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查旧卷宗,闵疏借用了梁长宁的藏书阁。他有时候看得晚了,夜里就宿在这里。梁长宁在面向窗户的地方摆了张贵妃榻,闵疏睡上去正好。
只是睡在榻上到底不如床上舒服,闵疏硬睡了两日,不免腰酸背痛。梁长宁看不下去,把他骗回了安鸾殿,搁在了床上。
闵疏奋力挣扎,破口大骂,天旋地转间被人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他张口又要骂,梁长宁及时问:“你说查户籍黄册,是因为想查文沉的那批兵力?”
闵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跟他商议起来:“自然是这样,你想,如果文沉真的拿这笔银子去招兵买马,那他买到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梁长宁擅长的问题,他行军打仗多年,不必详细列举就娓娓道来:“他买不到训练有素的壮汉,最多只能招到良民,再拉到校场统一训练。可是京中没有这样的地方,再者……这批人现在可能找不到了。”
“我也这样觉得。”闵疏穿着白色的里衣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被褥上,他的黑发从肩头滑落,绸缎一样漂亮。
梁长宁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要烧下去了。
闵疏偏偏不自知,他没看懂梁长宁晦暗的眼神,只当他是在沉思。闵疏说:“若文沉是用这批人逼宫,那么太后定然也知道这批私兵的存在,或者说……太后也曾出钱出力!”
“她没有多少钱。”梁长宁说,“父皇在时,喜好节俭。太后只有自己的嫁妆,但都登记在册,她换不到钱。”
“总归她知道这批私兵,”闵疏认真地看着梁长宁,说:“太后亲眼见到了文沉逼宫,她和文沉是同伙,但他们之间的结盟都是靠着利益才能暂时稳固。他们或许想要在事成之后彼此黑吃黑,不,文沉分明是想维持和太后的利益关系……”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
梁长宁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闵疏的意思,他说:“你是说,太后见到了文沉拥兵自重屠戮皇室,所以太后虽然和文沉是共党,却仍旧忌惮恐惧文沉手里的私兵,文沉为了让太后安心,会丢弃自己手里的私兵?”
梁长宁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像是一点也不吃惊。他问,“可文沉当年闹出郑思案和大梁来使被杀案,就是想要军权。他怎么会舍得手里的私兵?”
只有闵疏这样的私生子更能理解文沉的行为,因为私兵毕竟是私兵。这世间万物,沾上私字好似就见不得人。圈养私兵是重罪,与其留在手里叫太后来日吃完了砸锅,不如卖个人情顺水推舟,折算成正儿八经上得了台面的兵。
梁长宁颔首,一边又抖开毯子把闵疏裹起来。闵疏想得认真,还没来得及反抗。他三年前就常被梁长宁裹起来,好似养成了习惯一样。
闵疏小时候听过训象的故事。粗绳子栓不住大象,驯象官就会趁着小象才出生的时候把它拴起来。小象拼命挣扎,到最后生出恐惧不敢再挣扎。等到小象长成大象,这根小绳子就成了拴住大象的心魔。
闵疏觉得这条毯子就是拴住大象的绳子。他被梁长宁裹在毯子里,外头的风呼啸着,树叶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分外可怖的声音。这毯子分外温暖舒适,好像成了避风港,又好像还是三年前裹住自己的梦魇。
“这批人死了,说不定没有销户籍。”梁长宁悄悄得寸进尺,把闵疏往怀里搂,说:“或者事后文沉叫人去销了户籍,好叫太后安心。不管他怎么做,都是这批人一并解决,更有可能是同时解决。这么大一批户籍记录,实在是太好查了。”
闵疏笑起来,说:“是……的确太好查了,这批户籍是个漏洞,就看洞有多大了。”
晚来风急,烛影摇曳,闵疏小小打个哈欠。
“明日再查……”梁长宁说,“慢慢查,总能查出来,三四年都等过来了,总不至于急在这几天。”
闵疏嗯了一声,突然又问:“他们……都说二皇子是个秉性高洁的储君,王爷觉得呢?”
“他啊……”梁长宁低声说起旧事,“二哥生性纯良,虽然喜欢板着脸故作深沉,但十分好骗。我和夏拓文小时候最喜欢戏弄他,偷偷骗他说老师布置了新的课业啊,框他说父皇宣他去书房啊,他全都信。”
闵疏听着,有些睡意昏沉,他说:“讲完了我要回去睡觉,我屋子好像忘了关窗……”
梁长宁扶他一把,放缓了语气,嗓音柔和,“二哥从不生我们的气,每日还是照常给我们带点心。夏拓文每日都吃的梗脖子,回了侯府连晚饭也吃不下。夏老侯屡禁不止,夏拓文那时候年纪小,吃多了晚上就会吐。夏老侯爷实在没办法,就撺掇御史台上奏,参了二哥一本。”
“嗯……”闵疏点着脑袋,悄悄打瞌睡,迷糊着回应:“后来呢?”
梁长宁轻轻拍他,说:“二哥冤枉啊。那桂花酥又不是逼着夏拓文吃的,他自己贪嘴,夏拓文还挑食,金贵得很,糕点要是冷了,他能从窗户扔出去……”
闵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梁长宁安静下来,轻手轻脚把闵疏放倒在床上,熄了床头的安神香。
还想回去睡觉?做梦去吧!最好那窗户真没关,风雨刮进去湿了床榻,叫闵疏只能搬到安鸾殿来住!还治不了你了?!
外头疾风骤雨,竹枝打在墙上发出沙沙声,梁长宁心满意足,仰头躺下。他偏头看了眼闵疏,才灭了灯。
此日清晨,风还没停。
梁长宁已经做好了闵疏算账的准备。没想到闵疏神色淡然,暮秋备好了早饭,几次三番想说点什么,最终都欲言又止了。
用过早饭,闵疏披着外衣,施施然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闵大人这是……”暮秋等人走了,悄悄打量梁长宁,问:“今夜要备闵大人的宵夜吗?”
“当然备着,藕花丸子、牛乳软酪、炖只乌鸡,多放些天麻山参,再加一道山楂糕。”梁长宁捏着勺子坐在桌前,和颜悦色道:“他今夜要查户籍呢。”
他说得不错,闵疏的确是回天书阁查户籍了。他翻了几个架子,都没找到公文存档。
屋里点了香,雾气袅袅升腾,闵疏翻手扣书,觉得查户籍不是个好法子。昨夜好似吃醉了酒,和梁长宁又混到了一处去,虽然也算谈了些事情,却算不得脑子清楚。
户籍全都搁在户部,天书阁哪里查得到?闵疏揉了揉眉心,疲惫思索着。
还是得户部有人。
当今的户部尚书是钱方,闵疏想查户籍,就越不过他去。可钱方也不像是个容易哄骗的,闵疏虽然心知钱方非文沉一党,却也知道朝堂不是非黑即白,要查户部的文书,怕是得梁长宁出手。
可刚从梁长宁床上下来,总不能又自己贴回去,闵疏长叹口气,往后一倒,不太甘心。闵疏不知道钱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总归要试试。
钱方事情多,素日里收到的邀约也多。户部尚书是个肥差,东西过手就能刮一层油。他今日又听到下人来禀,说有人上门来见。钱方只当是朝中想找他办事的小官,一应推了。下人却说来人看着矜贵,不像是来求事的。
钱方仔细一问,竟然是当朝太子少师,他心里诧异,立刻就换了衣服出去见客。
“闵大人是贵客,我没提前备席,委屈大人将就一餐。”钱方把人往里带,一面说:“先生今日得闲,不必为太子授课?”
不怪钱方如此小心。闵疏虽然是个小官,却没有个小官的样子。闵疏虽然态度谦卑,可惜就凭这幅长相就叫人不敢轻视。他听着钱方说话,也只是颔首作答,并不卑躬屈膝,好似他确确实实是贵客,抬脚踩在玉石地板上的时候,也是大方闲散,没有因为钱府的富贵而拘谨。
闵疏不像是来求私事,倒像是皇亲贵胄来审查。
闵疏坐了少顷,茶也喝了,直说:“今日叨扰,是想请尚书大人给个方便。”
“这……”钱方犹豫着,没即刻答应。闵疏任职多月,他早就对这位太子少师有所耳闻。听说还是内阁严瑞亲自保举的他。严瑞是什么人?内阁首辅茂广林退后,严瑞几乎成了他的接班人。李开源还在时,对上严瑞都不敢说有把握稳住,更何况这几年严瑞逐渐如日中天,他保举闵疏是私心还大义,谁都说不清楚。
钱方没打算跟着严瑞混官职,却也不敢得罪严瑞。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个闵疏实在是有些东西。每年科举选拔,都会把相貌更为端正的学子选做探花,今年也该是这样。然而今年正逢恩科没有殿试,这个闵疏的文章又实在是答到了点上,几个部堂争了又争,还是点了他做榜首。
他一上任,就成了太子的先生,日后就是帝师。连长宁王世子和吏部尚书危浪平家里的公子都成了他的学生。
今日推拒了闵疏,来日再求闵疏办事,哪里还敢开口?
钱方只能擦汗,说:“我在朝中立足尚且不稳,先生高看我了。”
“钱大人何必妄自菲薄。”闵疏含笑,说:“六部里都是任职多年的老臣,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做事你推我我推你,哪里比得上钱大人恪尽职守?”
“先生谬赞,”钱方不敢当,连忙说:“为国臣子,就要为过尽忠,都是本分。”
“钱大人的本分是朝前看,做来日的事,可不是解决烂摊子。”闵疏端着茶,抬眼还是笑:“我今日所求不是公事,只是借点东西,大人不必忧心我在设套子。”
钱方还是不松口,闵疏阁下了茶盏,又说:“钱大人这几日忙,是在忙着对账吧?李开源留下来的账簿对不上,他又不肯吐出赃款,所以扣在牢里那么久才杀。钱大人是从端州提上来的,大抵不了解内中缘由,怕是棘手。”
李开源留下了一笔烂账,钱方要想好好守住这个尚书的位置,就得自己剥皮刮肉填补亏空,但这可是国库!有多大的家底钱方都不够填的。
钱方被他说中心事,脸上笑意收敛。话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再避讳,只能叹气:“先生聪慧,既知我困境,又怎能不知我如今已经无暇分神呢?我尚且难以自保,又谈何为先生做事。”
“说不准就有转机呢?”闵疏双手交叠,桌上的菜碰也不碰。
钱方看闵疏不动筷,自己也没吃,问:“先生细讲。”
“旧事嘛,就该旧人担,钱大人是新人,何必为着陈谷子烂芝麻伤神呢?”闵疏不紧不慢地说:“大人可否借我户部的户籍黄册一看?李开源手脚不干净,总归留了些漏洞。”
钱方松一口气,又说:“户籍黄册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先生早说,也不至于叫我提心吊胆,可惜先生晚来一步,文书已经叫人搬走了,不如下个月,等还到我手里,我再亲自叫人送到先生府上。”
闵疏心里一紧,问:“谁借走了?”
“长宁王啊。”钱方手指对着门,说:“就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