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室在地下一层, 再向下一层是关押祭品的地牢。尼莫当初被囚禁的房间在地牢正下方。尼莫尝试过继续向下探,可他的感知开始被法则的夹缝扭曲。那就像朦胧的黑雾,或者高温中拼命翻滚的空气。他探知到的事物开始扭曲, 最终没入黑暗。
只有峭壁魇豹的大致轮廓, 以及非常微弱的生命反应。
弗吉尔走在最前面引路, 尼莫和奥利弗扮成的缄默骑士紧随其后。弗吉尔挑的路线偏僻又难走,一路上顺利得很, 基本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偶尔碰上几个游荡的恶魔信徒, 在看到三人中的“缄默骑士”后, 他们纷纷选择低下头加快步子, 迅速离开。
只不过一向风趣多话的弗吉尔这次保持了沉默。在逐渐幽暗的通路之中,他燃起一个古怪的白色火把。但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尼莫和他的缄默骑士,自顾自埋头走着。
弗吉尔的气势变了,尼莫回忆了半天,才从记忆里翻出相近的感受——那是十分不符合杜兰·弗吉尔外貌的苍老气息。
安静而暮气沉沉。
他将他们带到一个狭窄死胡同的尽头, 咬破指尖,用血在石墙上涂抹出诡异而复杂的血阵。随着血阵完成,血迹被吸吮似的没入石砖。最后一抹赤色消失后,墙壁无声地滑开, 更加浓郁的陈腐气息卷着霉菌扑面而来。
白色的火光照亮了墙壁后面的事物——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圆形空间, 没有护栏的粗糙石阶盘旋而下。石阶上流动着红棕色的不明水渍, 湿滑而危险。
弗吉尔抿着嘴冲尼莫点点头, 复杂目光刮过他的脸, 像是要确定他是否还有前进的意思。尼莫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石壁在他们身后自动关上, 整个空间在一瞬间变得更加黑暗。弗吉尔将火把向空间正中一扔,它伸出幽灵蛛般细长的数只脚,扒上螺旋状石阶的侧面,配合他们的速度缓慢地向下爬。
尼莫不敢跟偷偷和奥利弗交流,他们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刺耳无比。每一次呼吸如同飓风,每一滴水声如同爆炸。而那向下的石阶似乎无穷无尽,直通深渊。这是没必要的,他想。他们可以用腾空法阵,他甚至不介意给每个人的鞋底画一个。直接从空洞跳下去,利用坠落来前进明显要更快些。
可弗吉尔作为一个恶魔术士,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弗吉尔就是想要认真地走下去。他们的委托人正将眼下的一切变成一个颇为古怪的仪式。他究竟打算干什么?
“还要多久?”尼莫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声音在狭窄的空间中反复回荡。
“半个小时。”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尼莫清清嗓子,“这个教堂中无法用传送法阵,您确定能顺利逃出去吗?”尽管这对可以裂开空间的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但他得确定弗吉尔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说谎。
“您和您的团长是恋人关系吧?”弗吉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抛回来一个疑问。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且出人意料,奥利弗踩下去的脚步重了几分,足部的盔甲发出响亮的哢嚓声。
“是的。”尼莫则清晰地回应,“但这和眼下的情况无关。”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我无论如何都会把您送出去。”弗吉尔说道,语调里没有任何不屑或厌恶的意思,反而十分诚恳。“相信我,我有办法。”
尼莫怀疑这一点。如果只从魔力层面来说,弗吉尔的实力并不算强。同为恶魔术士,他和黑根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他本人应该是用技巧和经验取胜的类型,绝对不可能拥有激发空间魔法的实力。
可眼下他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尼莫猜想他们会不会真的就这么走进深渊的时候,弗吉尔停住的脚步。螺旋的石阶终于到了尽头,探入红棕色的污水之中。弗吉尔先一步踏了出去,水不深,刚没过他的小腿。
尼莫内心挣扎了几秒,忍住施法的冲动,同样直接迈下了脚。黏稠冰冷的污水直接钻进他的靴子,令人不快的滑腻的触感裹上他的脚趾。但它倒没有冒出太过强烈的气味,只有陈年存放后所特有的腐朽味道。
火炬伸开细长的脚,摇摇晃晃地走在他们前方。前进了十分钟左右,弗吉尔取出一条足够粗的锁链,直接搭上他们所遇到的第一个高台。
“接下来可能有战斗,我先走一步。”弗吉尔熟练地顺着铁索爬上,半跪在高台上说。“……对手不算强,你这边还有一个缄默骑士,应该没有问题。”
“分散开不太明智吧?”尼莫立刻提出疑问。
“我把火炬留给你——等我这边完事了,它会带你过去。”弗吉尔叹了口气。“入口守着个大家伙,我很熟悉。用不着你出战,莱特先生,你在旁边反而危险。”
“好的。”尼莫无声地吞了口唾沫,“那么您先请。”
弗吉尔冲他扯了个有点艰难的笑容,离开高台,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他八成想要隐藏实力。”奥利弗终于逮住了开口的机会,他摘下头盔,狠狠喘了口气。“老天,这东西的视野太窄啦,我刚刚得有七八次差点踩空。”
“别紧张,我会接着你的。”尼莫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没有理会那根锁链,直接跳上高台。然后急不可耐地脱下靴子,开始倾倒里面的污水。“分开是好事,至少我们还能说上几句。”
“是啊。说起来,我还以为他计划来偷侵蚀符咒的研究资料。”奥利弗同样轻松地跳上了高台,火炬在同一时间颤颤悠悠地爬了上去。“……但现在看来,他好像没说假话。”
“我也很在意。”尼莫喃喃说道,“弗吉尔先生刚刚不像说谎,他似乎真的不打算把我拖下水。”
“你说墓室里会有什么?”奥利弗的绿眼睛在火炬的光辉下闪闪发亮。
“根据深渊教会的记载,墓室有两层。”尼莫不打算隐瞒自己得来的知识。“我们现在应该是在上层,这里理论上用来存放信徒的尸骨。一会儿会有点瘴气,需要帮忙吗?”
“我扛得住……不过,尼莫。”奥利弗将头盔换到左手,右手抽出安息之剑——它未完成的粗糙剑柄被简单粗暴地嵌入缄默骑士的精致剑柄,剑刃都是骨制,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你能感受到其他上级恶魔的存在吗?这里似乎沉睡着一只很强大的上级恶魔。”
问得好。尼莫挠挠鼻子。“能。”
“你能感觉到它在哪里么?”
“……你问本体还是附身得来的人身?”
“这是个需要确认的问题吗?”奥利弗的声音陡然干涩了几分,“该不会……”
“它的本体烂了一半,寂静教堂是靠它的骨骼支起来的。这是我能感受到的部分。”尼莫同样干巴巴地回答,“而它的人身在墓室下层,这是深渊教会文献里的记载。”
奥利弗花了足足三分钟去消化这个事实,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会儿,最后固定为茫然。
“尼莫……”
来了,尼莫吸了口气。他想他知道奥利想问什么——怎么察觉到恶魔本体的,或是如何窥探到了深渊教会的文献。如果奥利真的要追根究底,他或许可以在现在直接告诉……
“我们是不是该涨价?”奥利弗有点紧张地说道,“尽管弗吉尔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但这情况过分了。”
“……”尼莫深沉地沉默了几秒,他本想顺势交代一下自己的猜想,结果现在气氛全无。“大概吧。”他同样茫然地回应道,“你没有别的感想吗?”
“没有。”奥利弗摇摇头,突然皱起眉。“不对,我有一个问题。”
来了来了。尼莫再次鼓起勇气——
“它不会很痛吗?”
“……啊?”尼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有点不自然。”奥利弗掂了掂手中的头盔。“我这边得到了些情报,深渊教会一直在试图唤醒这只恶魔,好让它成为他们的重要战力。但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又将自己重要的主教堂直接建立在它的骨头上……那么我只能认为,他们想唤醒的是这只恶魔的人身。”
“可是在别人烂了一半的身体上建房子,怎么看都很无礼吧?听上去就疼得要死,这样等它醒来时真的能顺利合作吗?”
“的确,但我想我可以解释。”尼莫从脑海中翻出那些古旧皮子上的文字。“他们发现它的时候,它的人身正在沉睡。”
“然后呢?”
“他们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得到了‘默许’。”尼莫叹了口气,“好吧,单方面认定的‘默许’。毕竟他们认定这只恶魔对地表充满仇恨,本身也足够痛苦,不会在意多这么一点疼痛。”
“……”
“它是在七百多年前被‘守门人’强行拽上来的,你还记得黑章测试时的那只潘多拉忒尔吗,奥利?”
“当然。”
“当时那群人应该在研究上级恶魔的武器化。”测试时那只恶魔幼体绝望的求助再次浮现在脑海,他的胃里像是突然坠了块铅。“这应该是……当年试验失败的产物。它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但是……”
同样相对弱小,同样性情温顺,它和那只潘多拉忒尔只有一个关键的差别——这只峭壁魇豹早已成年。
守门人们将它的一部分躯体强行拉至地表,却完全无法摧毁它的意志。而他们并没有研究将上级恶魔送回去的方法,只得将它消灭。或者说,单方面认定的“消灭”。上级恶魔的生命力一向很强,而它被扯出地表的部分里恰巧又没有心脏。于是它侥幸存活了下来,但也只能姑且算作“活着”。
必然在绝望中死去的存活。
“总之,就算再怎么虚弱,那么多本体在外面露着……就和当初的潘多拉忒尔一样,它的魔力会比地表上绝大部分上级恶魔强。”尼莫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你应该知道欧罗瑞的事情了,欧罗瑞盯上它很正常。”
“他们认定了它会复仇。”奥利弗沉思片刻,“所以深渊教会认为它‘绝对’会和他们进行合作。但还是有点不对劲,就算他们替它挡住欧罗瑞的封印——”
黑根不久前这么说过。
新月祭祀真的只是“向魔王致意”的单纯杀戮吗?
的确很不自然。事情已经过去七百多年,就算尼莫不知道当初的具体情况——再怎么说,一只沉睡中的魇豹不可能单凭自己撑这么久。有外力在强行给它吊着命,为了等待那场“醒来”后的复仇。
而就杜兰·弗吉尔的表现来看,他完全不是那种期待天下大乱的类型。
一位对侵蚀符咒十分拿手的驱魔人……
“奥利。”尼莫轻声说道,他望向那个火炬发出的柔和白光,第一次发觉它是如此刺眼。“我想……我知道弗吉尔先生的目的是什么了,他的确不会‘拿走’任何东西。”
“……他很可能是去杀死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