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在加速崩塌, 石块崩裂声刺耳至极。地面的下降愈发迅速,随着石屑和粉尘从地下大厅的天花板不断漏下,尤里瑟斯的骸骨石雕开始逐渐崩毁。狰狞的裂缝爬向石砖地板, 景象阴暗得恍若末日。
刚刚降临地表的上级恶魔在哭泣。并非为了惹人吝惜, 也不是出于悲痛。更像瞬间丧失一切希望之后的本能反应。女人黑纱裙摆散乱在地, 头颅上的数张面孔不见了,仅留下一张清雅昳丽的脸——那应当是深渊主教尚为人类时的外貌。
可那只是黑根·英格拉姆的躯体而已。
在契约完成的瞬间, 恶魔的血肉会占据依附者的脑部, 将原有的大脑彻底粉碎。几分钟前的那位深渊主教的确已经不在人世。她安静地消逝了, 带着她的答案一起。
“……她想通了‘魔王存在的真相’?”尼莫无视正在崩塌的建筑, 他僵硬地松开传道者的衣领,向瘫在地上的上级恶魔走去。“告诉我。”
“我不知道!”美丽的上级恶魔哭叫道,毫无形象地向远处爬去。如果说之前的黑根·英格拉姆有着狐狸般的气质,眼下的恶魔更像只吓傻的兔子。明明身体是同一个,她却看起来慌乱又神经质, 仿佛下一秒便会崩溃。“我只有那个人类的知识和记忆,不可能知道她的具体想法!”
“我理解,可一点预兆都没有吗?”尼莫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他非常不喜欢对方的恐惧反应。她看上去那样害怕, 活像他下一秒便会把她活生生嚼碎。“不可能。”
“她只说了‘法则没有被打破’。”那只上级恶魔抽噎道, 即将冻死似的团缩身子。“那个瞬间她认为自己得到了足够满意的答案, 契约自然会完成, 真的不是我——”
尼莫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的确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目前他拥有自身全部的记忆, 外加一点点尤里瑟斯的记忆残片。深渊教会的藏书全被尼莫装进了头脑——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对之前巴格尔摩鲁的猜测提出疑问。法则源于认知,他的确抹去认知,得以离开。这是个相对暧昧的解释,然而它在理论上勉强能说得通。
可黑根·英格拉姆不是什么头脑空空的傻瓜。她参与过讨伐,甚至爬到了深渊主教的位置。按照深渊教会对于魔王的痴迷程度,她的推论明显要比巴格尔摩鲁的更有价值。而深渊主教得到的新信息非常有限,只有两点——他在地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那么参考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第一反应——
如果法则真的没有被打破……那么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一个“不完整”的他背后,还存在着什么吗?
可惜获得答案的深渊主教已经不在人世,没有人能回答他。脑中横冲直撞的思绪太多,如同一大把锋利的钉子在血肉中摇晃。科莱斯托罗的躯体马上要坠回深渊,尼莫甚至能够感受到裂缝中辐射出的那种奇异的拉扯感,以及错觉般的温暖。
尼莫站在原地,背后是陷入疯狂的狂信徒,面前是几乎要吓晕的恶魔。教堂中其他人显然已经撤出,不妙的预感就像成群的毒蜘蛛那样爬上他的脊背,尼莫咬咬牙,他直接抓住还在行跪礼的恶魔术士——与此同时,纵横交织的裂缝撕碎了地板,其中透出不祥的火光。
身着黑色长裙的上级恶魔呆坐在其中一块碎裂的地板上,而那块脆弱的岩石正在飞速化为核桃大的碎块。她像是忘记了怎么动作,眼看就要落回深渊之中。
尼莫向她伸出手去,“抓住我!”他脑中一片空白,凭着直觉喝道。
可那上级恶魔没有动,眼泪不住地顺着脸庞流下。在深渊愈发强烈的引力之中,她终于动弹了下手指——
不完整的薄弱防护罩将两人隔开。
尼莫知道自己伸手便可以击碎它。但它让他的手臂顿时沉重几分,犹豫刹那间缠了上来。就在他犹豫的那个瞬间,那只上级恶魔挪到崩毁的石板边缘,纵身投向深渊。
“别过来。”她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饱含恐惧,在崩塌声中轻得听不太清。
她的身影瞬间被裂缝吞没。
尼莫止住呼吸,朝那燃烧的裂缝怔住一秒。随后他划开空间,抓紧手中恶魔术士的领子,当即离开寂静教堂。他们落在教堂后方的焦黑的空地,法阵轰击声和怒吼声顿时灌进耳朵——远方军队的交战声随风传来。大部分逃出教堂的恶魔信徒指挥恶魔向战场奔去,也有一小部分四散开来一头扎进焦黑的森林,不知道做什么打算。
教堂废墟彻底沉没前,尼莫最后一次撕开空间,将自己的法杖从囚室中捞出。下一秒,教堂剥落的尖顶被裂缝彻底吞噬,土地液体般聚合。
寂静教堂彻底从地表消失了。
原本在教堂门前看守的尸体们四散一地,监视虫在仅剩的废墟上空狂乱地飞舞。阳光无知无觉地洒下来,金属法杖摸上去甚至是温暖的。眼前的一切透出梦境般飘忽和虚妄的荒谬感。尼莫的感知不再敏锐——或者说敏锐得过了头,而他的精神不容许他仔细感受。
他用力地喘息,如同要在这空气充足的广袤空地上溺死。他将所有体重压在那根法杖上,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今天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尼莫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将脸转向那位只有嘴巴的恶魔术士。“非常抱歉,以防万一……我必须给你下一个缄默咒。”
尼莫喃喃地说道,黑色的符咒细丝般缠上恶魔术士的身体。那是个改造后的缄默咒语,不会给被束缚者施加实质性伤害,只会在他们即将泄密时强行遏止他们的行动。说实话,尼莫并不喜欢这种单方面的强制封印,可他得尽快把这边的事情了结——
尼莫半点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压抑不住的思绪让他心烦意乱。如果他再不找到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可能真的会因为无法接受而崩溃片刻。
当然,情绪崩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曾有被愤怒、悲伤或绝望击垮的瞬间。摔摔东西,放声尖叫或大哭,狠狠发泄一下就好。
可他现在不敢。
尼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力量代表着什么。
破坏比修补简单得多,他坚信自己承受不起力量随情绪失控的代价。现在光是维持冷静的样子就几乎要耗尽他全部的心力。几步之外的恶魔术士安静地维持半跪的姿势,直到漆黑的符咒没入他的躯体。在那之后,他微微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叹息。
尼莫转过身去,不打算与对方再进行任何交谈。他的眼眶发酸,喉咙里似乎卡了毒刺。手中的金属法杖戳入漆黑的死地,带起一点腥臭的泥。他低头死死盯住地面,每一步便要停下几秒,使劲压住心底疯狂翻滚的情绪。
然后他看到了血液。鲜红的液体从背后漫过来,沾湿了他的鞋底。
不想看,他想,可他必须回头确认。
传道者仍然跪在那里,黑色的侵蚀符咒已经侵蚀完了他的心脏。大量鲜血从他的体内涌出,一个无法被治愈的伤口。
“我不会泄露半分。”他的脸上还带着幸福而诡异的笑容,“我等的主宰……我绝对不会给您的计划添上任何可能的阻碍。”
赤红的血液在泥土中流淌,随即被土地吸入。化为让人厌恶的黑红色烂泥。传道者仍然半跪着。侵蚀符咒在不断啃噬着他,他的尸体维持着那个姿势,肉体正以骇人的速度腐烂消失。
直到全部化为脓血。
可他根本不想杀死那个人。尼莫不再用法杖强行撑着身体,他如同失去了最后的力气,缓缓在空无一人的死地之上坐下。
“我不想杀你。”他的手指伸入潮湿的泥土,缓缓收紧。“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付出生命追逐的愿望是什么,我不想根据你的身份判断你的为人……”正如我不想根据我的身份判断我自身。
可传道者已死,同样无法回答他。
尼莫任凭袍子下摆浸透血水,黏上烂泥。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向他席卷而来,那份痛苦像被安静地碾碎,像未能出口的一声惨叫。
是啊,现在这里很安静。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尼莫想。在不那么久远的从前,他弱小而平凡,完全不值得一提。一个酒醉的暴徒,一只嗜血的魔兽,一辆疾驰的马车,他似乎随随便便就能死去。即便如此——准时起床早餐,之后是工作,与人交谈。在夜晚安静地,而后睡去。
每天如此。在乱世之中的某个小镇,他就那样怀抱着安定的生活,过得平稳而坚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
而现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他。一切柔软而脆弱,哪怕世界在烈火中毁灭,他也必然是能够存活到最后的那个。他拥有着荒谬的、疯狂的、不可理喻的力量。却开始试图抓紧身边的人,最终将一切化为徒劳。
并且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助。
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他没了逃避的力气,只得直面那些残酷的事实。他曾经最喜欢的佣兵团,奥利弗父亲的佣兵团——他们的传说陪伴他度过无数无聊的午后,他曾对那些故事哀叹,被那些故事激励,因为那些故事露出笑容。
善良、强大而有趣的英雄们。
而他们几乎被尤里瑟斯杀了个干净——也就是说,是由曾经的他亲手毁灭。
可他甚至不知道缘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抑或两者皆是。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不记得他们的临终。而锡兵佣兵团自然不是唯一的一批,从所谓的第一代魔王……不,从再之前开始,他究竟杀过多少人?又被杀过多少次?
自己一定没有数过。或许只有恢复记忆,他才能知晓所有的答案。
可他现在……不敢。
这份痛苦或许在他的计算之中,曾经的“魔王”也许正在期待自己在痛苦的挤压下选择恢复记忆。千万年积累下的思考与记忆厚重无比,区区二十多年的“感性”真的能抵御住么?没有人相信他别无所图,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一个强大如斯的生命,会毫无目的地制定这么一个精密的计划吗?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必须扛住,在确保“曾经的自己”并无恶意之前,不能从这份痛苦和质疑前逃开——他现在能够控制的也就只有“现在的自己”了。
不许逃避,不许崩溃,不许放弃。
尼莫用颤抖的手将黄金吊坠扯到袍子外侧,金灿灿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随后他抓住仅剩的,沾满血污的通讯水晶片。
他得告诉奥利弗。全部告诉他,就像他事先决定的那样。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他会到他的身边去,然后确定还有一个人——那么一个人,绝对不会在他面前离开。
就像即将焦渴而死的人,将手伸向沙漠中最后的水源——
细小的碎裂声传来,尼莫差点不小心将水晶片捏碎。他小心翼翼地捻起它,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
但他所等待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尼莫,”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祥的小心翼翼。“你那边还好吗?你最好快点过来。”
安对通讯工具的利用率一向很高,可她这次鲜见地迟疑了几秒才继续。
“奥利弗出事了。”
不许逃避,不许崩溃,不许放弃。
……不许绝望。
“我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尼莫攥紧自己握着法杖的胳膊,指尖深深嵌入皮肉。温热的血液刹那间渗透黑袍。“……我马上就去找你。”
他的话音刚落,水晶片终于承受不住,在他的掌心化为粉末。
——沙漠中垂死的旅者向最后的水源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一把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