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场后, 华亮如像是换了一个人,突然就改了原本不学无术的性子。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联系了书院先生,要订明年春的入院名额。
上次秋闱结束后书院正是热季。
想要考取功名的有志之士, 早就在去年就已经进了书院,开始对乡试展开针对性学习。
他这已经是晚来了快两年的时间, 加上往日里单薄的基础,情况不容乐观。
在别人眼里, 他就是一个前来书院找新鲜感的公子哥。
读书可不比玩乐有趣。
书院负责人委婉地劝说他放弃这一次的秋闱。
华亮如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非但没有因此退缩, 反而亲自写了一封书信。
那封信里他的言辞诚恳,态度良好,但话里话外所带着的笃定,皆是对后年的那场秋闱势在必得。
在这之后,府内的几间书房变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
就连华亮如自己都不明白, 为什么他会突然对读圣贤书一事有了这么大的执念。
这几日的生活一如往常,自用过早饭,华亮如就又去了书房。
来回把那几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他却始终也无法静下心来, 脑海里总是浮现起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迤逦面孔。
只是在私塾外见了一面而已,这已经是华亮如不知道是第几次又想起那位先生了。
那位先生。
李映池。
华亮如在口中默念着。
再回神时已经在纸上写下了满满一面书页。
他沉默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 揉成纸团丢进了废纸篓中。
把这一切归为他太久没看书, 如今突然一下看得久了,人都快出了问题。
放下手中的书籍, 华亮如步至庭院中散心。
心中思虑着自己的不对劲,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府中。
虽远在庭院的另一头, 但在李映池衣角出现的那一刻,华亮如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
想要攀谈的欲/望在那一瞬间升至顶点。
快步走近时, 长靴碰撞地面发出了点声音。
他想起李映池之前对他回避的态度,在几米外踌躇了片刻。
不远处纤瘦的身影忽然半弯下身,手扶着一旁的栏杆,单薄的肩头颤抖着。
“咳、咳咳……”
在咳嗽声传来那一刻,华亮如也顾不得去考虑些其他了。
他开始庆幸自己随身带了手帕。
半跪在一旁,等李映池呼吸弯起平缓下来,他才问,“先生,你没事吧?”
攥紧手帕,李映池擦掉自己唇瓣处可能会被人发现的血迹,抬头就瞪了对方一眼,“谁要你假好心!”
要不是手里都是血,这个样子也没办法示人,他才不会要华亮如的手帕。
用力拍开对方伸过来的手,李映池不情不愿道:“下次来的时候,手帕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华亮如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人家不快,蜷着手心闷声道:“不用。”
先生的手好小,软软的。
力气也好小,打他一点都不痛,一个巴掌还没他半个巴掌大。
脾气倒是有点大,生气的样子也好好看。
难怪他见了一面就一直记着,这根本怪不了自己。
“不用?”李映池俏丽的眼睛瞪得浑圆,阴阳怪气他,“你和你哥一样,钱不是钱,手帕说丢就丢。”
“还是故意埋汰我?”鼻音娇娇地哼了一声,他也不给华亮如说话的机会,“那好,丢掉就丢掉,我出了门就给你丢到沟里。”
转身就是要走。
今日无需去私塾,他便只是梳了个半披发。
浓密的墨发散落至腰间,弯住发丝的白玉发簪处缀了点流苏,正随着他离开的动作轻晃。
一件普普通通的墨蓝长袍穿在他身上,在此时骤然显得摇曳生姿了起来。
华亮如快步追上,问的话却是跟那手帕毫无关系的问题,“你和我兄长,你们关系很好?”
这算什么问题。
李映池不想再理华亮如。
脚下步伐加快,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摆脱他的纠缠,“比和你的关系好一万倍。”
“你们是朋友?怎么才能跟你做朋友?”华亮如毫无被人厌烦的自觉,紧跟着人不放,“你今天是来我家玩的吗?你明天会不会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华府的大小院子,地上的枯叶都被他们带起的风吹得打旋。
华亮如就像一个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脏东西,无论李映池走得多快,说出的话有多凶,都没能影响华亮如要坚持继续跟着他的念头。
被对方的无赖行为气得说不出话,李映池冷着一张俏脸,手捧着书本猛往前走。
附近的路过的侍卫瞧着这一幕,面面相觑,而后欲言又止,“这,要跟大公子汇报吗?”
“说吧,这可不是小事啊。”
华亮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总之是有点鬼迷心窍,明知青年对自己避之不及,还是忍不住贴上去。
华亮如自觉和李映池一见如故,没想到人家对自己一见如仇敌。
他一路上都看着李映池的后脑勺出神,不敢拦着人也不敢去拉他的手,怕再惹了人生气。
眼看再不说话人就要走出大门了,他急匆匆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话?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先生的不愉快?”
但凡换一个人在这,华亮如都说不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
可面对着李映池,他好像天生就懂得要先低头。
清盈盈的眸子半眯着翘起,李映池站定,语气有些不可思议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不清楚?”
“哦,还是说你觉得你根本没做错?也对,你华家二公子哪里瞧得上我这么一个人。”
情绪变得越发激动,李映池看着华亮如神情茫然的模样就来气。
不等华亮如再继续狡辩,他估摸了下距离,坦然道:“我想扇你一个巴掌。”
大放厥词说要打人的小先生话刚说出口,就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华亮如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他语塞的情况。
但是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小先生看着实在是太生气了。
他这么生气,又这么柔弱,想打人之前还要先跟他说一声,这么有礼貌的小先生,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
一个巴掌而已。
之前打他手的时候他就感受过,小先生的手软软凉凉的,打他一个巴掌能有多痛?
尴尬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
被风吹了一下后,李映池思绪清醒多了。
原本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的离谱。
就在李映池以为华亮如会对他发脾气的时候,华亮如突然弯着腰凑了过来。
突然的凑近吓得李映池脚步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手足无措,“你、你干嘛啊?”
“你不是想扇我吗?”华亮如抬着眼看他,又低了低头,确保这个高度已经足够对方发挥,“刚刚打不到吗?现在呢?”
真的有点辫太了。
如果说一开始李映池想打他,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与华亮如的态度实在令他生气,那现在他这一巴掌扇过去,纯粹是因为华亮如的行为过于辫太了。
“啪!”
略微火辣的刺痛感从脸侧传来。
华亮如看着身前人略为不安的表情,轻笑了一下,“不痛,一点都不痛。”
那样子,不像是挨了打,到像是喝高了。
要不是怕被青年当成什么奇怪的人,华亮如可能还要再夸上一句。
“打得好,力气真不错。”
其实已经被划为怪人了。
“疯子!谁管你痛不痛啊!”
李映池咬着唇,脸上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浮起的红意,愤愤道:“厚脸皮!”
“先生刚刚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一巴掌后华亮如倒觉得他们之间亲近了不少,也不怕惹人生气了,反正一个巴掌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又追着问:“我见先生第一眼就觉得欢喜,哪里会瞧不上,简直是瞧上了。”
“油嘴滑舌,说过一次的话还敢拿来说第二遍。”
华亮如这次真的被小先生说懵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难道他还和谁说过这样的话,然后让小先生听见了。
但别开玩笑了。
他这辈子根本没对谁说过好话,又怎么可能对着小先生以外的人说过这样的话?
比告诉自己,自己从前失忆过一次,然后在自己失忆以前就这样跟小先生说过同样的话还要荒谬。
动手打了华亮如之后,李映池感觉自己好受多了。
至少现在,他能心平气和地走完最后这段被华亮如死缠烂打的路。
“往事暂且不提,那最近呢,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是做什么事如此忙碌,李映池倒要看看,华亮如要扯些什么谎来掩盖他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来和自己解释的事实。
挠了挠后脑勺,华亮如也清楚自己往日在镇子上的名声,不太好意思道:“最近,在家中读书。”
“总觉得和谁约定好了,说一定要考取功名,以后赚大宅子……哎,说出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眉尖蹙起,李映池蓦地回头打量了华亮如两眼,“没想到你这么有志向。”
华亮如嘴边的笑还没扬起来呢,就看李映池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
“这么会为了别人努力,和别人约去吧,约一辈子。”
-
太阳晒到了头顶,正午过几刻的时候,便是私塾内短暂休息的时刻。
这里没有午休的说法。
所以休息的时间长度,大概只足够学生们在吃完饭后再回到课堂内小小的休息片刻。
作为私塾内说课的先生,休息时间的待遇同理。
学生们要上课,李映池便也无法休息。
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春困秋乏,上午几乎是没有停歇地讲了快一个半时辰,到了中午,李映池便无法抑制地感到了困乏。
困意一阵阵上涌,李映池实在没了办法,便走到后院水池旁准备让自己清醒一下。
阳光明媚的秋日气温暖融,院子里的水池旁种了几颗桂花树,正是花季,水面上不知何时落上了不少嫩黄色香气四溢的花瓣。
褚文清前段时间还同他说过桂花树的不好。
说这花瓣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风一吹,雨一打,整颗树一夜之间就能秃了,徒留他的院子里面糟乱一地。
但始终没有将桂花树换掉,原是褚学者喜爱这桂花的香气,后是李映池觉得可爱。
各有各的理,也不知道褚文清是听了哪个,又或是两者都有。
也可能是他自己其实也喜欢桂花,只是嫌弃打扫麻烦,又或是觉得说自己爱花不太符合形象,总是否认。
伸手掬了一捧清水,水面在太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一片,还点缀着几点嫩黄饱满的小花瓣。
李映池将其轻泼在自己的脸上。
走至门边的人忍不住驻足。
只是随意地覆上层凌凌清水,不施粉黛,青年清丽精致的五官就像是染了墨色,点了朱唇的美人画。
浓墨重彩,却因为那欲坠不坠的水珠,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冰凉的水温令李映池忍不住闭着眼屏起了气,等到那凉意缓了过去,他才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揉了揉被水模糊掉的眼睫,李映池将脸颊边晕湿的发丝捋至耳后,朝着刚刚传来动静的方向看去。
不听话的墨色发丝总是会不合时宜地跑出几缕。
才刚挽起,不过回头的片刻功夫,又落在了青年线条流畅的脸侧。
摇摇晃晃地抚摸过挺翘精致的鼻尖,在那张白纸上划出了墨色的痕迹。
像是抬眼对视的那一刻便有微风刮起,落在来人的眼里,心里,是一场骤然掀起,毫无预兆的狂风骤雨。
华衔青与他对视,“先生。”手上提着两个食盒向李映池示意。
他今日是特意来给李映池送午饭的。
之前李映池同他说过,私塾内中午有提供不错的饭食,但华衔青却始终觉得不够营养。
起初是叫府中的侍卫来送,后来因为忧心李映池有没有好好吃完饭,他便决定亲自来给李映池送饭。
称作送饭,实则督促人吃饭。
今日便是第一天。
他甚至没有提前告诉李映池,他会在今天来。
“你今日不忙吗?”李映池有些惊讶,他擦净了手上的水,想要去接过男人手中的饭盒。
“再忙的事情都会在来见你之前结束。”
华衔青避开了他的手,“饿了吗?今日后厨做的全是你喜欢吃的。”
没有去私塾内公共的饭堂,他们选择了更私密一些的地点,
私塾旁就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前人在这种上了一排杨柳,随着微风摇晃着柳枝下放了供人在此欣赏风景的石桌。
饭盒被放在石桌上,华衔青空出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李映池擦脸。
“不要因此着凉,秋日的水足够冻得人生病,我不在的时候你总是这般不小心,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李映池抿着唇乖乖点头,“下次不会了,今天是因为太困了。”
华衔青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擦掉那些未干的水意,并不对李映池的工作做何点评。
虽是心疼李映池会因此劳累,但那毕竟是青年喜欢做的事,何故要阻止对方在自己爱的事业上努力。
于是换一个方向,华衔青会保证李映池在生活中的足够舒心与自由。
“秋日总是会多觉得困些,今天我都差点睡了过去。”
“真的啊?”李映池觉得新奇,没想到华衔青这样好似完全不需要休息的人,也会和他一样。
整日在商行商铺之间连轴转,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却依旧能够保持着最为清醒思路的华家长公子,李映池还以为华衔青永远不会觉得累。
华衔青柔和了眉眼,“骗你是小狗。”
听他说这话,李映池面上也有了些笑意,自然知道该如何讨人欢心,指尖触碰上华衔青眼尾,“太辛苦了。”
纤细的指尖被华衔青握在手里,轻轻捏了一下,“忙过这段时间就好,算不得什么辛苦。”
他们相谈甚欢,各自相貌又皆是一顶一的相配,在这幅秋日景下,显得颇为诗情画意。
但在前来找人的褚文清眼里,这幅郎情妾意的画面便过于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