我想想……当初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是边境森林那次,是和威瑟斯庞对战的那次。当时你还没有,呃……”
奥利弗嘀咕道。正如十几年前, 那个热情过头、对想象中的朋友自言自语的小男孩。
“……还没有爱上你。”这次他那“想象中的朋友”给予了温和的回应。
“当时我想,洛佩兹之子的胆量值得赞许, 就那样死去有点可惜。凭借这个人类的掩护, 我或许能在地表行走更久些。”
“洛佩兹之子。”奥利弗伸出一只手,戳戳魔王幻象的鼻尖。“这个说法真是冷酷, 我的陛下。”
尼莫下意识皱皱鼻子,却没有躲开那根手指的意思:“那你更喜欢什么称呼, 我的未婚夫?”
奥利弗的耳根瞬间红了。
“就这点上,我有些怀念之前的你,尼莫。”奥利弗干咳两声,欲盖弥彰地搓搓耳朵。“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好意思,这有点不公平。”
“我想如果在‘羞耻感淡薄’和‘非人的冷酷’中选一个,你不会犹豫。”尼莫的语气里漏出一点没有掩饰好的笑意。
“记得的事情太多,很多小事都变得无所谓了——不过话是这么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到杰西那种程度。”尼莫露出个严肃的思考表情。“我想‘羞耻感淡薄’和‘没有羞耻感’还是有差距的。”
“也许我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帮你把它找回来。”奥利弗将脸扭开,搓耳朵的力道越来越大,耳廓在月光下红得发亮。
“我很期待。”尼莫挑起眉毛。
随后他安静了几秒,像是在思索。
半分钟的恬静沉默后,魔王再次开口:“当初弗林特·洛佩兹在深渊之底提到你的时候,估计从未想过现在的场面。”
“那个时候我还不存在吧,老爸怎么会提到我?”奥利弗望向那些闪烁的星辰。
他有点意识到尼莫想要做什么了。
“噢,他的原话是——‘我和索尼娅商量好了,如果是个可爱的女儿,就取名奥利维亚。如果是个儿子,就取名奥利弗。顺便一说,我更想要个女儿。’”尼莫清清嗓子,模仿记忆中弗林特的语气。
“……你没有必要特地把后半句带上。”奥利弗苦涩地回应。
“这是事实。”可惜尼莫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
随后他的表情柔和下来:“当初弗林特跟尤里瑟斯,不,跟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关于你的母亲,关于你,关于未来的家,奥利——或许他从未跟你提过你母亲的事情,但在深渊之底,他足足向我事无巨细地重复了十九遍。”
“如今我知道弗林特·洛佩兹的生日,他妻子的模样,并且非常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听他讲述过自己的故乡,深知他当初的痛苦……你愿意听吗?”
“嗯。”奥利弗温和地答道,一只手攥紧那黄金吊坠。
那是他们一起在边境森林逃亡时,他对尚且陌生的尼莫提出的疑问。是了,他的魔王从不会忘记任何事情。
正如不算久远的那段过去,奥利弗的声音带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过那个时候提出的问题……至少有一个,我早就知道了答案。我想你明白,尼莫。”
人真的可以爱另一个人到那种程度吗?
现在看来,也许真的可以。
他倚靠着他的“怀特先生”,只不过这次不是自己在单方面讲述。头一回,奥利弗安静地倾听源自深渊深处的话语,不舍得错过哪怕一个词。
直到星辰渐隐,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
“……不过,说实话,我有点好奇。”
一宿没合眼的奥利弗活动了下关节,揉揉略微酸痛的眼睛:“尼莫,尤里瑟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尼莫表情僵了一秒。
“不不,我不是一定要知道。如果你介意——”
“介意?我自然不介意,奥利弗,我可以直接展示给你看……只要你不介意。”
“当然。”奥利弗眨眨眼。
他的魔王从头骨上站起,随即烟雾般消散。接下来,一颗骇人的头颅出现在奥利弗面前——身躯庞大的“尤里瑟斯”漂浮于半空中,复数只眼睛锁着他,瞳孔是他所熟悉的恶魔十字。
镰刀般的前肢,躯体线条流畅、富有力度。奇异而令人战栗的异兽形象。
这就是当年被自己的父亲所“斩杀”的魔王。
奥利弗双手撑住树干,不再倚靠那颗颅骨。他站直身体,与面前的怪物对视。
“按照人类的记载,那个人形的躯体算是‘第十九代’。但在我的记忆里,尼莫·莱特是我创造的第一百二十七个‘魔王’。地表的远征行为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开始了。”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尼莫的声音。音色很是奇妙,明显属于人类以外的生物。
奥利弗犹豫片刻,伸出一只手,严肃地戳了戳面前怪物鼻子的位置——或者说,他自己认定是鼻子的位置。
“尤里瑟斯”数只巨眼在同一时间微微睁大。
“你的胆量比我想的还要大。”那怪异的声音说道。
“很,呃,壮观。但我很难用人类审美来下个定义,我想我们也不需要那个定义。”奥利弗实事求是地评价道。“尼莫,你在深渊之底的身体,该不会……”
“在意了?”他面前的“尤里瑟斯”歪歪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奥利弗在其中读出几分调侃的味道。
“你默认了我的救援计划,愿意回到地表。这意味着你肯定保持着人形,或者能够变化人形。那……那我说句实话吧。”奥利弗狠狠叹了口气。
魔王安静地注视着面前愁眉苦脸的人类。
“……那对戒指花光了我所有的存款,那是按照你的人形打造的。”奥利弗狠狠挠了挠头发,“我答应去给你戴上,但要是在深渊之底的你一见面是这样的形态……”
他迷茫地用戒指比划了下面前的巨大怪物,试图找个能挂上戒指的位置。
“这事有点难。”奥利弗声音越发诚恳,“答应我,尼莫。在我拿出它的时候,请配合地变成人类的样子,好吗?”
尤里瑟斯的身影骤然消失。他熟悉的尼莫再次出现,坐回颅骨顶端,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
“我的存款倒是还在。”尼莫咳了几声,“但我得存着它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买间房屋——你看,等这一切结束,我们总不能住进深渊,对吧?”
“……”奥利弗顿时噎住。在某些方面,他的陛下依然非常现实,只可惜……
“尼莫,现在你已经被认定死亡。没有指定血亲,你的私人资产会归进风滚草的队伍资金。”他沉痛地说道。
尽管是幻影,尼莫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几分。
“别担心。安和克洛斯先生不会乱花,我会好好盯着杰西的。”奥利弗连忙拍拍胸口。
“……那就好。”魔王松了口气。
朝霞从天空边缘洇上,太阳即将升起。奥利弗侧过头,看向多了条金边的灰烬山脉。
“尼莫。”
“嗯?”
“看东边。”
“日出很美,我知道。”
“你刚刚说过,整件事情里,你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弗林特·洛佩兹要将颅骨从王族那里盗走,放在树顶。”
“是的。”
“我想我能理解。”奥利弗轻声说道。
这棵树很高,但离拉蒙家旅店后院的杉树还差得远。多年来瞒着父亲爬上爬下,他曾无比熟悉那里的风景。
“在深渊之底的时候,你曾告诉他‘想要看一眼地表’。可被王族封印在层层包裹的箱子中,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虽然对于‘已经死去’的头颅来说,这是件一厢情愿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
奥利弗收回视线,微微侧身,摩挲着身边的苍白头骨。
“他把它放在那里,可能是想让你看一看这些吧。”
边境森林仿佛在金色的晨曦中苏醒,一群群鸟从林中飞起。灰烬山脉仿佛天空与森林之间一道残缺的古朴画框。燃烧着朝霞的天空扣住整个世界,有种壮丽的空旷,却又充满生机。
“那么这不是‘一厢情愿又毫无意义的事情’,弗林特·洛佩兹很成功。”
尼莫凝望着弥漫在森林间的晨雾。
“……因为我的确看到了。”
诺埃城,九个小时前。
艾德里安·克洛斯简单地采买了些物资。他将它们熟练地包好,准备第二天给奥利弗那边送去——虽说如今的奥利弗·拉蒙不可能短短一夜间因为饥饿或焦渴虚弱,但规律的生活总要好一些。
清点完物资,将纸包码整齐,在旅店房间的木桌上放稳。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决定洗个冷水澡。
冰凉的水顺着皮肤滑下,激起一阵战栗。艾德里安将濡湿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不久之前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不住转着。
某个角度上来说,安·萨维奇的接受度比自己高很多。作为资深黑章,那位新任女王在世界的阴暗面行走太久,对世间规则嗤之以鼻。自己表面上同样平静,当手按上那颗来路骇人的心脏时,他很确定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太正常。
世界之柱,浮游茧。深渊魔王的真相,地表神明的本体。
以及那个新生的人间之神。
在决定和风滚草一起行动时,他本想着认真教授奥利弗·拉蒙剑术和战斗技巧,或许那个聪明的年轻人能从强盗和匪徒手中保护一两个村庄。
……一两个村庄。
艾德里安左手抚上胸口,苦笑着摇摇头。
他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去消化这件事,艾德里安心想。首先他得处理和杰西之间的——
一个湿润的黑鼻头顶开浴室的门,野兽的长嘴从门缝中挤进来。
“你还有多久洗完?我带了蛋糕。”杰西语气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肃穆。
“我驱散了附近一切可疑动物,在门上卡了请勿打扰的铜牌。萨维奇小姐被我送回了王城,拉蒙忙着和莱特亲热,拉德教的教皇现在也不会来什么信——总而言之,这次它是安全的。”
“……”艾德里安失笑,他换上浴袍,随便擦擦短发。走出浴室。
窗口大大地敞着,窗帘被夜风吹得飘动不止。他的神应该是从窗户钻进来的,还带来个明显大到过分,不适合人形搬运的盒子。
那个原本不存在于房间的巨大盒子已经被打开,蛋糕上铺满精细处理过的新鲜水果,奶油花边没有半点损坏。看那蛋糕大小,大概够两个成年人吃上三天有余。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能想象安听到要求后的牙痛表情。
四下张望了一阵,杰西满意地抽抽鼻子。这次他没有搞出什么奇怪的机关,干脆利落地用法术切割着它。
一块形状完美的蛋糕飘进小碟,然后和碟子一同飘到艾德里安面前。杰西自己则保持兽形,非常畅快地吞下一大块,长嘴巴边全是奶油。
艾德里安没有拒绝,顺从地端起碟子,新鲜奶油和水果的甜香钻进鼻孔。他用叉子叉了一小块,安静地吃着。巨兽的长尾巴在他脚边缓慢扫动,脚下是绵软的厚实地毯,细软的长毛擦过他的脚面。
“关于拉蒙先生的计划——”艾德里安率先开口。
“嗯?艾德,你脸上沾了奶油。”杰西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话题上,他又吞了块蛋糕。漂亮的蓝色兽眼扫过来。
没太习惯自己的力量恢复,艾德里安下意识转过头,去寻找放在桌上的干净手帕。
然后湿润温热的触感扫过他的面颊。
艾德里安无言地抹了把自己的脖颈和脸侧——他的神明的确去除了那一小块恼人的奶油,然后用舌头糊上了更多。
“杰西……”他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是否要使用清洁咒。
那白色的巨兽发出带着笑意的气声,颇为不怀好意地又补了一舌头。沾到皮肤上的奶油顿时变得更多了些。
艾德里安放弃了使用清洁咒的念头,他搓搓手,面无表情盯着那根舌头,回忆了几秒安捉住它的动作。
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
那野兽凑上前来,在他刚打算出手时化作人形。毫无防备的被变形法术的气流冲击了一记,艾德里安瞬间失去平衡。倒过来的人影无疑彻底破灭了他稳住脚跟的期望——
那漂亮的金发青年跨坐在他身上,眼睛里残留着野兽的竖瞳,拂过艾德里安胸口的指尖依旧带有野兽的勾爪,轻而易举地在睡袍上留下几个割口。
杰西擦了把自己嘴边的奶油,思索片刻,俯下身来,舔了口艾德里安脸侧残余的奶油。野兽的舌头还好,换为人类的舌头,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随后他支起身体,认真地望向身下信徒的双眼。
“我有个想法。”杰西嘀咕道,手指伸入袍子的裂口。“我所见过你最接近动摇的样子,是在克莱门大教堂的那一晚。亲爱的艾德,既然你坚持自己不会动摇,我可以再试一次吗?”
他舔舔嘴角,停下动作,颇为认真地询问。
保留兽类特征的指尖使胸口的皮肤微微刺痛,艾德里安伸出一只手,沾着点奶油的手指拂过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眸。
那目光戏谑又迷茫,带着些许好胜心、些许欲望,以及它们的主人尚未察知的一点点柔和。
“可以。”他回答。
至少这次他可以亲眼看到最后。
自己可能不是更为动摇的那一方,他心想,回给神明一个沉静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羞耻感这种东西,淡点也无所谓。世界之柱笑对风云,无所畏惧。
奥利:你的私人账户充公了。
尼莫:∑(;ω;)……我的钱呢!我放在这里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