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文被告知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时间惊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开口:“文沉是……”
“大抵也算我爹吧。”闵疏说:“家丑,见笑。”
宋修文又沉默半晌,说:“我没听说过丞相府还有个三公子。”
“我没有名分,也不在乎名分。”闵疏抬脚下了台阶,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状告文沉。如果我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大人多少把握能提审文沉?”
宋修文从密事中回过神来,说:“八成,我有八成把握可以把文沉带回大理寺审问,但我不保证能困住他太久。”
“不需要困住他……”闵疏露出个微妙的表情,喃喃道:“他会自己寻求生路的。”
闵疏深知文沉的为人。他首鼠两端,见风使舵,非常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他们只要制造出一点文沉必死的苗头,或做出要在牢狱中杀掉文沉的样子,文沉就会疑心皇帝是否要背叛自己。
如果梁长风根本没有打算保全文沉,或者他干脆想借机吞并文沉的势力,那么二人必定会互相撕咬,而闵疏喜欢稳坐钓鱼台。
他往外走去,一边侧头喊人:“张俭,备车!”
张俭近日被梁长宁调给了闵疏,梁长宁怕闵疏出事,也怕他再跑,恨不得王府里七八十个暗卫全盯死了人。
已经是午后未时过头,宋修文知道他现在就要去衙门报官,忍不住喊:“闵大人!”
闵疏驻足回头看他,宋修文说:“律例严苛,一旦敲鼓鸣冤,不论衙门受理与否,敲鼓之人都要受刑。四十廷杖不是那么好熬,你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住!”
“我不怕。”闵疏回头,继续往前走,他说:“宋大人请即刻回大理寺,一旦我敲响登闻鼓,就抢到北镇抚司前面把案子抢到手里,最好能押着我入宫面圣。”
这件事没有时间再和梁长宁细细商议。今日是学生们抗议求谏多日后难得的朝会,很多决策都会在今日论断。闵疏要赶在这之前,给骆驼搭上最后一根稻草。
镇抚司衙门外头的登闻鼓积了厚厚一层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没人动过,连棒槌都找不着。
闵疏知道敲响这面鼓要付出什么代价,为此他出门前换了身玄色的袍子,好叫人看不出受廷杖之后的血迹。
朝堂仍旧争论不休,但梁长风已经做出了决策,他站位不稳,还要靠着文沉才能在龙椅上坐下去。如果文沉一倒,他无法和重兵在握的梁长宁相抗衡。
严瑞看出了梁长风晦暗眼神之后的态度,他心下一沉,目光停在了面色无惧的文沉身上。
严瑞本来因着茂广林的出葬而告病多日,他今日特地上朝,就是因为知道这次朝会的重要。读书人们誊抄地安疏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先前应三川还带人镇压过,他逮捕了几个学生,试图靠着酷刑逼迫学生们认罪。
然而他低估了文人风骨,几个学生咬破手指在牢狱的墙上狂草书写地安疏,已经有疯魔之态。断水断粮关押了三日,北镇抚司的衙门大门被学生们撞开,应三川不敢杀学生,因为他知道文容就是因为杀了学生才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冲破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在宫门前死谏,大半都磕破了脑袋。他们没有主心骨,也没有领头人,持续多日后,才推出了一个同样出身寒门、叫做王渊野的学生。
他领头抗议,向朝廷提出了三条要求——处置文容、重新重用潘振玉、废除世家土地恩荫。
内阁商议多日,连太后都坐不住,起了妥协之心。梁长风没有办法,才请重臣议事。
今日的事情一定要至少解决一样,皇帝的话自古就是金口玉言,断断不敢有收回更改的可能。严瑞紧盯着梁长风的嘴,准备等他一开口就即刻打断。
就在这时,近侍的太监吴贵跪爬进来,急促道:“皇上!大理寺少卿宋修文急见!已经候在宫门外了!”
吴易宝正要斥责他不分轻重,他却又磕头开口说:“他、宋大人他、他押着太子少师闵疏,声称要状告文丞,宋大人说,闵大人敲了登闻鼓,从长街一路跪过来的!”
满堂震惊,文沉瞳孔紧缩,梁长宁差点没忍住站起来。
朝堂寂静一瞬,响起了窃窃私语。
梁长风嘴唇几动,终于没有再试图保全文沉,他要再看看情况。
闵疏官职太低,没有上朝的资格,只能跪在门外。他还没有受那四十廷杖之责,宋修文拦下了衙役,强硬地替他将责罚往后推迟了一日。
在宋修文从皇宫大门往听龙殿来的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吴贵结结巴巴囫囵说了个大概。
他一个人满身冷汗地说,听龙殿百十个人听他讲,他也只知道个大概,他说闵疏用拳捶响了登闻鼓,可是声音太小,一开始衙役们没有听见。
后来有学生认出了闵疏,他们一起在远东楼吃过饭,知道闵疏是当朝状元并太子少师。他们以为闵疏是在为茂广林或潘振玉喊冤,随即想要帮他一把,后来有人说茂广林的遗物中有闵疏的文章,或许闵疏是茂广林的学生。
闵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一边砸鼓一边大喊要状告文沉。此言一出就激起千层浪,学生们找来了各种工具拟做棒槌,替他敲响了登闻鼓,惊动了北镇抚司衙门。
镇抚司冯道成当场就要责打杖杀闵疏,却被带人赶来的宋修文拦下,宋修文从北镇抚司手里抢走了案子,要求呈鼎圣上亲自裁决。如今学生们都堵在宫门,闵疏几乎不费一言一语就得到了学生文人的支持。
吴贵说,闵疏眼下就跪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这是梁长风第一次正经见闵疏,却不是闵疏第一次见梁长风。
梁长风看着闵疏跪在地上,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今年的春闱是恩科,破例没有开殿试,所以闵疏不曾有机会见到皇上。他就职后,出入都从国子监走,国子监被迁移到了皇宫城墙最边缘的地方,闵疏往来也难以和皇上碰面。
是以梁长风虽然觉得闵疏有些眼熟,却不曾知道他是谁。应三川倒是见过闵疏,但时隔多年他或许早已忘记当初那混乱之中的一眼,更遑论如今他高升,和文官并无交集。
闵疏往前叩首,行的是官员之礼,举手投足都纠不出差错来。他语气冷静自持,一开口就叫人信了三分,他说:“微臣闵疏,状告当朝丞相,强抢民女、以公谋私、贪赃枉法——”
“住口!”文沉当即呵斥道:“皇朝堂重地,岂容你一垂髫小儿信口雌黄!”
“微臣今年二十一,”闵疏说:“生母被文沉以毒控制,在城西关押近二十年,原籍贯、住址、血亲牌位,皆可查。”
梁长风自岿然不动,等着文沉反驳。
文沉冷笑一声:“你哪里来的籍贯?”
“丞相大人说得对,查不到籍贯。”闵疏侧目,说:“因为你勾结主管户籍黄册的前户部尚书李开源,以权谋私销毁户籍,将陈弱水归为了黑户逃奴,这就是你囚禁她的另一种手段。”
“满口胡言!”文沉甩袖道:“户籍公文都由天书阁备份,你如今协同看管天书阁,岂不是贼喊作贼,伪证更是信手拈来!”
“臣,可以作证!”新任户部尚书钱方出列叩首,不急不慢地说:“启奏皇上,微臣有话要讲。”
梁长风盯着他,心知文沉不好保,最起码也要去大理寺走一遭才能救出来,闵疏三言两句可比黄河水,文沉原先脏不脏都已经洗不干净了。
“臣接手户部后,第一件事就是核查往年账簿文书,校对经手户籍、地契。”钱方说:“文丞有所不知,户部的账目表面上看着干净整洁,内里却是乌黑发臭。账目核对不上,就无中生有赖给天灾人祸!户籍大批量销毁,就报备瘟疫流匪,全都是死于非命!粮草谎报,就火龙烧仓。这账目交到臣手里,臣带着户部十三个司连着查了一个月才勉强算出亏空,钱可以补回去,枉死的人却没有理由可混过去。如今事情既然翻出来,臣就斗胆问一句——是谁给了李开源天大的胆子,竟敢叫他随意抹除户籍!把人压做黑户!”
“放肆!”
“文丞何必动怒?”严瑞说,“又不是指控你指使李开源做恶,怎么生这么大气?叫人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如好生详说,解开个中误会。”
文沉只觉得严瑞话里有话,摆明了就是讥讽他,文沉脖颈上青筋直跳,说:“没有证据,就都是诽谤! ”
他这话说得对,即便曾经有过证据,但早就在火里烧没了。
闵疏说:“我跪在这里就是人证。”
文沉目光里藏着杀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皇上,旧案难昭,民不告官不究也就罢了。臣已经敲响登闻鼓,四十廷杖受之无悔。如果有罪不罚,有错不纠,那就是理法难容!”
闵疏声音清冷,他说:“臣将死谏!”
梁长宁握紧了拳,死谏一词说得太严重。这几乎是在威逼梁长风,即便他现在不说什么,日后也一定会对闵疏心生不满。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被臣子胁迫,闵疏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说出来的话却比战场上的刀还要刚硬。
蒋知抬头出列,冷道:“有怨报怨,事情说清楚自然有圣上裁决!闵大人身为太子少师,别以为就能学了茂广林的臭毛病,动不动就拿出那些酸腐气来威胁皇上!闵大人步步相逼,还要什么决断,不如直接叫皇上下旨处死文丞好了!”
“数罪并罚,按律确该当斩。”闵疏毫不惧怕,他虽然只是个初上朝堂的小官,却翠竹一样宁折不弯,不怕飓风。他伏地,声音还是沉着冷静:“臣贸然上谏,不是为了逼死谁,是为了求得皇上做主,为臣母亲沉冤昭雪,不被奸人污蔑。”
吴贵又一次匆匆进来,低声在梁长风耳边说了句什么,梁长风的目光扫过闵疏,微微眯起了眼睛。
外头的学生们在宫门外苦苦守候,是在等在闵疏出宫。
闵疏靠着登闻鼓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此刻是他万众瞩目的时候,梁长风不敢在此刻动他,闵疏但凡少一根头发,这笔账都会翻百倍记在他们头上。
梁长风只能妥协。
他最终松了口,案子划分进大理寺手里,宋修文领命,当日就扣押了文沉,马车从正宫门走,这是在给学生们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