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疏梦见了老师。
他其实很难梦见老师。他不知道老师叫什么,只称呼他为老师。而老师喜欢叫他的表字,安之。
梦里的老师坐在私塾的老榕树下,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他煮了一壶茶,单手握着书卷听闵疏背书。
先背论语,后背楚辞。老师不教他四书五经,只教他治世之理。
那天他拿着文沉教他的道理去问老师,他不过十三四岁,别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时,最喜欢爬树抓蝉。
他歪着头看老师手里的书,说:“如果老师去朝廷做官,遇到了危险,会为了求得保全而退吗?”
“若是死局,没有磕的必要,”老人用铜挑子拨弄茶炉下的火苗,“若非死局,则要思考退路谋求来日。”
闵疏不太懂,趴在他的膝头总结:“所以做官最重要的是思退。”
老人笑起来,眼睛里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不,安之,为官最重要的不是思退。为官三思,思君,思民,思社稷。”
“那要是不做官呢?”闵疏记住他的话,又问,“如果……如果我以后去大草原上当将军,或者去塞北大漠镇守边疆……”
老师收起铜挑子,“安之有雄心壮志,我有个学生同你一样,也想要去当大将军,塞北那么冷,冬天里大漠下雪,还会砸冰雹,安之怕不怕?”
“不怕!”闵疏站起来,昂首挺胸:“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区区小难就退缩!”
“刀光剑影,血里来去,安之也不怕死?”老师失笑,拍拍他的头。
闵疏犹豫了片刻,小声说:“有一点怕,我怕我娘伤心呢。”
可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就说:“但哪方黄土不埋人呢?”
老人没说话。
后来那棵榕树老了,要死不活地落叶子。院子总是扫不干净,这边刚放下扫帚,那边刮一阵风又是满院落叶。
闵疏每日傍晚都来替他扫叶子,直到有一天叶子终于落完了。
冬天到了。
闵疏在微弱的晨光里睁开眼,日头还没爬起来,他就着这个侧卧的姿势在梁长宁怀里睡了一夜,半边身子发麻。
他微微动了动,梁长宁无意识地把他搂得更紧了。
闵疏后背上都是冷汗,外头的雪化了,他觉得实在太冷,胸腔里有一口浊气盘踞,他想吐出来,又哽在喉头发痛发涩。
他在梁长宁怀里微微喘着气,咬紧牙关硬生生把那口冷气咽下去了,舌根里尽是腥甜的铁锈味。
今天是二月二十七,文府却没送解药来。
闵疏翻了个身,仰着头看梁长宁的脸。
平心而论,梁长宁的长相其实很合闵疏的喜好,或者说在天下英才俊杰汇集的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闵疏小时候在文沉的书房里见过梁长宁的画像,那些画像是梁长宁还在塞北打仗的时候,文府的探子传回来的。
有穿朝服的梁长宁,有穿常服的梁长宁,有穿战甲的梁长宁。
都不如眼前这个穿着寝衣睡着的梁长宁。
梁长宁睡得沉,衣领扯开了小半截,露出里面精壮的胸膛。
闵疏想起从前在文沉房里看的战报,信里常说——“六皇子孤身诱敌,一击即走,箭术高超,每每无往而不利。”
又说他:“奋勇杀敌,突破重围,以残兵反杀敌军,然身中数箭,创伤不计其数,甲胄皲裂,血透马鞍。”
最严重的是那次垵坡之战,军中有人泄露城防舆图,战报上说:“六皇子腹背受敌,援军粮草被烧而迟迟未到。六皇子单刀赴会,遂腰中短剑,带伤而战。此战险胜,剑刃伤及肺腑要处,昏迷三日后副将备下白事,幸得游医圣手,月余乃愈。”
闵疏走了神,半晌才伸出手,轻轻挑开了梁长宁的衣领。
他想看看那些伤。
那些陈年旧伤交错横行,层层叠叠地累积起来,它们形态各异,大多数早就看不太出来了。
闵疏能将它们和每一封战报一一对应起来,他知道哪些伤几乎要了梁长宁的命,也猜得出哪些伤是京城的手笔。
“偷偷看我呢?”梁长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慵懒地低下头,看着闵疏的脸,说:“闵大人做事不磊落,偷偷摸摸地干什么?”
他们昨夜抵足而眠,闵疏借着梁长宁的温度,果真好睡。
“王爷做事也不忒君子,既然醒了,装睡看我笑话呢?”闵疏欲收回手,被梁长宁一把抓住了。
“想摸什么?”梁长宁贴着他问:“与其过把手瘾,不如咱们俩都切身实地爽一番,正好是早上……闵大人也是男人……”
“伤身。”闵疏抽出手,说:“辛苦王爷当了一夜枕头,肩膀还动得了?”
天色还早,二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闵疏想把梁长宁压着的头发抽出来,说:“这几日天冷,王爷今日要出门?”
“不出门,闲着,”梁长宁抬起半边肩膀,让闵疏自己收拢头发,说:“今日得空,不如和我下一盘?”
“昨日残局还在,”闵疏回忆片刻,说:“暮秋没收,还搁在榻边案几上,不过要是残局重启,王爷可落于下风了。”
昨日那盘棋下得不顺,梁长宁被闵疏压着,白子已经自成一派。
“让着你,”梁长宁与他挨得近,说:“不到终局,不定胜败。”
闵疏看了他半晌,翻身坐起来,说:“跟王爷对弈只有一时的胜败,不尽兴。”
“原来闵大人是想下盘大的。”梁长宁做出了然的神情,说:“怎么说?”
“做局要大,就要拉人下水,”闵疏偏头,说:“化雪了,商路通顺,咱们该提子了。”
危浪平手里的盐要往塞北去,翻过了凉山就不好动手了,此事要提上议程。
“应三川还没养肥呢,且等些时日。”梁长宁说,“私盐的消息目前只有咱们知道,要撺掇他动手抢货,总得叫他有盼头吧,这是刀口上讨营生,应三川不傻。”
闵疏看着他,说:“等不了。”
不能再等了,京中武将不多,周鸿音是一个,如今应三川也算一个。其他的要么是老将,指挥不动。要么是小将,办事不牢。
周鸿音一回来,梁长宁手里有了可用的人,梁长风会担心抢盐一事败露,就会望而却步。若事情顺利,他也会担忧是不是梁长宁为他设下的陷阱。
周鸿音不在京中,应三川才能顺利执掌禁军之权,梁长风才有胆子动手。
“这不是刀口讨营生,”闵疏拥着被子跪坐在床上,说:“这是他应三川唯一的路,他要占据裴家空出来的缺,就只能踩着危家上位。不必给他盼头,他只需要一个动机。”
这个动机就是盐。
“消息不好传,”梁长宁摇摇头,“咱们能发现这批盐,是因为在商道上抓到了危移,又用了些计才摸出来。要不着痕迹地把消息透露出去还要撇清关系置身局外,不是容易的事。”
闵疏笑起来,随手把头发绾成一束,说:“不必咱们费这个力气,逼他一把,危浪平是聪明人。”
他意味深长:“危浪平是把刀,这把刀不为外人所用,却容易遭人觊觎。他要是看得清朝局,自然会把弱点示人。”
梁长宁知道他的意思了。
闵疏点到即止,梁长宁看闵疏穿得单薄跪坐着,怕他冷痛了,对他掀开被子的一角。
闵疏翻身缩了进去,借着被子的余温暖身子。
他靠在梁长宁的胸膛上,仰头跟他说:“如今大梁兵力半数以上都握在你手里,危浪平又攥着这么一条源源不断吐银子的商路,他要在吏部这个位置上,太招人。一个人如果无懈可击,那太完美就是他的致命弱点。危浪平一定会把自己的把柄透露给皇上,他再不涉党争又能怎么样呢?说穿了,这天下敢名正言顺拉帮结派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
“危浪平终究要在皇上的朝堂中站着,他要走这条路,也得从皇上手里要东西。自古帝王疑心都重,他们不信臣子的忠心,只信握在手里的把柄。”
“没有帝王能忍受一个富可敌国的臣子,更何况危浪平圈养私兵,开设镖局,垄断商道。说夸张些,督察院随便参一本,他就是拥兵自重狼子野心。”
闵疏眯了眯眼,说:“危浪平想安安生生地在吏部往上走,就一定会自己透露出私盐这批货,捐钱填补国库。”
只会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是走不远的,只有真正能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对朝廷有用,才能长成根深蒂固的大树。
“帝王心术,不会也是文沉教你的吧?”梁长宁拥着他,随口说:“听着倒像是东宫首辅教太子呢。”
闵疏小小打了个哈欠,说玩笑话:“若真能得东宫首辅教导,那我以后少不得做个太子少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算是子承父业……”
“京中能人多,一块砖掉下来能砸死三个当官的,指不定还真叫你遇着个东宫首辅,拿着教太子的法子来教你,若子承父业,以后闵大人要是称王拜相……”梁长宁笑了笑,没说下去,改口道,“这也是睡前故事,哄你再睡个回笼觉。”
闵疏当真有些困,枕着梁长宁的手臂,脑子里浮现老师的样子来。
老人做事板正,煮茶倒水时用的手法不比寻常百姓家,如今回想起来,那泡茶的手法他曾见文沉也用过。
说不准老师还真做过官,他对春闱了如指掌,或许曾批阅过卷子……
闵疏猜不出来,闭上眼睛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