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池垂下眼帘, 自以为很隐蔽地后退了一步。
唇瓣被抿得泛白,不管蒋明浩再如何问,李映池也只是低着头。
那模样看着, 若不是实在不想碰到脏掉的裤子,他大概都想直接转身就走了。
蒋明浩哪受过这种冷遇, 平日里别人就算跪下来求他,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次他难得善心大发, 又是传话又是留下来帮忙的, 结果还没人搭理。
带着少年傲气的脸绷得死紧, 看上去下一秒就能扯着别人的领子,粗暴地动起手来。
但眼睛却是盯着身前人露出的小下巴尖一个劲地看。
蒋明浩绣满银丝的衣袖抬起,动作强硬地想要去握李映池的肩头。
“喂,我说,你别不理我啊。”
没有得逞, 李映池偏开肩膀,粗糙布料包裹下,消瘦单薄的脊背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华丽的衣袍与这布满泥土味的稻田格格不入,也与少年身上穿着的粗糙勾线的旧衣相差甚远。
这样充满对比感的二人站在一处时,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大概是权贵与平民之间,无法避免的欺凌与压迫。
就好像下一刻, 嘲笑和讥讽就会如那伸出来的手一般, 将瘦弱的少年人推入深渊。
蒋家两个兄弟相差甚远。
一个是从小饱读诗书、温和有礼的君子,一个是戾气未收、成天练武, 不好好学习的公子哥。
要是换成蒋寻墨在这,哪怕你直接出言不逊, 对方可能也仅仅是皱下眉头,不轻不淡地训斥你几句。
但是蒋明浩。
可能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惹得他不快时, 拳头就已经挥到你脸上了。
李映池怎么招惹到这位大爷了……
有人不忍地闭上了眼。
但过了半晌,远处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坠落声或是惊叫声。
蒋明浩伸出的手尴尬地落在空中,他咬了咬牙,故作自然地收了回来,心中升起几丝恼怒。
只是眼神捕捉到少年怯怯看向他又快速低下头的模样,那点火气又瞬间灭了,甚至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愧疚。
*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李映池的无声抗拒与害怕过于明显,这并不是蒋明浩想要看见的结果,可他从没哄过人,更不知道遇上这样性子软脾气却倔的人,该如何是好。
长得那么漂亮,脸也软得不行。
看上去跟个小姑娘似的也就算了,脾气也是一模一样,说也说不得,碰更碰不多,蒋小少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难对付的人。
他脑袋里无措地想着应对办法。
他今天是来找李映池……聊聊天做朋友的,不是来吵架的。
想到这,蒋明浩差点想给刚刚故意逗人的自己来一巴掌,没事非要招惹人家干嘛。
早知道就好好说话了,真是烦死了。
他将手垂下,无害地敞开胸膛。
顺着李映池的意思后退至一步开外,妥协道:“那什么……其实我刚刚听见了,你想去溪边是吧?”
捕捉到关键字眼,李映池终于抬起眼,含着水光的眸子里映出蒋明浩锐利的眉眼。
犹豫了几秒,李映池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声音也是轻轻的,“嗯。”
像是落水被救的幼猫,即使还是有些抗拒和害怕,但因为没有依靠,只能向着面前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软软地蹭头撒娇。
蒋明浩垂下的手掌不自觉合握了下,“那、我带你去。”
毕竟是田平村的人,蒋明浩幼时也曾在这与伙伴玩耍过,对这一处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找一条小溪自然不在话下。
他先一步走了出去,剑眉皱得死紧,看上去对李映池不太耐烦,但脚下的步子却放缓了。
李映池看着蒋明浩越走越远的身影,想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重新闭上了嘴。
走了几步,蒋明浩终于察觉到李映池并没有跟上来。
他看着远处娇小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又走回原地,“怎么了?不是说要去溪边吗?不想去了?”
李映池摇了摇头,“不想走路。”
“为什么不想走路,难道还要我……”
蒋明浩的话被打断,李映池扯着裤子有些委屈地开口:“我的裤子被毛毛虫爬过了,好恶心,我不想碰到。”
说着,那种被软体动物爬上的瘆人触感又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李映池吸了吸鼻子,眼中水光闪烁,“所、所以我不太想走,会碰到。”
“哈?”蒋明浩像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嘴角上扬,有些忍不住笑,“你怕毛毛虫?”
“那么小一条虫你也怕?”
“不、不是,那个虫很大,很绿……”李映池鼻尖泛起酸意,软软的嗓音带着点哭腔,小声解释着。
蒋明浩他顺着李映池的话,视线落在那条宽松的裤子上,没注意到李映池异常。
脾气不太好的蒋小公子低头仔细看了两眼,确定那毛毛虫并没有在李映池的裤子上留下什么痕迹,轻啧了一声。
“那毛毛虫又不会隔着裤子碰到你,别担心了。”
随后,蒋明浩轻笑了一声,像平时和朋友相处那样调侃了一句,“你胆子真小。”
本以为李映池会呛他一两声,可过了半天,他也没有得到李映池的回应,甚至出现了更糟糕的事情。
在察觉到微弱的抽泣声后,蒋明浩扬起的唇角一僵,当即便发现了眼前少年的肩头正微微颤抖着。
李映池在哭。
得出这个结论时,蒋明浩感觉胸腔处的心脏都骤然停跳了一瞬。
他慌忙去捧李映池的脸,“我没说你,不走路就不走路,没关系!”
蒋明浩之前就见过李映池哭,也是这样被自己惹哭。
他哭的时候不喜欢给别人看见,垂着脸闭着嘴一个劲地滴小珍珠,怎么哄也哄不住。
雪团似的人好像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只是委屈巴巴地站在那儿,一个劲的流泪。
男人的手劲轻柔但不容拒绝,李映池湿漉漉的小脸被两只肤色略深的大手捧起,蓦地暴露在空气中。
眼睫粘连,被泪水湿成一缕一缕,不自觉颤动时,水光折射闪烁,将刺眼日光映在其上。眼删婷
很刺眼,也很难挪开视线。
随着脸颊弧度滑落而下的泪珠应是滚烫的,能令人立刻惊醒的。
用手掌稳稳接住泪珠后,蒋明浩反而愣在了原地,用拇指缓慢抚过少年细嫩肌肤上的泪痕。
他没头没尾地舔了舔唇,突然很想知道,泪水真的是咸的吗?
在泪珠再一次滚下后,蒋明浩终于回过了神。
他松开仍捧着脸的手,轻轻擦过少年眼尾处的泪珠,用少有的服软口吻哄道:“怕毛毛虫一点也不胆小。”
“你会觉得我胆小吗?”
李映池泪意依然没有止住,抬眼看向人时,让人心软得几乎能化掉,他咬着下唇,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偷偷看了眼蒋明浩高挑健壮的身材,以及单薄衣袖遮掩不住的肌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胆小鬼。
自己才是吧。
他侧移目光有些闪躲,蒋明浩弯下腰,视线与他平行,语气诚恳。
“我之前也被毛毛虫吓到过,但是我太爱面子了没好意思跟你说。”
“我们都不是胆小鬼,只是毛毛虫太恶心了。”
蒋明浩将人哄了个半好。
之所以是半好,
是因为李映池此时看上去已经没了什么脾气,乖乖地答应了被他抱着去溪边的请求,正软软地窝在他怀里。
但一只手仍捂着嘴,生怕泣音从嘴边泄露,眼尾处更是不断地滑下泪珠。
李映池的泪意完全止不住,说话都是一幅抽抽搭搭的可怜模样。
蒋明浩怎么说好话都没用。
最后还是李映池听得实在难为情了,才挣扎着推开蒋明浩的脸,嗫喏道:“我没事了,你、你直接带我去溪边吧……”
蒋明浩没作声,用手指接住一滴落下的泪珠,看向李映池,眼里是不作掩饰的怀疑。
李映池咬了咬唇,强忍羞耻,“我待会就不哭了,真的,我只是眼泪比较多。”
蒋明浩沉默了一会,有些同意李映池的话。
只是到底没敢真说出口,只能偷偷在心里暗道一句:
李映池估计真是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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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处溪流位于与村里田地相接的山谷脚下。
多年的水流冲刷下,这一处面积越发扩大,比起溪流,或许称之为河流更加合适。
水浅处清澈透明,波光粼粼,泥沙与鱼苗一览无余,高度将将能漫过脚踝;水深处深绿幽暗,掷石不显,偶尔会形成漩涡似的水波,究竟有多深无人敢探。
田平村的村民们在夏季做完农活偶尔会来这一处冲个凉,便捷又凉爽。
不过这一处离村庄有些远,很少会看见有妇女来这一处洗衣裳,一般都是自家打了井,取井水洗衣做饭。
现在恰好是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水温适宜,不会太凉。
距离村民们收工也还有不少时间,河边空无一人,
唯有刚刚来到的两人。
蒋明浩将李映池稳稳放在河边,自己蹲下身探了探河水凉度。
片刻,他回头望着早已取下竹帽,一张湿漉漂亮小脸一览无余的少年。
“是想要洗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