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夕阳时分,闵疏被梁长宁放进丞相府,他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廊阁草木间,避开了大部分的锦衣卫。他对这座府邸实在是太熟悉,他知道哪里有小路,哪里是密道,哪里藏着暗室。
这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的路。他穿梭在夕阳的余晖中,直奔密室去。
他赌文沉把他娘关进了密室,因为文沉不会让陈珠接触到陈弱水,更不会让陈弱水有试图逃跑的机会。
哪个地方最合适?不是私牢,不是后院,是暗无天日的密室。
那是闵疏小时候待过的地方,闵疏知道里头见不着光,四处都是机关,而密室的暗门就在文沉书房的书架之后。
“咔嚓。”闵疏的手指掰开机关,书架轻轻一震,露出一条小缝来。
里头静悄悄地,黑暗中有点微弱的光,那是即将燃烧殆尽的油灯。
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分外清脆,闵疏搓了把脸,朝里面喊:“娘,你在哪儿?!”
陈弱水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那处阴暗潮湿,冰凉的鼠妇秘密麻麻地挤成一坨,往石缝里钻。
这是她几日来第一次见到光,刺目得叫她下意识闭上了眼,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又强迫着自己往外爬。
陈弱水一看到他就落泪,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几乎是在发抖:“安之,安之你怎么在这里!”
“娘,我来找你!”闵疏顾不得叙旧,带着她就要走。
陈弱水却顿住了,外头搜查的官兵翻找东西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要查到这里来。
陈弱水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东西来塞给他,仓促地说:“安之,这是你那日拿来的户籍和路引,我都贴身藏着,怕叫人发现了。你拿着它先走,我……我走不掉了。”
闵疏顿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
陈弱水咬牙,撩起了自己的裤腿,她没顾忌在儿子跟前露出肌肤,只觉得有些难堪。
她把裤脚一圈一圈卷上去,使得整条小腿都露在闵疏眼前,那本该洁白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疮疤,腐肉已经刮过一道,但是脓水还是止不住。
陈弱水读过些医术,知道鼠妇能解毒止痛,她就捉了些虫子放在油灯上烤干了后捏碎了敷在伤口上。可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根本不奏效。伤口的水泡破裂后,感染和炎症并发,患处腐烂的肉馊臭不堪,她只能咬牙用锁头锋利的边缘去刮掉。
这样撑着,竟然也等到了闵疏来找到她。
陈弱水知道,她的安之心细如发,是最聪明最勇敢的孩子。
“陈珠泼了我一锅热油,我砸不断锁链,我……我走不了了。”陈弱水说到这里双目通红,她仔仔细细地抬头看闵疏,好想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快跑,安之。”陈弱水用手背蹭掉眼泪,喉咙间哽咽道:“对不起,娘把你生到这个地方来,娘是真的……娘是真的想教你当一只苍鹰。”
搜查的锦衣卫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文沉的家奴紧跟其后,一旦暗室被打开,闵疏和陈弱水身为私生子和外室,根本没有活路。文家的家丑还没走出门,他们二人就要死在这里。
陈弱水转头,毅然决然端起了油灯。里头盛放了满满当当的灯油,只是灯芯已经烧得太短,眼看就要灭了。
闵疏立刻意识到她要干什么,竭力制止:“不行!娘,一定有办法的……海晏剑就在外头!我去把它取来,可以砍断,一定可以——”
“孤离的解药有两个人量,安之,我全藏在头油罐子里了。”陈弱水笑着摇头,她意已决,谁也没办法阻拦。闵疏看见她决绝的眼神,喉咙已经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陈弱水十指纤长,捧着灯油用尽毕生力气狠狠一泼。
“哗啦——”
漫天大火骤然掀起,残阳与之交相辉映,文房里全是纸张和木架,那是最好的干柴。
闵疏退后两步,冲出了暗室,火势拔地而起,眨眼间就已经蔓延出去。闵疏推倒书架,书架轰然倒塌,纸张漫天飞舞,那些是本该被搜查出去的账簿,如今却如同纸钱一样带着丧嚎。
闵疏仓皇地在一地杂物中抽出海晏剑,那把剑寒意四射,锋利得吹毛断发。他握着剑跨过熊熊大火,又冲进密室,一言不发地去砍金刚锁链。
砍不断,砍不断!
闵疏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握不住剑,失魂落魄又再无理智地咆哮:“砍不断!娘,我砍不断!”
他忘了他本就来该砍不断,他学的都是不需要废大力气的拉弓射箭、阴谋诡计,怎么可能有力气砍得断精钢锁链呢?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聪明,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连自己的娘亲都护不住。
他恨自己是个废物,又恨陈弱水没有求生之意,还恨文沉竟然过河拆桥。他百密一疏,输掉了唯一的娘亲。
火势冲天,烈焰把面颊烤得紧绷灼痛,发丝被火烧出焦味,陈弱水推开闵疏,声嘶力竭:“跑!安之!跑!”
锦衣卫从远处奔袭而来,糟乱的声音如潮水般。
“走水了!”“书房走水了!救火,去巡检司叫人!”
“把门撞开!来人,去禀告镇抚司大人!”
“去找援军,没水!去找援军,井里没水!来人、去、去找小周将军,叫他带人应援!”
残阳如血,漆黑的飞灰像是大雪,锦衣卫们鱼贯而入,从院墙上翻进来。
陈弱水不顾掉落的火星,从残垣中捡起闵疏掉落的那把海晏剑,将它用力投向闵疏。
海晏剑闪烁着寒光被高高投掷而出,如同七月流火一般向闵疏贯风而来,闵疏在火海中踉跄接住长剑,这把剑太重了,它是先帝亲赐,持者可带剑入宫,不跪亲王,不受罪罚,不遭株连。
安得海晏剑,跨海斩长鲸!
铁链束缚着陈弱水,另一头镶嵌在墙壁里,陈弱水跌跌撞撞冲到密室门口,她绷直了链条,在火海中振臂高呼:“我是文沉外室!我生于江洲府陈家!我父亲是江洲府郡丞,我要击鼓鸣冤,状告文沉栽赃诬陷,囚我于此数载!!”
“娘!”闵疏踉跄一步,想去抱住陈弱水,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走!安之!走出去,离开文府,离开这阴曹地狱!啊哈哈哈!”
闵疏双目通红,他在大火中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眼陈弱水,她的身躯单薄瘦弱,却以小时候玩儿老鹰捉小鸡那样的姿势挡在他面前。
陈弱水扭头看了一眼闵疏,她用手背摸一把眼泪,无声又温柔地笑着对他做口型——跑,安之。
疾风骤雨,刀山火海,娘给你挡。此后山高路远,就是你要奔赴的路。你要当飞得最高的苍鹰,盘旋在万丈之上。
闵疏终于扭头,他拄着海晏剑,毅然决然地翻身跃下,坠入了残垣火海之中。
“轰隆——”房梁往下砸,锦衣卫从正门冲进来,那些盛着水的锅碗瓢盆不过杯水车薪,大火吞噬着辉煌的丞相府,书房里全是易燃的书籍。
有人模糊看到一个女人在火海里嘶吼,她声音沙哑,在浓烟中癫狂:“文沉强暴我十七年!我是江洲才女!我要击鼓鸣冤!文沉滥杀无辜!侵吞良田!伪造账簿,他勾连贪官结党营私,我陈家十七口尽数命丧与他手。求朝廷还我一个公道!我是文沉外室,我——”
一支穿云箭疾空而来,风声凌厉,势如破竹。它贯穿了女人的身影,把她牢牢钉死在地上。远处的文家侍卫冷冷盯着她倒下的身影,在一片混乱中收起手里的长弓。
“我——”天翻地覆,她骤然断了声,头朝下栽进火海里。陈弱水感觉不到痛,她只觉得冷,那是血液流失后带来的冷意,或也是孤离在发作。
她其实根本没有省下孤离,她把药全都留给了闵疏。太冷了,她想。她曾经恨过闵疏,但她又没办法不爱闵疏。她把自己的志向和才学都教给闵疏,她希望闵疏可以飞出这片天地。
苍鹰翱翔在天际,也会是这么冷吗?安之怕冷,他以后一个人,谁来照顾他?
陈弱水不知道,她腿上的浓水被烧干了,衣裙粘在在伤口上,但她觉得好舒服。她喜欢穿着衣服的感觉,那年她十六岁,站在江洲府的河道边看河灯,她遇见父亲的学生,他是个英俊的少年郎。
陈弱水喉咙咕涌出血沫,睁着眼仰躺在火海里。火焰舔舐着她的腿和脸,她在这艳红色中看到多年前上元灯节那夜的烟花。真漂亮,她想。
如果她没有遇到南下办差的丞相大人,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没有反抗他纳妾的要求,没有抗拒他的强暴。
可没有如果。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她想再看一眼闵疏,可是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也想再看一看自己,她想为自己也争口气。
“……我是……陈……弱……”她睁大了眼,吐出了胸膛里最后一口气。
火势蔓延得太快,几乎要蹿出府去。文家下人也加入到救火之中,奈何府里的水根本不够用,只能调了巡检司的水车来。
惊动了巡检司,就已经惊动了长宁王府。上一次西大街失火,也是长宁王府派兵增援的。周鸿音和梁长宁先后赶到。
此处人员混乱,巡检司和北镇抚司都派人来救火,还有文府的家奴和梁长宁的府兵。
梁长宁皱眉环顾四周,突然说:“闵疏跑了。”
“啊?!”周鸿音诧异,问:“什么,怎么闵大人突然就——”
“去追。”梁长宁翻身上马,说:“事情不能闹大,陈氏已经死了,闵疏的身份不能见人,你我兵分两路,我去找人,你去封锁城门,来往都要细细盘查,务必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周鸿音颔首,说:“王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梁长宁再次打断他,他眼神阴郁,盯着周鸿音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收起你那些多余的感情,周鸿音,他是我的人,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周鸿音攥紧了拳,而梁长宁已经翻身上马,带着张俭一路奔向丞相府的后门。
周鸿音速度很快,他本来就做惯了这些事,军中抓逃兵和俘虏的时候比这艰难百倍,更何况闵疏手无缚鸡之力,只靠两只脚跑。
周鸿音很快就在城外抓住了人,闵疏混在出城的人群中,在城门下禁令之前刚刚跨出去。
他的背影太好认,混在百姓里,像鹤立鸡群。
“站住!”周鸿音等闵疏出了城,才只身把人扣住。他没带副将,只骑了匹马。
闵疏背影僵住,他脸上还有污黑的印记,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周鸿音扯住他的手腕,闵疏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
他身上还带着欢好之后的暧昧痕迹,周鸿音只当看不见,他把闵疏拦腰抱起,一把塞进了路旁的废弃马车里暂做掩护。
“你要逃到哪里去?现在到处都是找你的官兵。”周鸿音握住他的手,急促地说:“我……你,你出了什么事,我在暨南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你跟我回去,好好说清楚,王爷不会杀你,我会护着你,你知道我对你也……”
“我知道。”闵疏打断他,说:“毕竟周小将军看我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坦然。”
“他不会杀我?”闵疏垂下眸子,又说:“他是不会杀我,我是他的刀,他不会折断任何一把武器。如今将临君主更迭,周将军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谈保护我呢?”
周鸿音被他说中要害,半晌才结巴道:“……我,我可以先把你藏起来,将军府很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保证不囚着你!等风声过去——”
“风声过去是什么时候?”闵疏打断他,毫不留情道:“是等到长宁王死,还是等到他登基称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长宁王死,周小将军以为能另投他主还是以为能独自苟活?若长宁王登基为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小将军以为区区一个将军府就能藏得住我?”
周鸿音嘴唇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闵疏静静坐着,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周鸿音的手是军中汉子一贯的体温,温暖乃至炽热。
只是他闵疏是打寒风冷雪里长大的,这样的温暖他配不上,也用不着。
“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的,闵疏,我……我的心意,我、你再等等,等我更强大一点……”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闵疏不再着急逃跑,他静静地看着周鸿音,像是大人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周鸿音却为这句话徒然升起无限希望,他急促道:“再过两年,两年之后庸政覆灭、奸臣尽诛、共立勤王之勋,我必卸甲归田,咱们去江南——”
“周小将军,”闵疏轻轻笑起来,略带一点凉薄道:“你的心意我已尽知,可周小将军或许不知道我的心意。”
他端坐着,腰身柔韧挺拔,即便有些狼狈,却仍旧像一弯魅人心魄的月亮。
“我要梁长宁死,我要他用命来为赔。我要杀了文沉,我要……我的尊严尚不足惜,但我娘的命总没那么便宜。”
他顿了顿,又说:“我从前天真,以为自由是能求来的,可如今我彻彻底底明白了,自由只能靠抢。这天底下哪有什么自由?手握大权才有谈判的资格!”
他的声音冷淡,宛如商人在谈一桩买卖:“事到如今,我也不在意区区皮肉,谁能办成我想办的事,我就跟谁做这桩买卖。”
“梁长宁怎么操我,周小将军也可以怎么操我。梁长宁曾经怎么对我用刑,周小将军的鞭子打下来我也绝不掉一滴眼泪。”
“说我趋炎附势也好,说我人尽可夫也好,我不在乎。买卖嘛,钱货两迄最重要,周小将军说是也不是?”
周鸿音看着闵疏,为他这番自轻自贱的话惊愣片刻,挣扎道:“未到绝境,尚有转圜,如今不能动长宁王……”
边境来犯,天子暴虐,长宁王是大梁唯一的命数。
但这不该是闵疏的命数,他该有他的漫漫长路要走,没有人有资格困住他。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归于沉默。
“那小将军在同我谈什么价码?”闵疏静坐片刻,缓声道,“周小将军能看得上闵疏这点皮肉,是我的荣幸。只是天下美人数不胜数,大有比我更好、更清白的人在。更何况我只是一个男子,金屋藏娇不是好主意,私养男宠在府也不是好名声。周小将军如今成事在即,荣华富贵遥遥在望,实在不必为了我与长宁王作对。小将军与长宁王已经是同舟之客,若因此祸起萧墙而同室操戈,闵疏万死难辞其咎。”
闵疏抽出自己的手拢在袖中,死死握紧了袖中小刀。他下座叩首伏地,是个端正跪拜的大礼。
周鸿音慌张要去扶他,闵疏一动不动,道:“若周小将军今日放我走,闵疏必牢记此恩,涌泉相报。”
周鸿音知道他意已决,闵疏虽病弱,却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几次挽留或许会让闵疏知道自己的情意深重,但再阻碍他,他怕是要厌恶自己。
周鸿音僵了许久,终于别过脸去,狠狠咬牙道:“骑我的马,你走吧!”
闵疏松开袖子里的鱼肠小刀,发麻的指尖动了动,半晌抬起头来。
周鸿音别过脸不敢看他,大抵是怕自己后悔。
别回头,周鸿音想,闵疏,别回头。
闵疏直起身来撩开帘子下了马车,解开了牵着马匹的缰绳。他翻身上马,轻轻扯了扯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打了个喷嚏,没有抗拒他。
晚风吹起闵疏的发丝,远处的落日逐渐西沉,金黄火红的云霞满天舒卷,而在更远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那是他要的自由。
他要从这里走出去,走到更干净的地方,余生若能再见,他要以清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再下一局。这一局不是猜子,不是复盘。这一局不谈生死,不论输赢,只了恩怨。
闵疏最后看了一眼周鸿音,少年将军背对着他,他们将在此处分道扬镳背道而驰,此后或有缘相逢,或再无相见之日。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一路顺风,闵疏。周鸿音背对着他默念。
闵疏迎风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扬声道:“今日别过,只盼再无来日!”
他漠然转身,驾马扬鞭,像是终于冲破牢笼的鹰,于落日最后的余晖一同消失在道路遥远的尽头。
此后便是冗长黑夜,再无回首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