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区的管理人给自己倒了杯水, 推了推眼镜。
光屏上的两人终于正儿八经战斗起来,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并非出于对那战场上两人的同情或愧疚,更多的是担忧, 对于兰迪·潘瑟输掉的担忧。
兰迪·潘瑟, 桑丘的灰狐。作为杀手来说战斗技巧绝对一流, 可归根结底他的魔力储备不算特别出色。就凋零城堡处理过的材料中,这位杀手勉强算得上一级品, 但离顶级还有相当一段差距。
而奥利弗·拉蒙不一样。他的力量诡异地翻了几倍后, 已经完美地达到了地表生物的能力上限——
并且是个真正的战斗天才。
在双方的魔力全被封住并且自身状态不佳的状态下, 他的攻势反而越来越凌厉。拉蒙的剑法不再规整, 而是像是一只终于遵从猎食本能的野兽,招式无拘无束,极为自然漂亮。
天生的战士。
现在他能理解自己提出申请后战斗区管理脸上那副见到杀父仇人似的表情了。如果拉蒙的意志力再脆弱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抢不到这么完美的材料的。
现在是紧要关头,眼镜管理小口小口地咽着水。如果拉蒙杀了桑丘的灰狐, 那么他马上就会被调去流动军营训练,从自己的手心溜走——毕竟一旦一块顽石有了裂缝,攻克起来就会变得格外容易,这可是流动军营的拿手绝活。三十万一点都不贵, 如果拉蒙真的能被调.教为优秀的死囚战士, 他绝对能成为以一当千的稀有武器。
最近奥尔本正好不太平, 如果战斗区的家伙们将他训练好了卖回去, 绝对能得到三千万甚至更高的价码。
……不敢冒险的短视蠢货们。眼镜管理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战斗区的人只会看到稳定的利益, 向来缺乏前瞻性。没错, 奥利弗·拉蒙的确有相当高的风险死在血肉熔炉之中,就像之前那一千三百二十六人。但他几乎是有史以来状态最好的样本,他们手上有两个选择——选择成功率百分之百的三千万金币,或者选择成功率百分之一的无价之宝。
毕竟没有人能为神明级别的毁灭性武器定价。
血肉熔炉的试验进行了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踏上这条伟大而崇高的探索之路。他的前辈们在漫长的历史中小心地挑选了上千人,但无一成功。可他们从未怀疑过这条路的正确性。
毕竟他们的依据是个明确的事实——但凡是地表生命,能力皆有上限。一个不自然的天花板。
对于绝大多数生命来说,生命力与精神力的强度和魔力成完美的正比。可一旦那魔力超过某个界限,增长幅度会趋于平缓,无限趋近于一个确定的数值。开始他们认为那是生物肉体的对于魔力的承受极限,可是当人与巨龙的极限都完全相同时,这件事就变得微妙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给所有生物加上了简单粗暴的力量上限。
那么打破它会怎么样?
血肉熔炉需要投入活物进行维护,而他们从来都不缺活生生的材料。
千百年下来,熔炉已经熔进无数生命,其中的力量应该足以制造一次冲击——只要他们扔下的“核”有超越力量天花板的资质。那么在理论上,被当做“核”的人或许能从当前存在限制的魔法体系中脱离,展示生物真正的可能性。
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
接近力量天花板的生物不多,但也绝对不是千年一遇。问题在于可控性。一旦被剥离出当前魔法体系,而他们的推测恰好又是对的,那么他们会制造出一个真正的怪物,一个不受法则限制的人造神明。守门人们可不打算为了理想献身,留给地表这么一个大麻烦——他们必须确保这个造物是绝对可控的。
而答案也很简单,摧毁“核”的意志就可以。在他或她被剥离出魔法体系的同时,彻底湮灭那个生命的精神。使其变为不受法则限制,又乖乖听从一切命令的终极武器。
那才算是真正的“超越真理”,人类真正的进步和荣耀。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相对正直的人最容易被摧毁,而找到一个精神足够强韧的家伙比找到接近实力天花板的生物还难。前面的一千余人里,有好几百个是他们通过试验手段强行提高过力量的,但他们统统没有成功撑到最后一刻。
不奇怪。试验区管理捏紧杯子,有点丧气地心想。毕竟他们布下了放大负面情感的法阵,之前的所有“核”统统崩溃得太早,无一例外。那些不知变通的蠢人们,要么无法面对熔炉中真正的绝境,自己结束了生命;要么在力量冲击完成前便精神崩溃,彻底放弃了自我——最终全部化为血肉熔炉的一部分。
来吧,眼镜管理望向光屏中那个黑色的身影。来让我看看你的坚持。
奥利弗头有点晕。他的剑比思绪还要快,血液活像变成了沸腾的金属。仿佛有另一个人主导了他的身体,他的速度没有因为受伤而减缓,反倒越来越快。
他没有思考死亡,没有思考痛苦,眼里只有划破空气的剑刃。奇异的畅快感攀上奥利弗的神经,时间在变慢,对方的动作在变慢。骨剑划破兰迪的肌肉,下一刻那让人厌恶的触感才传到他的掌心。而奥利弗已经麻木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有限的意识在不断重复着破碎的简单句子。
击败,必须击败对方。
兰迪则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当初遇到这个有点死脑筋的年轻人时,他只当对方是个身手不错的一流冒险者。可能是因为对方的行为太过正直,战斗中只是一味地防守和躲避,他并不知道对方认真起来后的程度。
现在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兰迪从未想过自己会输,他的状态比对方好了太多。目标明确的杀戮又是他的专长。可对方似乎丧失了痛觉,动作灵活得吓人,犹如鬼魅。他手中的盾越发沉重,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对方却愈发游刃有余,攻击像幻影那般难以捉摸。
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视线正黏在自己身上,冰冷而专注。奥利弗·拉蒙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分析自己的攻击模式,吸收并化为己用。
随着时间流逝,兰迪甚至无法再次击中对方。而他对面的古怪骑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那柄惨白的剑诅咒一般无法甩脱。满怀信心的猎人终于沦为被狩猎的那一方。
怪物。
这念头刚划过杀手的脑海,他的重盾便被利落地踢飞,手腕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折裂声。对方沉重的金属靴踹上兰迪的腹部,高大的杀手眼前一黑,终究没有维持住平衡——随即被牢牢抵在地面,无法挪动半分。
安息之剑的剑尖抵在了杀手咽喉之上。尖锐的白骨刺破了兰迪脖颈上的皮肤,殷红的血珠顺着皮肤滚落,留下一道扎眼的血痕。兰迪试图挣扎了几下,可被奥利弗的膝盖死死压住胸口。他的盾摔在远处,手腕被扭伤,健壮的身上布满伤口。那些剑伤外翻着,温热的血液不断渗入深黑色的土地。
可兰迪没有放弃。
兰迪伸出手,试图用拳头猛击奥利弗的头颅,却被对方轻松挡开。杀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次又一次攻击,结果却越发让人绝望。几番反抗过后,兰迪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双眼睛终于黯淡下去。他侧过头,杀气渐渐消散。
奥利弗知道兰迪在试图看什么,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他认得那份悲伤。他的敌人眼里没有恐惧——兰迪意外的平静,只是看上去有一点儿少见的难过。钢灰色的眸子终于不再注视剑尖,而是投向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
莫拉应该在很近的地方等着兰迪回去,奥利弗昏昏沉沉地想道。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可是尼莫也在等自己。
他即将为了私欲,用生于祝福的剑夺去他人的性命。安息之剑下,第一次要出现无法安息的亡魂了吗?
可是自己别无选择。奥利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明明空气十分充足,他的肺也没有被肋骨刺伤,呼吸却使他万分痛苦。只要手腕轻轻使力,将安息之剑向下钉去——
不,他真的别无选择吗?
他曾经也坚信自己会死。就在不久之前边境森林的黑章测试,就在他面对潘多拉忒尔的那一瞬。他所爱的人那时面临着一样的选择,合乎情理的保住自己的性命,抑或是踏出那一步……
他爱上的人真的非常温柔。
骨剑被用力刺下,剑刃埋入兰迪头侧的泥土。杀手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如果没有尼莫,我估计早就动手了吧。”奥利弗给了对方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笑容,“……坚持可真难啊。”
杀死保护过自己的人,亲手转嫁这份失去挚爱的痛苦。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回到尼莫身边,他的余生将被囚禁在这个瞬间,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握住对方的手。
“如果真的杀了你,我大概也会做一辈子噩梦。为什么我的对手是你呢?”
苍白的骸骨头盔之后,那个年轻人笑得非常悲伤。
“……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这里?”
为了爱人抛弃一切,背叛一切,与全世界为敌,听着是有几分绝望的浪漫。或许兰迪和莫拉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奥利弗心想。自己的堕落或许能被同类理解,但身为真正的上级恶魔,尼莫的敌意只会招致混乱和无法消散的恐惧。
一旦踏出那一步,他所爱的人不会拥有一个回头的机会。他深知这一点。
自己绝对不能成为那个动摇尼莫的人。
他曾经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对方的锁链——阻止对方失控,阻止对方坠入悬崖。那么他可以骄傲地为对方挡住一切质疑,他们能够一起继续活在阳光之下。
他想为对方成为更好的人。然而……
“等你从这里逃走之后,去找风滚草的尼莫·莱特。”奥利弗喃喃地说道,他松开了对杀手的束缚。声音嘶哑,带着些微的颤抖。“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如果让这一切还能留下些意义,他的确还有能做的事情。非常残忍,但是如果对方会因为自己的离去,像此刻的自己一样痛苦的话。他的确还有成为枷锁的机会。
——成为将对方囚禁在阳光之中的枷锁。
“告诉他,我没有为了他放弃原则,我希望他也不要这么做。”
“告诉他,他总会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我永远相信他。”
“告诉他,我发自内心地爱……”
“……不,告诉他,对不起。”
面对困境之时,我每次都会慢一步,尼莫。每次都需要有人先冲到我前面,我才能鼓起勇气跟上去。
这一次,轮到我先走一步了。
“我认输。”奥利弗挺直脊背,垂下目光。
兰迪知道自己应该趁机取走对方的性命,可他没有动。他安静地支起上身,看向自己凶悍到不合常理的敌人——骇人骸骨后的眼圈微微发红,可那个年轻人仍然是笑着的。
杀手喉头滑动了下,他想回答一个“好”。可带着血腥气的泥土瞬间波涛般扬起,彻底遮蔽了他的视线,而当几秒后它们再次回归地面时——
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原地。
光屏在不怎么明亮的房间中时明时暗,试验区管理终于搁下手中早已喝空的杯子,长长舒了口气。
干得漂亮,拉蒙最终没有放弃。命运果然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如果奥利弗·拉蒙能够应对“真正的绝望”,他们这次说不定真的能够成功。毕竟最让人绝望的不是被迫打破原则,也不是为了坚持原则,选择抛弃希望结束一切。
千百年的试验和观察,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人性——
真正的绝望存在于那一瞬的勇气之后,做好面对死亡的觉悟之时。勇士们怀抱着对于世界最后的眷恋,准备为坚守自我献出生命。
然后发现自己无法就此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