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晦暗,清宴阁里方寸大乱,女眷惊恐缩成一团喊着要出宫回家,梁长风攥紧了拳遥望出去。
殿外疾风骤雨,夜幕浓重,几乎看不清外面。
梁长风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他环顾四周,近卫正等候他的差遣,他抽出长剑,单手推开剑鞘,说:“文沉违逆皇命,妄图谋权篡位,今日朕调兵遣将,若有取其首级者,不论王侯将相否,皆按诸爵赏!”
他缓慢地挺起背脊,说:“立勤王之勋者,氏族恩荫,取文沉而代之!”
殿内侍卫纷纷拔刀,挡在了梁长风身前。
闵疏翻开了身边的长盒,里面是他借着太子生辰礼物带进来的轻羽长弓。这把弓只配了不到百支长箭,箭矢闪烁着寒光,尾羽坚硬而挺拔,极具穿透力。
殿外逐渐有凌乱的脚步声,宫中侍卫和禁军都来此护驾,吴贵在匆忙地清点人数,雨夜里划过一点火光,紧接着一支带着火油的穿云箭呼啸而来钉在了殿门上,只剩下箭尾在小幅度颤动。
“叛军来袭!”吴贵扶着发冠狼狈后退,蒋知两三步上前,黑夜里渐渐有火线出现。暴雨熄灭了火把,空气里有火油的气味,文沉已经杀到宫门,正宫门的漆红木铁门被砸道,轰然倒塌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清宴阁下叛军入城,宫中禁军和五军都督府紧急调来的人手阵列整齐,他们不比文沉的杂兵,他们装备整齐划一,长刀寒光四射。
“来人!去将太后请来!”梁长风咬牙,又重复一遍:“来人!去把太后那个贱人给朕带来!”
他话音刚落,远处就急奔而来一人。应三川单手持刀,刀上全是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
“臣救驾来迟!”应三川在他身边急声说:“臣傍晚领命截杀文沉,但大理寺运送文沉的马车空无一人。臣心知此事有疑,就转道大理寺巡查,但大理寺已经不见人影,留下的蛛丝马迹尚可追踪,臣本欲回宫述职,却在城外发现有杂兵集结!”
马车无人,意味着文沉本就没有打算入宫参宴,或者这是他的试探和放出来为他挡刀的替死鬼。这说明文沉早有谋反之心,他在入大理寺——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找到了退路。
“此地危急,臣掩护皇上撤退!剿灭叛军一事交予臣下——”
“叛军入宫了!”不知是谁惊声尖叫,宫女太监们争夺财帛,仓皇乱窜,胆小的大臣和家眷悄悄溜出清宴阁,还没逃到宫门就被杂军们砍杀。
刀光剑影中,禁军和御林军拔刀搏斗。
城中百姓闭门不出,学生们藏在国子监的小屋里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听见墙外震动地板的脚步声来来去去,王渊野咬紧了牙,眼睛死盯住高墙。
“诸位听我一言!此战尚可打,文沉杂兵不足为惧,”孙供急速道:“外逃只有死路一条!我等破釜沉舟拼死一搏,都督府禁军训练有素,前方回报文沉人马不足正军,皇上在此,龙言已出,倘若此战告捷,他日便是光宗耀祖!封侯拜相!”
孙供抽出御前侍卫的长刀,厉声道:“我大梁正统在此,城下皆是反贼!谁敢认贼作父,行大逆不道之事!”
箭矢流云般落下,密密麻麻的火光在雨中熄灭,但仍然有漏网之鱼点燃了枯干的木料。大雨漂泊,血迹被冲下台阶,排水的九龙口吐出来的都是红色。
文沉在清宴阁的高台之下冷漠抬头,他身着寒冰铁甲,手里的海晏剑华丽尖锐,闪电降下被长剑反射出白光,四年前,他就是握着这把剑推动了朝代更迭。
梁长宁稳坐不动,在殿堂的角落中安静饮酒,帷幕落下的阴影把他笼罩其中,他在黑暗中抬眸看了一眼明堂之后的屏风,那是应三川带人护着梁长风撤离的方向。
梁长风丢下了一众大臣和嫔妃太子,梁阮被外头的刀剑声吓得嚎啕大哭,文画扇早已不知去处,只有稍大些的危禾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
闵疏偏头叫趁乱混进来的黑来砚把三个奶团子带走,危浪平也正有此意,不动声色向侧门使了个眼神。
梁长风被锦衣卫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但路已经被堵死,要出清宴阁就要下长台阶,太惹眼。
应三川当机立断翻身跃下十几丈的高台,清宴阁修得太高,到了顶楼更是手可摘星辰。应三川抬头看着顶上的梁长风,朝他张开了双臂:“跳下来,皇上,臣接着您。”
梁长风自幼恐高,他被锦衣卫扶着站上栏杆,在犹豫间时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他身形一晃,向前跌落下了高台。
梁长风在呼声中向上试图抓住什么,但他周围都是火油燃尽后的黑烟,暴雨淋湿了他的衣袍,被冷风吹得烁烁作响,他的身体笔直下坠,心脏几乎要从胸膛突破。
他重重跌进应三川怀里,应三川被他撞得双臂发麻。他刚松一口气,就听到清宴阁上的蒋知凭栏大喊:“尔等住手!”
蒋知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该归向哪边,他从前靠着文沉过活,却不想跟着他当反贼。但此刻兵临城下,他没有再可以慢慢犹豫挑选的时间。
“你们都是大梁子民,投名参军也未尝不可!今日天子在侧,你们可知你们的所作所为是谋逆造反!不论成败来日都无活路!”蒋知振臂,在雨中震言:“文沉贼心,趋同者死无葬身之地,若此刻归降,与我军同享勤王之勋!这场仗你们必败,朝廷念你们识人不清只做小惩大诫!此刻放下刀剑,尚且还有转圜余地!”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文沉拉紧缰绳,战马在他胯下嘶鸣,他握住海晏剑,猛然拔出了刀。他冷笑一声,回首看着自己身后的杂兵和御林军,杂兵虽战法凌乱,但着装同一后看着同样摄人。
“京中兵马不足,皇帝援军无法及时赶到,谁能捉住皇帝谁就是下一个开国功臣!”文沉扬声说:“来日富贵眼看在即,诸位将士各凭本事,我文沉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杀了他!”文沉喝道:“大梁官位九品之上者人头可换万钱!”
朱红漆门被撞击得发出巨大声响,厮杀声中有女眷的惨叫,文沉驭马从血泊中奔行,他劈刀踏入清宴阁,蒋知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丧家犬一样跪在地上无法动弹。
“丞相、丞相!丞相大人!”蒋知仰头,在瓢泼的雨里努力睁眼看他,喉咙发出破败的求饶:“小人一心为丞相!我们是盟友,我们从前可是盟友啊!今日都是他们逼迫我来劝降,小人愿为丞相大人肝脑涂地!”
文沉冷然看着他,他头盔的边沿盛满了血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皇帝呢。”
蒋知立刻爬起来,抬手往后指:“在、在后面,应三川带着他跑了,他们还有一支禁军,五军都督府已经调兵前来,他们是想汇合——”
蒋知捂住脖子上的血痕,温热的血从他的指缝喷涌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文沉,但文沉只是收回了刀,任由马蹄从他头颅上踏过。
他从不饶恕叛徒,他不要盟友,只要臣服。
梁长风在奔跑中不得不丢弃了他的冠冕,他身上明黄色的皇袍太惹人注目,他仓促间被应三川套上了锦衣卫的外袍,衣服有些长,跑在路上的时候吸满了水,像是绊脚的锁链,他跌倒在地,又被应三川提起来跑,四处散落的宫人们都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抱头躲避,唯恐被反军捉去。
锦衣卫们终于驰马而来,应三川得以喘息,他翻身上马,把梁长风护在怀里就要往皇宫外去。整个皇宫都是充斥着文沉的兵马,他们只能在闪电的间隙借着光靠衣服的颜色辨别敌我。
轰隆——!
雷鸣电闪,文沉高居清宴阁,他在乌泱泱的铠甲中发现了一支极有方向目标的红衣人马,文沉偏头,刘台已经等在身边,他会意地拉弓,在黑夜中瞄准。
但是太难了,刘台无法在闪电的间隙里看清方向,马蹄声掩盖在沸反盈天的刀剑声中,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刘台眯着眼睛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终于在闪电亮起的瞬间松开了弓弦。
“咻!”这支箭直指梁长风,应三川拔刀就砍,断箭凭借着惯性撞击在马胄上,箭头划拉出刺眼的火花,马匹受惊直立而起,梁长风错不及防往下落,被应三川一把抓回怀里。
第二支箭呼啸而至,这次狠戾地插进了马腿,战马当即跪地不起,把二人甩出去十步之远,应三川把梁长风护在身下翻滚出去,血水溅在头上,梁长风觉得满口腥臭。
“皇上!”应三川喘了口气,沉声说:“从宫门出去,往前跑能找到冯道成,北镇抚司效忠皇上,至死不变!宫里不能再留,话不可多说,时间紧迫,快走!”
“应三川。”梁长风跌跌撞撞爬起来,摸到到他扭曲的小臂,立刻就明白是他刚在在翻滚中受了伤,他左臂一直垫在梁长风颈下,此刻皮肉里的骨头凸出,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
梁长风被雨水浇透了,冗长宽大的衣袍阻碍了他的行动,他干脆地把金黄龙袍脱下来。他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沸腾的火。
“别害怕,皇上。”应三川按在左臂上,硬生生把关节拧回去。他没有喊痛,只说:“皇上,臣会护着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梁长风想,我怎么可能害怕呢,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宫变,我做过一次赢家,但我觉得胜者也不过如此。
梁长风觉得有点疲惫,他跨过地上的尸体,他的一只鞋在慌乱中丢了,那只脚底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他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
已经无路可逃,御林军围困住了清宴阁,
高台上刘台已经拉开第三支箭,梁长风在大雨中踉跄,瞄准起来不是难事。刘台眯着眼感受风速,闪电骤然亮起,雷鸣紧接其后。
精铁长箭穿雨而来,在眨眼间插进了梁长风的后腰。他被这力道带得噗通一声跪地,箭上没有倒刺,但他还是拔不出来。
“皇上!”应三川抹掉脸上雨水,向前爬几步按住了他的后腰。
“文沉!”应三川咬碎了后槽牙,他舔舐到牙间的空缺,那是危移打掉的。他仰头怒吼:“文沉狗贼!下来与我一战!”
文沉在嘈杂的刀剑声中听见这句话,阴郁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应家的庶子,和梁长风都是一样贱种,走到今日就该到顶了,竟还奢望与我同级。”
文沉用手背擦去海晏剑上的血,说:“还有个硬骨头等着我们,叫人撞开清宴阁的门,今日梁长宁也别想跑!”
梁长风已经跪滑在地,他掌心都是滚烫的血,锦衣卫已经混入杂军中厮杀,应三川护着梁长风,左手已经使不出力。
他撑着绣春刀站起来,御林军长枪袭来,红缨在半空甩出一圈水珠,应三川提刀斩断红木枪杆,反肘就把人的鼻梁揍断,他两步前冲,顶着人向前格挡,后人的长枪穿透这人的身体,又被应三川用绣春刀劈成两半,血水来不及喷涌就洒落,应三川擦一把脸,又回过头去找梁长风。
梁长风睁着眼躺倒在雨里,他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苍白如雪,他大口喘气,雨水从他鼻腔灌进去,他激烈地呛咳,带动了后腰的贯穿伤,嘴里吐出的都是血。
刀剑残影中骏马奔驰,清宴阁涌入了更多的势力,应三川左手提刀,右手把梁长风扛在肩上拼命奔跑。
混乱中根本找不到太医,应三川只能把人抗到一处避雨的小杂物间里,里头的两个太监瑟瑟发抖正要尖叫出声,应三川干脆利落两刀把人砍死,才把梁长风小心放在地上。
这里点了一盏很弱很弱的灯,已经要灭了。外面狂风暴雨,杂军声嘶力竭地喊打喊杀,梁长风微微睁开眼,他的伤口在方才被撕裂得更大,伤口处血肉模糊,被泥水泡的发白,他觉得自己小腹鼓胀,大概里面都是积血。
他费力地睁眼,看见面前神色焦急的应三川,轻笑道:“你这样……你这样倒像是你自己要死了。”
“士为知己者死。”应三川满脸都是血,他手掌发烫,怕血水倒灌只能颤抖着捧起梁长风的脸,说:“皇上,臣愿意誓死追随您。”
“你……你把朕、你把朕当知己吗?呵呵,”梁长风咳出血来,低声笑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说:“可是朕只把你……只把你当一条狗用……”
士为知己者死,但他的知己只把他当狗。
应三川是家中庶子,很不受待见,上面的兄弟姐妹都可以任意打骂他,他恨极了所谓的嫡系一脉,更厌恶那些不学无术也可以高官厚禄的恩荫世家子弟。应三川愿意追随梁长风,不仅是把他当做主子,更是期望他能证明嫡系无用。
梁长风从来就不求知己者。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梁长风从一开始,就是被逼着走到这里来的。他最想要的其实不是当皇帝,他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可是血脉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沾上一点就要被人斩草除根,他什么皇子的好处都没享受到,却要承担最大的风险。
“别哭,别为朕哭。我娘……我娘是个低贱的宫女,后来又因为貌美,被选去做了舞姬。”梁长风躺在应三川手臂上,喃喃道:“后来皇帝醉酒宠幸了她,可她身份低贱,本该处死,谁曾想怀了胎,只能挪去冷宫……冷宫里全是仗势欺人的阉狗,我娘熬不住,终于疯了。”
他意识凌乱,一会朕一会我,已然有些恍惚。
他记得他的疯娘总是坐在窗边梳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弯弯,小小孩子扑流萤,流萤好似天上星,带着小孩寻娘亲。月圆圆,小小孩子买小饼,小饼油花亮晶晶……”
“饿啊……我想吃点心,想喝桂花酿……”梁长风睁大了瞳孔,他眼睛亮起来,像是回到了那段日子。
他穿得破烂,从冷宫的狗洞里爬出去,他听说国子监里有他的兄弟姐妹,就偷偷跑去看。他以为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样的,没曾想他看到了截然不同、锦衣玉食的皇子公主们。
那些孩子金尊玉贵,宫人环绕,桌上摆着笔墨纸砚,饭盒里是山珍海味宫廷御点,茂广林在讲桌后谈诗词歌赋,那些壮丽河山和大梁盛世从他口舌中吐出来,是梁长风从没见过听过的天上人间。
梁长风偷听多日,终于有一天,坐在窗边的危移因为嫌弃豆沙馒头没味,把馒头从窗边丢了出来。
那是梁长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白米面带着一点微微的甘甜,梁长风偷听茂广林讲课时听过,大凉山的那边种的是小麦,这边种的是水稻,小麦磨成粉可以做面食,水稻褪壳就是米饭。
他舍不得吃这个白馒头,连灰都没有拍干净,就带回冷宫给他的疯娘吃。他娘狼吞虎咽,白面馒头哽在喉咙里,瞪大了眼睛往水井冲去。梁长风只听到噗通一声,从此就没了娘。
他后来偷听见危浪平哄他的弟弟,说亡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那之后梁长风每次看到水井里倒映的星星就想伸手去捞。
应三川捂着他的下巴,疯狂地用袖子去擦那些血。擦不干净,根本擦不干净,实在是太多了。应三川从没这么讨厌过红色,这种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夜里最可怕的恶魔吐出来的粘腻唾液。杀危移的那个晚上,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感受过这种红色,那时候他爱极了这个红,只觉得舒爽畅快。
“别说了,皇上……皇上、别说了……”
“我——”他舔舐嘴边的残血,舔到了应三川为他擦血的手指,他咬着牙战栗,但是没有哭。
“把鹦鹉放了吧,应三川,你替朕,你替朕把鹦鹉放了吧,别跟我一样困在这牢笼里……”梁长风仰起脖子轻轻喘气,微不可闻地悄悄哽咽:“到了阎王那里……抵了我的业障,下辈子叫我投个好胎……”
他没来得及合上眼睛,就永远被留在了那个揣着馒头跑回冷宫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