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疏刚进了城门就正巧碰上了梁长宁的马车。
两车会面,梁长宁挑开车帘道:“闵大人刚回来?”
闵疏面不改色问回去:“王爷刚下朝?”
“闵大人看起来强健得很,本王还以为你得睡上三五个时辰,看来低估了你。”他意有所指,“还是说闵大人对周鸿音情义深重,再怎么着也要去送行?”
闵疏隔着帘子,目光前视看也不看他:“王爷哪里是低估了我,是高估了自己才对。”
马车并肩而行,前头赶车的张俭和辛庄比肩前进,相视一眼默契地放慢了速度。
梁长宁哦了一声,要笑不笑,“看来得怪我。”
闵疏语气清冷不复晨间的委屈求全,一副提起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样子:“给多少钱做多少事么,闵疏无才无学只能为王爷尽绵薄之力,王爷今晨那些给的那些,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牙尖嘴利。”梁长宁摩挲着虎口,评价道。
“王爷谬赞,我可不咬人。”闵疏冷淡道。
梁长宁一笑,“是本王咬的人,大人脖子还疼不疼?闵大人是美味珍馐,实在忍不住。”
“那王爷岂不是糟糕了。” 闵疏终于偏头看他一眼,和善道:“不能克己,何以驭臣?”
辛庄听了老半天,只觉不知所云,一会儿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钱财买卖,一会儿又说到修身养性,他忍不住偏头看张俭,张俭一脸讳莫如深。
他对张俭比了个口型:“我听不懂。”
张俭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然后他抬手勒马,稳稳当当地将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
“王爷,到了。”
辛庄停在他后头,闵疏掀开帘子下车,刚落地就打一个大喷嚏。
梁长宁盯了眼辛庄,说,“不是说了多穿些?”
他这话也不知是对着谁说的,辛庄奇道:“闵大人穿了这么大一身,还不够多?”
他心里诧异,想起自己往日在雪山上埋伏的时候可是连斗篷都没有呢!若实在是冷,抓两把雪搓一搓就暖和起来了。
张俭把他拉开正要替他说话,闵疏抬脚跨过门槛,“冬日里冷些也是正常的,我打喷嚏不是冷,是这斗篷里的绒毛钻到鼻子里去了。”
梁长宁这才作罢,上前两步跟他并肩进了府。
辛庄想着跟梁长宁禀告事情,正要跟上去,张俭眼疾手快把他拉住,连拖带拽地牵走了。
辛庄不高兴:“王爷叫我盯着闵大人,闵大人和小将军的一字一句一个动作都要汇报,我再不说等会就记不得了!”
张俭把他拉到外头,“怎么不拿个本子写下来?”
“不写。”辛庄说,“不喜欢写字,累手。”
张俭叹口气,“我来替你写,你说给我听。”
辛庄啊了一声,犹犹豫豫跟他走了。
闵疏今日在风口上站久了,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他鼻头通红,说话瓮声瓮气。
梁长宁听着好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跟个小老头似的。”
闵疏用嘴巴出气,“王爷比我大几岁,我若是小老头,王爷岂不是已经入土了?”
梁长宁逗他,“那咱们唱一出人鬼情未了,以后写成话本子,叫人去天桥上说书。”
下头的小丫鬟熬了风寒药,用小托盘端上来摆在他面前。白瓷碗里的药发浓发黑,带着一股飘散不去的苦味。
闵疏端起碗,雪白的手指扣在碗沿边儿,含糊不清地说:“谈感情就伤和气了,我跟王爷是钱货两迄,可没有什么未了情。”
梁长宁笑容顿了顿,颔首道:“是这个理,闵大人心里门清,可真是叫本王自愧不如。”
闵疏一口气喝完药,把碗放回去,舌尖舔了下嘴角。发黑的药渍被他舔干净,一截殷红的舌尖跟昙花似的一现就消失了。
梁长宁手指微微动了动,又问:“今日跟周鸿音说了什么?”
闵疏不瞒他,挨个说了。只是说到最后,他唇齿一合,瞒下了周鸿音问他将来去处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瞒住这句话,只是直觉告诉他不说为好。
其实若真有梁长宁颠覆权柄的那一日,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天下皆是王的疆土。
闵疏转开话头,目光下落,没由来的心虚。
他桌前摆了两篓棋子,是暮秋送过来给梁长宁过眼,说是锡山巡抚进贡的玉棋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好好打磨出来的。
“我思来想去,觉得一百万两银子根本不够用。”闵疏一脸认真,“钱从周小将军手里往下发,必然要被层层搜刮,落到百姓手里,怕也不过四五十万两。”
四五十万两银子,连丞相府一年的开支都不够,却还要整个暨南百姓分。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来不及清剿贪官污吏,暨南盘根错节且官员众多,动则伤根,即便清干净了也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可用之人立刻填补空缺,只能春后再算总账。”闵疏屈膝跪坐在柔软的塌上,看着面前的黑白棋子。
这棋确实是好东西,是他在文沉手里都没见过的上品。梁长宁看他盯着那篓棋,以为他感兴趣,于是推过去了一罐白子。
“说起来从未与你下过棋,来一局?”梁长宁说:“白先黑后,我也不要你贴我半目,毕竟我比你大几岁,免得你说我欺负你。”
闵疏摸出两颗棋握在手里,梁长宁看他静默不语,说:“四五十万两银子是少,但户部是匀了粮,周鸿音知道分寸,他做事有数。”
闵疏摇头:“暨南山高,桥又断了,只能走山路,我今日去送小将军,看他带的都是骑兵。”
梁长宁说:“此行求的是速度,骑兵快一天的路程,百姓就少饿一天。马匹翻山涉水也更稳,人跟马可比不得。”
“是这个理。”闵疏点头,“可是皇上没给周将军兵马的粮,军饷尚且不论,但粮草总不能从赈灾物资里扣吧。”
梁长宁知道他的意思了,含笑道:“行,这局赢了我,我就贴三百万两给周鸿音。”
闵疏哽了一下:“此事关乎民生,王爷怎用棋局论断?!”
梁长宁叹口气,“那要是本王输了,就补上缺漏给他,权当补全亏空吧。”
闵疏看他一脸坦然的样子,胸中憋闷,把手里两枚白棋攥得叮当响。
他静了半晌,终于落子在右下角。
即便梁长宁是个从沙场上扬鞭回来的武夫,闵疏也从未轻视过他。他不知道梁长宁从前也是在国子监里三步一曲五步一诗的少年天才,好似从梁长宁跪在先帝面前叩首请令的时候,他就将自己书生意气的那一面永远地割舍在了四方禁锢的皇宫里。
梁长宁在塞外的这些年里从未摸过棋盘。他的黑子是血肉滚烫的将士,他的棋局是环环相扣的兵阵。他不执子,却心有谋略。
闵疏不敢轻敌,他落子收手,抬眼看了眼梁长宁。
梁长宁失笑:“紧张什么?你若真要钱,我还能不给?”
他从棋篓里摸出枚黑子来垂手一按,随口道:“跟谁学的棋?”
“我的老师。”闵疏敷衍他:“老人家棋艺高,只是我学得不好,可惜了老师的教导。”
“不可惜。”梁长宁慢条斯理地布局,把空角让给他,说:“权舆者,弈棋布置,务守纲格。你开局落子占角,稳中求胜,这也是跟他学的?”
他这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闵疏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王爷把棋经背得这么熟,是当成兵法来看了?”
梁长宁把玩着棋子,目光从闵疏的手上滑到棋盘上。
这局棋不如珍珑棋局复杂,闵疏的棋风细腻谨慎,每一步都是稳重求胜。他修长的两指夹着水润的汉白玉棋子,恍惚间叫人以为是鲛人指缝里的白玉珍珠。
火炉里边烤了几颗栗子,暮秋翻动银丝炭,今年新收的栗子酥甜,烤熟后爆开一条口,香甜的汁水溢出来,味道飘出三步之外。
暮秋用银钳把栗子夹出来放到白瓷碟里,端到闵疏手边放着。闵疏心思不在这上头,他摩挲着棋子准备险中求胜,提梁长宁的大龙。
梁长宁垂眸看了眼局,伸手越过棋盘,从闵疏跟前的碟子里拿了两颗栗子,慢悠悠地剥开了壳。
栗子壳剥开之后还有一层毛绒的皮,暮秋递了个金色的小刀给他,梁长宁嫌麻烦,换了个烤干的栗子剥。
闵疏正襟危坐目不转睛,露在外头的一截手腕紧绷出了清晰的筋络。他落子后以为能将梁长宁这条龙连根拔起,可梁长宁这条龙走得厚,几乎没有浮棋。
整整十五目,竟然环环相扣,黄雀在后,他若收官,必然也损失惨重。
闵疏难得走这样凶猛的招数,他这招下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角的子只能全让出去。
梁长宁剥了个不完整的栗子,抬手自己吃了,“闵大人真是不留余地。”
闵疏全神贯注,根本不理他。梁长宁捏着黑子看了半晌,开始提劫。
他与闵疏都在做劫,只是闵疏谨小慎微不惜自损,而他如闲庭散步,给自己谋了三分活路。
胜负明显,不必再挣扎。闵疏捏着棋子,泻气地松下肩膀。
他难得输棋,还是在这样的关头输棋,不得不叫他丧气。他偏头看窗外,外头大雪纷飞,腊梅花枝被积雪压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闵疏出神,心里想,是暨南的房子脆,还是腊梅花枝脆呢?
这是他第一次和梁长宁对弈,下棋者落子于棋盘外,他输的不是棋,是暨南的活路。
“气数已尽。”梁长宁轻笑一声:“你输了半目,知道输在哪里吗?”
闵疏垂头不语,看起来委屈中带点懊恼,他闻言抬头去看梁长宁。
梁长宁对他招手,闵疏不动,梁长宁叹口气:“过来,青天白日的,你怕什么?”
闵疏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站起来,赤足踩在地毯上挪了过去。
“输在心气上。”梁长宁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压在自己腿上坐着,说:“暨南太重,你不敢输。处处谨慎就只能处处受制……你委屈什么?”
梁长宁把他的脸扳过来,盯了他片刻,把手里刚剥出来的栗子塞进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