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是十五,梁长宁却没去文画扇房里。
他下了马车就径直回了安鸾殿,闵疏沉默地跟在他后头,文画扇行礼告退,只隔着长廊远远地目送着梁长宁。
她盯着梁长宁的背影,很久之后才微微冷笑了一声。
她扶着冷月的手,冷月低头小声说:“闵侍卫似乎有心事。他从前为娘娘做事时,哪里敢甩脸子给咱们看?”
文画扇嘲讽道:“他如今捡了高枝,自然要抓牢了。”
她说罢不再言语,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梁长宁不徐不疾进了殿门,把大氅摘下来,暮秋在后头接了就下去了。
他啜了口热茶,似笑非笑地盯着闵疏,说:“今天那支筷子射得好,想要点什么赏?”
闵疏面色不变:“都是王爷教得好,盯着我日日拉弓射箭,闵疏哪里敢邀功?”
梁长宁骤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闵疏的衣领:“本王什么时候教过你徒手掷箭?你倒是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手好功夫!”
闵疏被他提起来,他看不出一丝一毫惧怕,只是静静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梁长宁骨节分明的手上。
“不过是我动作快了些。”闵疏握住他的手腕,用极其轻的语气说:“我要是慢一步,王爷能抢在应三川面前捅死那琴师吗?”
梁长宁与他对视着,闵疏又说:“裴家今夜倒了,太后已是局外人。皇上要扶持谁?应三川是哪家的儿郎?王爷不去想这些,却来想我的功夫如何了得?”
梁长宁半晌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闵疏知道经此一事已经让他彻彻底底起了疑心,但是从他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再在城久留了。
梁长宁微微松开力道,闵疏胸口微微起伏,神情好像并不因他的质问而有所变化。
梁长宁重新坐回去,他知道闵疏已经无意再小心谨慎地伪装下去,他开始逐渐显露出原本的锋芒,而这正是他要逃离的信号。
这感觉让梁长宁不爽,他无法接受笼中雀要振翅高飞,他知道谁是助力这只苍鹰高飞的劲风,也知道这只不知好歹的小小鸟儿的软肋。
他总要折断他的翅膀,叫他乖乖停留在这方寸天地之中。
外面一声惊雷,竟然下起了大雨。
“裴家今夜倒了。”梁长宁重复他刚才的话,说:“你怎么知道应三川要动手?”
“他是御前侍卫,不该出现在宫宴上。”闵疏舌尖舔过唇角的一点血腥味,说:“即便他能够随侍宴席,在站位上也不能越过皇上。可从裴皎献舞开始后,他就站到了内侍前头,手还一直握着刀柄,所以我留了个心眼,觉得或许他要动刀。”
这是梁长宁忽略到的地方,从太后突然逼迫他娶裴皎为侧妃之时,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裴皎和太后的身上。
“太后与皇后自成一体。”梁长宁没什么表情,“都是裴家女,若她们要把裴皎塞给我,自然是一同商议过此事,这二人都有可能会露出口风给梁长风。”
“所以皇上才要动手。”闵疏颔首,说:“大家族是一条整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搞死一个裴皎,其他的全都要遭殃。”
外头的张俭来叩门,他是来通报的。
宫里的职位升迁已经落定,应三川救驾有功,从御前侍卫升到了大统领又兼任了北镇抚司的职位。
“如今禁军一职我们插不进去手了,应三川看着是条忠心的狗,此后很多事都越不过他去,总归棘手。”
辛庄才查了消息传给他,应三川是裴家一个偏房的庶女生的孩子。裴家到底势大,那庶女即出身不高,也仍然进了高门。可惜后院的斗争阴险,她死得早,丈夫又早就挑好了续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要算起来,应三川与裴家只挨了个边儿。
可如今应三川是御前红人,谁敢提这事儿?他的升迁是理所当然的,梁长风必然要把他放到有实权的位置上。
张俭问:“主子可要办他?”
“怎么办?”闵疏抬头,“裴家才倒,应三川是后起之秀,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如今谁敢动他,谁就是众矢之的。”
“姑且让他得意一阵子。”梁长宁端着热茶,“登高跌重,咱们得扶他一把。”
梁长风怕是早就想要把应三川提拔上去了。之前从没有人注意过他,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御前侍卫那是皇亲贵族家里的子弟们才能抢到的差事,御前听令,一旦被皇上记住了脸,以后的仕途才能一帆风顺。
御前侍卫也就那么些,比应三川显贵的数不胜数,偏偏只有他得了梁长风的青睐,要用裴皎当他的垫脚石。
如今中宫没落,太后失势,明年的选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挤破头脑。
暮秋从外面把敞开的窗户关上,闵疏才微微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他一口热茶都没喝,捧着冷冰冰的手炉站了大半宿,膝盖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门房差小厮来通报,张俭传话进来:“主子,夏小侯爷来了。”
梁长宁和闵疏对望一眼,梁长宁微微颔首:“请进来。”
夏拓文冒雪而来,后半夜的雨已经慢慢成了雪,寒风送进来的雪粒比绿豆还要大。
他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案前。
这里没有外人,夏拓文把大氅解下来,他身后的卫真一路随着他,接过了他湿漉漉的大氅抱在怀里。
屋里寂静了一瞬,夏拓文先顿了顿。
他与梁长宁是儿时好友,一同从这皇城里长大。他们一起拉过弓,跑过马,猎过鹿。他想过以后的日子,想过有一天或许他们会以君臣之道相处,却没想过如今有一日,会冒雪夜行来同他商议背主之事。
然而路已经走到这里,他即便是再转身,也不过是另一条更艰难的路。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今夜宫宴前还是微雨,如今不过几个时辰,竟然又变了天。”
梁长宁深知夏拓文的脾性,他是夏老侯爷唯一的孙子,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也很快就随之而去。夫妇二人尸体送回京城的时候,连个全尸都不是。
那时候夏拓文还小,还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胜利的仗会打输。老侯爷把夏拓文养出一个璞玉般的性子,可如今梁长宁却要把他扯到这一滩浑水里来。
他觉得有些不忍,可是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地呢?
梁长宁只道:“马上要开春了,开春化雪,还要更冷。”
“是啊……”夏拓文重复了一遍,“要开春了。”
他静默片刻,捧着茶问:“前些日子你在筹钱,现在还缺吗?”
闵疏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心知他们都不好把话说得太明,只得自己开口道:“王爷筹钱,并不是为了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夏拓文转头看他,闵疏说:“夏小侯爷的那点银子,打个水漂都不够,可拿去换名声却绰绰有余。暨南大雪,王爷是想筹粮。”
夏拓文低头看着茶盏里的龙井,没有接话。
“王爷的私库里有多少银子,是怎么来的,又要怎么用出去,我猜夏小侯爷并不知道。但既然今天小侯爷走这一遭,必然不是一人的打算。良禽择木而栖,老侯爷看得清时局,夏侯府才能绵延长青。”闵疏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夏拓文手里的茶盏,又说:“夏小侯爷与王爷曾是同窗,东宫首辅倾力教之,小侯爷不是不懂时局,是不想懂。”
“小侯爷有忠君之心,然而忠民先于忠君,可如今天下不在皇上手里,太后和文沉挟持司礼监乃至内阁上下把持朝政,新帝根基不稳,一无兵权二无才学更没有爱子之心。小侯爷还要委曲求全、装聋作哑吗?”
梁长宁在昏暗的烛光下注视着闵疏,他的脸微微扬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烛火映在他瞳孔深处,像是九月流火划过之后的簌簌厉风。
他的语气坚定,像雪水一样清冽:“这天下的确是梁家的天下不假,可梁家不是只有一个梁长风!”
夏拓文久久不语,半晌才把茶盏放下,说:“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
他话没说完,又低声问梁长宁:“王爷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件事的?”
闵疏侧头看梁长宁,梁长宁摩挲着手指上的龙蛇云纹戒,片刻后才闭上眼,“七年前,老师退官辞别。六年前,我从军北上……到半年前,京城宫变。东宫无一人存活,除了退位首辅,内阁一派无一幸存。”
他微微咬牙,寒声说:“甚至连我回京时,连我母妃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夏拓文想起十三年前他爹娘被运回京的尸首,静静地仔仔细细盯着梁长宁。
他以为梁长宁是有狼子野心,却没想过他们其实是同病相怜。
可他从没见梁长宁哭过吼过,宫变之日他被夏老侯爷锁在了府里。文沉用先皇信物调取了西大营三万守城军,皇城的火烧了一天一夜。天亮之后他再也没见到从前玩得要好的那些皇子。
他只看到棺椁运进皇陵,然后是天下国丧,新帝登基。他以为梁长宁已经和他一样,接受了新的朝代。他想起从前还在国子监做伴读的时候,梁长宁怂恿着大家一起逃课,他们在墙根底下分一罐鹤年贡酒,然后一起被茂广林打手心。
他还想起梁长宁站在盛夏的柳荫里背书的样子。史官一笔一笔地写,建元三十一年,六皇子梁长宁胜辩当朝探花,先帝意欲交之大任。
夏拓文不再问,他把茶盏搁在了案上:“今夜裴家倒了,这是我们布局最好的时候。”
闵疏微微笑起来,“小侯爷说得是,但宫里的变动尚不清楚,或许还要再探。”
他要看夏拓文的诚意。
“王爷的消息比我灵通,何必再探?”夏拓文叹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如数告知:“应三川拿到督军的牌子,太后抱病不出,皇后侍疾。司礼监里先帝的老人被除了一半……”
“只是有一个消息,或许王爷还不知道。”他顿了顿,突然说:“危浪平的车驾,今夜已经到京城了。”
危浪平回京,对梁长宁来说并不算好事。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此事不必急在现在,按兵不动才是上策,危浪平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人,只有利益才能打动他。如今结党营私是大罪……天要亮了。”
天确实要亮了。天一亮,路上的行人就多起来,府里全是耳目。如今结党营私是重罪,不需明查就能落罪。
“我该走了,改日细说。”夏拓文站起来,任由卫真给他披上还带着湿意的大氅:“不必送了。”
张俭为他撩起门帘,他低头出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闵疏,突然对着梁长宁说:“王爷有个好谋士,可最后别把自己算进去了。”
他说罢就迎着风雪匆匆走出去,身影消失在泛着鱼肚白的晨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