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沉已经苍老许多。
他双手带着镣铐靠坐在角落里,狭小的窗户透进来明亮的光线,尘埃在光线里浮动,领路的狱卒捂着口鼻打开房门,恭敬道:“闵大人,奴才替您寻根凳子,这死牢里没地方坐,脏得很。”
“不必了。”闵疏摆手叫他出去,静静地打量着文沉。
他在几天前,还是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当朝丞相,新帝也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六部皆是他的走狗,他还可以威风凛凛地干涉朝政,满朝文武无不以他为尊。
可就这翻云覆雨间,他已经成了闵疏的手下败将,被困在了这牢笼里。
闵疏静默片刻,喊:“父亲。”
文沉一哂,“我若株连九族,你也要和我一起死,这声父亲,你不该叫。”
闵疏端正跪坐在他面前,这个角度挡住了光线,文沉眯了眯眼,只能看见闵疏逆着光,脸色平静:“我小时候一直在想,为什么文画扇能叫你父亲,文容能叫你阿爹,我却只能叫你丞相大人。”
闵疏垂下睫毛,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之前。
“就连我的姓,也都是在警告我不要痴想妄想、不要试图入主文家。我后来想明白了,丞相大人从来就没把我当过骨肉至亲,我不过是一颗棋子,一把刀,培养得好就给点甜头,没养出来就要被弃如敝履。”
凭什么呢?凭什么人就要分三六九等,凭什么他闵疏就要沦落为权力的玩物。
“我今日不会杀你。”闵疏说:“父亲,我不做不孝之人。”
文沉看着他,只说:“你不杀我,是要我自戕?我可以答应你,用我这条命,换你为我保住世子。”
只要文画扇的孩子能够承袭长宁王的爵位,那么文家就不算绝种,文家要延续下去,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闵疏看着他,没说话,像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文沉便明白了。他看着面前白瓷酒壶,知道里头装的是毒酒。他摩挲了片刻,捏着酒杯一饮而下,豪迈地翻手展示喝得干干净净的酒杯。
这酒辛辣苦涩,顺着喉管下去,连着肺腑都开始难受。
“一直没告诉父亲。”闵疏回首看着文沉,突然轻声说:“文画扇的孩子不是梁长宁的。”
文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闵疏。他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皇上的孩子……”闵疏终于笑起来,低声说:“文画扇太蠢了,只要给她一点点曙光,她就像飞蛾一样死命地去扑,就和从前的我一样。说到底,还是你没教过她这些阴谋诡计,才叫她天真得蠢笨。”
“稚子无辜,我会好好当这个少师,”他安静地说:“父亲没教我的那些仁义和善良,我来教给他。”
杀人脏手,诛心不算。这是他人教会他的道理。
“父亲豪迈,可惜我说过不杀父亲,所以这酒里没毒。”闵疏收敛了笑,平静道:“父亲经历了两朝变更,新皇先帝都待你不薄,父亲位极人臣威风凛凛,我曾把父亲当做是仰慕的长辈。”
“父亲教会我太多,读书识字,玩弄权术,揣测人心,你鄙夷圣贤之道,自以为把柄才是驾驭人臣的唯一方法。”闵疏说:“我学得很好,多谢父亲教导。”
“我本以为我看见父亲今日的样子会有些感慨,畅快也好悲痛也好,但都没有。”
他曾经是困在笼子里的鸟,但现在他已经飞出去了,他不再怕了。
“丞相大人,就此别过了。”
文沉怔然久坐,他手里的酒杯滚落在地,烈酒的味道还在口舌间,烧得肺腑都在发痛。
牢门合上又开,头顶的阴影遮住了光,文沉抬头看去,是梁长宁。
文沉厌恶地看着他,梁长宁走进来,就坐在闵疏坐过的凳子上。
“看起来丞相不好受。”他说:“今日田地,你从前想过吗?”
“从前?”文沉抬眸看他,“从前我跟随先帝时,你还没有出生。我如今是丧家犬,你呢?你又还有几个血脉亲人可寻?”
梁长宁不欲与他拉扯,他说:“景德年,你勾结太后里应外合发动宫变,推举四皇子梁长风登基。”
文沉露出个阴郁的笑,骤然靠近了梁长宁,说:“你还以为你今日是来落井下石,没想到是不耻下问。”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死也不瞑目!我——”
“陈珠昨夜上吊自尽。”梁长宁说:“文画扇为你勾结太后被反杀。文容宫变当夜被学生们打死。你文家无后了。”
文沉不被他恐吓,他说:“还有闵疏!我还养出一个好儿子,他比他姐姐还要厉害,哈哈!他——”
梁长宁再次打断他:“他姓闵。”
“你闭嘴!”文沉怒喝,“没有死绝!没有死绝!我文家还有后!”
“是还有一个。”梁长宁说:“还有个世子……文画扇怀胎十月生下他,那是货真价实、有名有份的文家孩子。我可以让他活着长大,甚至有一天说不定他会成为新的储君。”
文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心下犹疑,但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梁长宁连一个细作都能当成掌上珠玉,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呢?他知不知道梁在安是谁的孩子?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文沉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梁在安,梁在安。他神色复杂,终于跌坐回去。
“那夜……那夜我从西宫门进去,”文沉擦了把脸,说:“太后欲意扶持二皇子,我本来不肯。”
梁长尔被教得太鼎然,他生而仁义,决计不会篡位。更何况他对父母兄长尊敬爱护,只会反对起兵。但纵观诸位储君,只有梁长尔有裴家血脉,有治国之能。文沉几次思索,最终点头首肯。
“正巧这时,茂广林辞官,先帝极尽挽留,他们彻夜长谈,竟有土地税收改革之意!潘振玉没有死,我知道这是先帝于世家上徘徊不定,但裴家女身为皇后,先帝不可能同时对四大家动手,我以此对太后推测先帝有废后之意,她决心动手。”
先帝要卸磨杀驴,世家多出朝臣,有世代累积,手里的土地不知多广。他与茂广林长谈之后,茂广林辞官,潘振玉在流放路上逃离,这就是先帝的态度。
“户部地契文书多次清点,世家手中的土地虽然多,却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我们的土地不必纳税是先祖亲口许诺,但先帝一而再二三试探,裴家已经多次向我透露圣意。”
梁长宁皱眉,“那本就是天下百姓的土地,你们强取豪夺,压榨佃户,高额收取租金,逼迫多少农民死在地里?你们的地是靠偷靠抢,本就是错。”
“那是我的地!我的钱!”文沉竭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我文家是开国功臣!我文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土地,凭什么分出去!”
“你太贪心!”梁长宁厉声说:“天下土地万万亩,不可能全都是你的!今日到这个地步,论罪你首当其冲!”
“我贪心,四大家哪个又不是?满朝文武谁敢说不曾沾过分毫脏钱,老祖皇帝亲口许下的诺言,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这才过了几代,梁家人就要背信弃义赶尽杀绝!”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满目净是愤恨:“你以为先帝当真仁慈?他放任潘振玉号召书生起义就是试探!大梁没钱啦!大梁的钱全被他那些所谓的仁政败光了!茂广林搞了个巡教,白花花的银子跟泥沙一样往下洒!他梁家人没钱了,就伸手跟我文家要!我不杀先帝,先帝就要杀鸡取卵,焉能有活路!”
“父皇从来没有动过要杀你的念头。”梁长宁说。
“他从来不杀人,帝王心术不流于言表,他要一个没有错处的臣子死,多的是法子。”文沉靠在墙上,从凌乱污脏的头发下抹了一把脸,才说:“先帝放权于茂广林,内阁还想罢黜丞相不设,自此把决策和议政权挪到内阁头上,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在蚕食瓦解我文家的权力,你真以为你那老师是个纯臣,从不拉帮结派?”
文沉嗤笑一声,说:“你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严瑞,周枕,还有你……那个不是他门下的学生?”
“茂广林逐渐成了寒门学子的恩师,他收拢这一批人,又保举他们入朝,就破了世家百余年来在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茂广林是在替先帝做事,一旦陈聪和潘振玉推翻了土地税收法,接下来先帝就会逐渐换掉权力中枢里的世家大族,最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先帝和茂广林又真的是彼此坦诚吗?茂广林手里握着这样一批人,足够他呼风唤雨,掌控朝堂风向。而先帝若用这一批寒门学子替代了世家子弟,谁又敢保证,这批寒门学子不会被野心催生成为新的权贵呢?
文沉觉得梁家人像是在养蛊,老虫死了,幼虫就成为未来的老虫。
梁长宁却觉得他无可救药,
“四月是匈铎草场破芽的季节,塞北束缚了你,于是我联合六部积压公务,粮仓空虚,国库干瘪,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一度增长,白日里朝廷上是俯首称臣,黑夜里的耳语全是抱怨,宫变的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必须要抓住!但是我带人从西宫门杀进去,国子监被屠戮干净,后妃被太后尽数绞死,我的人说没见到二皇子,我疑心他是否被带走,但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冷宫门口。”
冷宫就在西宫门旁,那是梁长风住的地方。他的疯娘死后,他常常一个人在水井边长坐。
文沉盯着梁长宁,轻声说:“我推开门,发现二皇子死了。”
梁长宁低下头,看见了文沉挤满皱纹的眼睛。
他笑得开怀,说:“没想到啊!我们都看错了人,你们谁都没有他狠得下心,他靠着军队屠杀的路径就猜出我们看中的人选,他知道梁长尔心善,靠着装病把人骗过去——我不知道他怎么杀的人,但我推开门的时候,梁长风就站在血里,他提着一把生锈的剑,对太后说——母后,您看,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他,所以他就是唯一的选择。
“梁长风昨夜死了,你报不了仇啦!我的人亲手射杀他,三箭。”文沉竖起两根手指,说:“只要三箭,应三川带着他跑,但他跑不出去。他从一生下来就该活在这笼子里,如果他有一个高贵的生母,他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惜时也命也,只要区区两支箭。”
他想起梁长风刚登基那一年,什么都不会写,策论不会分,公文不会看,连个朱批都要司礼监秉笔手把手教。他觉得新帝蠢笨,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有一次新帝被内阁拘着读孔孟,他拘谨地坐在御书房里背鱼我所欲,他背到晚上才堪堪过关,连饭也没吃就要接着见文沉。
文沉教他如何在朝堂上驾驭朝臣、分辨谏言,他讲了很久,却看见新帝走神。
新帝看着窗外深蓝的天,文沉还记得那天有皓月繁星。
“京城的天,总是四方形的。”新帝说:“朕小时候听人讲课,说凉山那边是麦田,这边是水稻,塞北有草场,夏夜是漫天繁星,浩瀚宇宙一望无际,站在麦田里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丞相大人,是真的吗?”
“皇上看见四方形的天,是因为站得太低。”文沉说:“坐井观天,眼界只有四方大。登高望远,才能睥睨天下。”
“太高了。”新帝说:“站的这么高也只能听见箭矢声,摸不到星星,还不如深井,起码能触及。”
新帝后来去了一次京城最高的殿宇,他站在最顶上,只觉得害怕。
梁长宁想知道已经知道了,他起身不再多言,狱卒恭敬把他送出门。
“鱼……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哈哈大笑起来,逐渐癫狂。
梁长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已经走到了牢笼外。牢笼里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户,外头有光照进来,文沉绷直了铁链扑出去,被那束光恰好打在脸上。
文沉被关押在最里面,从这里通向牢狱大门的路狭窄又冗长,他扒着栏杆,能看见梁长宁的背影。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奋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出,这次梁长宁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他的步伐没有停顿,文沉还在高呼:“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狱卒用棒子敲击铁栏杆,喝止道:“安静!闭嘴!”
“长宁王!我儿之于你是鱼还是熊掌!”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拼尽全力想让梁长宁听见:“江山美人只能二选其一!没有一个皇帝可以和男人搞在一起!没有一个皇帝能够不娶皇后!你被美色拿捏住了,又如何拿捏天下!”
文沉深知闵疏的性子,一旦梁长宁登基为帝再立新后,他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不管他怎么选,闵疏都会成为梁长宁心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早知闵疏有如此能力,他文沉何必殚精竭虑去谋划布局?该直接把闵疏卖过去以换取对等的价值。一个私生子,竟有如此能耐,把这些世家子弟都比下去了!
文沉露出个得意的笑,在蓬乱的头发下笑出了泪。
他没输,他还有个儿子能延续文家的血脉,他翻身滑落在地,眯着眼睛直视光线,被刺激得流下泪来。
“文……文疏……”文沉喃喃道:“不好听,要换……”
回应他的是牢狱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梁长宁的脚步声被阻隔在了阴影之外。
闵疏就在大理寺外等他。他靠着马车,正低头抚摸一只雪白的野猫。
梁长宁看见他,心里压着的气骤然一松,闵疏起身含笑看着他,大理寺修在半山腰,梁长宁疾步走下这一条长长的阶梯。
“先回府么?”梁长宁问他,又扶他一把,把他拦腰抱上马车。
张俭杨起鞭子,马车徐徐起步。车里晃动,珠帘发出好听的声音。
“先去一趟宫里吧?”闵疏看着他说:“内阁为着继位人选忙了几日,再放着不管严瑞要带人上门了。太后大病不好,孔宗翻了太医院的记档,说是孤离暗毒,时无多日了。”
闵疏看他不说话,又说:“量体裁衣,冠冕也要赶制,礼部已经拟好了章程,只差叫钦天监算日子了。”
“不必了。”梁长宁俯身抱住闵疏,闻见他的熟悉的味道,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什么不必了?”闵疏不明所以,拍拍他的背,问:“怎么了?我见你出来就神色不好,文沉是不是说什么话气着你了?”
“不要登基大典了。”梁长宁深吸一口气,说:“叫两个孩子以后去担吧,皇帝不能独身,娶男后要遭天下流言,我不愿你被蜚语缠身。”
闵疏没说话,梁长宁又说:“什么江山,什么天下,只要政务管好,不一样海晏河清吗?我不在乎这个位置,我知道你也不在乎。”
山呼万岁、俯首称臣、大权在握,都不是战利品。
“我肩膀痛,你射我的那两箭,我不跟你算账了。”梁长宁说,“今天我想吃肉。”
闵疏看了他半晌,终于摇头无奈一笑:“那就回府吧,暮秋说今天做了三黄鸡,八宝莲子饭放不放白糖?”
马车向前逝去,张俭慢悠悠拉着缰绳,街上的百姓逐渐多起来,西大街新开了一家私塾,正有学生抱着书从里边儿出来。
两人在车厢里拥抱,这是一个平等的拥抱,没有权势和算计,没有强迫和隐忍,再往远处看去,天地浩瀚无穷,是辽阔湛蓝的天空,和振翅翱翔天际的苍鹰。
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