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淅淅沥沥下了小雨。闵疏带着辛庄,向大理寺递了拜帖。
文沉在这里受的是上宾之礼,厢房带着院子,亭子里还给他放了书案,他见闵疏来,动作稍微一顿:“稀客。”
“父亲客气。”闵疏偏头,辛庄就把手里端着的檀木盒子放在书案上,转身退到了亭子之外。
文沉坐着,手里还在提笔写字。闵疏站在他身前没有落座,因为从前在文沉面前,他没有可以随便坐下的资格。文沉要处理的公文太多,他虽然已经革职查办,但公文交接和家里的私产也需要处理。这些公文进出运送都要经过大理寺的查验,都不是什么私密的产业。
“从前知道你睚眦必报,但没想过你这样记仇。”文沉提笔写了个“准”,把册子合上了。
闵疏看着亭子外的小雨,大缸里泛起涟漪,锦鲤浮出水面张嘴吞吐,大概是把涟漪误以为有人在喂食,他看了会儿,轻声说:“父亲消息比我灵通,大概也知道刑部派出去的人已经查到了陈家,已经快马加急把消息送回来,估计前几天就到了皇上面前。这也算得上重罪了,只看皇上批不批三司会审。”
文沉嗤笑一声,说:“几年不见,你竟目光短浅至此。”
文沉想起从前闵疏还小的时候,陈弱水从来没有表现出必死的决心,也不曾告知过闵疏旧事。文沉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够沉稳,看上什么非要抢到手。
文沉说:“就凭这么一桩小小的案子,也想翻了天?你若是拿民田或学生来威胁,我可能还要考虑三分,但你用一个妇人来治我的罪,怕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闵疏面色不变,背过去看着缸里的睡莲,说:“我看着皇上没有替父亲掩盖的意思,督察院和刑部还听父亲的话吗?父亲,树倒猢狲散,大厦将倾了。”
文沉不信,他搁下笔,抬眼盯着闵疏的背影,眼神还是轻蔑中带着狠戾,但闵疏已经不怕他了。闵疏转身,斜斜靠在亭子的栏杆上,微风吹乱了他的发丝,有雨飘进来,润湿了他的睫毛,。
文沉说:“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从前不知道你还有科考的本事,能爬到太子少师这个位置上也算你的能耐,但再往上,就不是你能掺和进去的了。我知道你如今跟着长宁王,看来你攀住了这根高枝,你也该谢谢我。”
文沉上下打量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说:“就算不好好回报我,起码也不该过河拆桥,反咬我一口!”
“反咬?”闵疏笑起来,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他笑了片刻,说:“父亲这可是冤枉我。”
闵疏负手站在书案前,飞进来的雨丝湿了案牍上的纸张,亭子两侧的水漫进来,湿漉漉地往里浸,闵疏湿了鞋面,但他没有避开那些水,他说:“父亲在招兵买马,你瞒不了我。”
文沉的心腹他全见过,没有几个人的行动能瞒住他,他温和道:“我带了个礼物来给父亲,希望能回报父亲……至少能叫父亲认清现状。”
文沉扫视他一眼,半晌才一边伸手去打开箱子一边说:“不过派人买点粮食囤积,家中人口多,这算不得什么。京中囤积粮食的官员多——”
他蓦然止住话,抬头看向了闵疏。
“郭顺死了。”闵疏语气还是温和,“父亲猜猜,是谁杀了他?”
就在这片刻间,文沉脑子里思绪已经转过百瞬。他眉头紧锁,心里游移不定。
他首先想到的是闵疏杀了郭顺,但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决了,他认为闵疏相比于杀了郭顺会更加倾向于留一个活口,并且闵疏很少用死人做棋,这不是他的风格。于是文沉又想到了太后,但太后没有杀郭顺的理由。太后如今久居深宫,身上的权力几乎都被梁长风吞并,她已然成了被架空的花枕头,她杀个人不难,可她杀了郭顺反倒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应三川去过上林苑,但他似乎没有提到人……或者他提到了人,只是对外宣称没有。”闵疏看着文沉,说:“父亲在上林苑有自己的人吧?大可去问问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真真假假,文沉只挑自己觉得没错的相信。闵疏把这些消息打乱,全都一股脑塞给文沉,他知道文沉多疑的性子,自己只要稍微做出一点指引,他就会自己补全没有证据的部分,一步一步让自己信以为真。
不管是谁杀了郭顺,局面都对文沉不利,他失去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把梁长风拉下来的理由,换而言之,他再想扶持幼主篡位,他就是反臣。
而梁长风可以稳坐高台,几乎没有人可以出来指摘他上位不正。
文沉呼出口气,他没问闵疏怎么拿到郭顺的头颅,他只说:“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跟我谈?”
“被一无所有的私生子逼到这般境地,难道我还没有资格跟您谈吗?”闵疏说:“还记得您让我下在长宁王身上的孤离吗?早就已经解了。如今我和长宁王同舟共济,我调动他的人马不是难事,皇上要用笼子关着您,我可以帮您破开笼子,但我的话父亲总归不信,不如这样吧,”
闵疏拉开椅子,神态自如地坐在文沉面前,抛出诱饵:“我来给父亲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郭顺虽然死了,但梁家没有绝种,都说父死子继,总归都轮不到父亲来独掌大权,毕竟中间还隔着一个有着皇室血脉的长宁王……”闵疏轻飘飘地说:“不过如果是长宁王上位,一人之下的可就该轮到您。”
这话戳中了文沉的心,他神色不变,暗自打量着闵疏。
文沉从前没有想过要扶持梁长宁为王,因为梁长宁手握重兵,他有自立为王的资本。文沉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用太子替换掉梁长风,梁长风对文沉不再惟命是从,这让文沉感觉不妙。幼主如果年幼还不懂事,那么文沉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培养起一个足够听话乖顺的好孩子。
景德年间的成功篡位不代表之后也可以,文沉能够成功是因为天时地利,当时梁长宁带着龙纹军远征塞北,先帝病重昏迷,太后又愿意涉险跟他里应外合。文沉手里有些兵力,但那远远不能跟梁长宁的人相提并论。
梁长宁安置在西大营的龙纹军和老兵们都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杀回来的,他们即便不纵马,不穿重甲,也是以一敌十的存在,更遑论他们训练有素,只听梁长宁的号召。
文沉最多也只能调动兵部抓来充数的壮丁和御林军,他自己虽然招兵买马,但终究是一盘散沙,打打终日娇生惯养的皇族还行,再多就要闹笑话。
只要梁长宁还带兵镇守在京城,文沉就没有逼宫的胜算。
“半个月后,匈铎或许会进犯。”闵疏说,“今年草场长得好,雨水也足,他们不好打。塞北十三卡逐年扩张,要守的关口越来越多,周小将军屡次请求朝廷支援,这是有备无患。如果长宁王再一次被调离京城,那么京城就是父亲的天下……毕竟刑部孙供不一定会为皇上所用。”
“父亲从前是想养出一个废物皇子,好叫他能在朝政上孤立无援。但现在看来这个法子没有用还倒添堵,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长宁王文武双全,曾得东宫首辅倾力教导。”闵疏含笑看他,说:“此刻换人正是好时候。”
文沉不再打量闵疏,他收回了目光,翻开了下一本公文,半晌才说:“你非好心,且回去吧。”
闵疏便站起来,他偏头看着外面的雨丝,又说:“郭顺我已经带来给父亲了,他儿子也死了,父亲要是好心,就着人收尸吧。”
文沉看着匣子里的那一团惨白骨肉,闭了闭眼,说:“做事不要太狠,易遭反噬。”
闵疏轻笑一声,说:“父亲教导,我必然谨记。”
文沉顿了片刻,笔尖停在纸上,洇出一大片墨色,他说:“你要对文家背恩忘义,此后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闵疏,不要忘了你的根,不留后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我原以为父亲早就知道我们早就没有化干戈的可能,没曾想父亲天真至此。” 闵疏把厌恶藏得很深,“父亲没有赐予我本家的姓,因为父亲觉得我不配。别忘了我姓闵,不姓文。”
“就算你不姓文,那你难道就姓梁了吗!”文沉捏紧了笔,双目怒视厉声道:“哪个男子会靠着爬床做大事?!你不要为了一点小小私怨而不要脸面走错了路!你以为你能风光多久?!不过都是靠着他一时的新鲜和施舍才有现在,不要忘本!”
闵疏微微回身看他,良久才露出个恍惚的笑:“从前还是父亲告诉我……跟着梁长宁,不算委屈了我。我把这话记牢了,父亲又要怪我忘本。那我只好期盼着他能多新鲜些时日,能风光多久算多久吧。”
他话刚说完,辛庄就从远处走来替他撑开了伞。小雨淅淅沥沥,把地都冲出了稀泥。
大理寺这一坡长梯长了青苔,一落雨就容易滑脚。大理寺的人明里暗里奉承着闵疏,看他出来了,特地备了木屐给他。侍卫在廊下躬腰伺候他换鞋,阿谀道:“闵大人,这是特意为您备的鞋,雨天路滑,这条路出去不好走,怕摔了您。您的马车已经叫人在轮子上绑了稻草,不过还是要驾慢些,咱们这里都是稀泥。”
闵疏垂眸换了鞋,从廊下出去了。
文画扇带着丫鬟立在转角后,今日突然下了雨,她只能就近选在这里避雨。她也叫过大理寺的侍卫去取一把伞,但人家不愿意,文画扇自知如今身在别人屋檐下,只能使唤自己的丫鬟回去拿雨具。结果恰好遇到了闵疏。
文画扇忍着嫉恨和怒气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方才那侍卫连把伞都不愿意借,却转头伺候闵疏穿木屐!
丫鬟看人走了,才小声说:“闵大人好大的面子,大理寺还给他马车轮子绑稻草,咱们的马连饲料都要自己备,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文画扇转身就是一巴掌,丫鬟当即哭出声来,跪在地上不敢动。文画扇出了口气,才盯着闵疏离开的方向说:“他算什么东西?也有势?从前不过一个卑贱野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做了些龌龊事,就要爬到主家头上来作威作福,没有我,他能进得了王府?跟他娘一个德行,就靠着一张脸狐媚男人,若不是父亲通气,我还不知道他爬了床。”
她咬牙切齿,往外啐了一口。
贱坯子,总有他落魄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