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聪和潘振玉在天亮时启程,周鸿音在后头跟着,把人送到了关口。
陈聪穿了假肢,骑马虽然不便,却也勉强能行,塞北没有官路,全是荒漠,马车根本走不了。
潘振玉替他在短肢周围垫了棉花,叫他走路时不至于太痛,假肢还要再修,陈聪的皮肤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
周鸿音在塞北守不了多久,从局势来看,周鸿音必须要带兵南下。他是龙纹军熟悉的统帅,统帅是军队的主心骨,周鸿音和周锐不能同时主领军队必须二者择其一,如果周锐驻守塞北,那么周鸿音就必须南下。
梁长宁从没考虑过更换将领,因为贸然易主是大忌。将领需要磨合,军队也并非毫无弱点可钻。
陈聪早前跟闵疏彻夜长谈过一次,是在为此事做万全的准备。
陈聪看着前面潘振玉的马,黄沙飞溅起几丈高,荒漠上火红的旬日东升。他的视线穿过弥漫的黄沙和黑压压的云层,塞北的舆图在闵疏手底下铺展开。
“这是塞北十三卡。”闵疏的手指往下滑,说:“往南就是大凉山。中间有河,渡过河,顺着大凉山的密林往下,就能进入危家商道,但商道不足以容纳军队跋涉,所以你们只能借道商路,却不能长久逗留。”
“要从官道走,就要有调兵诏书、护符、将军腰牌。”陈聪在闪烁的烛火下仔细查看舆图,又说:“你是想把龙纹军调回京城?你想干什么?”
陈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但闵疏还是回答了他。
“救驾。”闵疏目光平静。
“太险了。”陈聪背后一冷,压低声音说:“没到这个地步!”
“就怕要到这个地步。”闵疏摩挲着羊皮舆图,沉思片刻就理清了思绪,他说:“半年前,梁长宁就说过要重启地安疏,此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闵疏缓慢道:“我们不能再一次被世家阻挠,周鸿音带兵藏进大凉山,就能成为我们的后盾。如果世家动手甚至是逼宫,那么这就是我们的名正言顺还手的机会。”
闵疏很少表现出这样的野心,他曾经或许有过野心,但他妄图想要乞求的是自由。他如今已经明白,唯有权力才能带来无上的自由。
“周鸿音是最后的刀,一旦党派开战,我们就能靠龙纹军抢夺先机,这是我们的优势。”
闵疏合上舆图,对陈聪说:“陈大人此行塞北,有三件事要干。”
陈聪端坐在侧,他三年前结识闵疏的时候,没有想过闵疏会成为一个浴火重生的幕中谋士。甚至在他第一次见到闵疏的时候,还差点错将他当成以色侍人的玩物。
实际上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过,梁长宁把闵疏藏得太好,闵疏的谋划都是由人代传,他是帐中人,不显山也不露水,锋利的才华都被剑鞘裹住了。
但这一刻,闵疏露出了他的锋芒。
陈聪看着闵疏,他的容貌比从前更锐利。陈聪记起三年前闵疏和他交易的那一次。他们用暨南往后四年六成的粮食,换得了暨南百姓松气喘息的空间。
那是三年前的闵疏,如今的闵疏改掉了心软的毛病,成了大火里羽翼锐利的凤凰。
“大人请说。”陈聪凝神,茶也不端了。
“第一,你去一趟塞北,筑牢十三卡防线,如果日后京城几方对弈,我们要防着匈铎突进,乘机入侵。”闵疏揉着手腕,摸到自己突出的舟骨,说:“几年前查私盐的时候,我曾怀疑过朝中有重臣勾结外国,如果有人也想逼宫,那么他勾结敌军,就一定会从十三卡突破。这只是猜测,但不能赌。”
陈聪颔首,说:“得带上潘振玉,我不懂边防,只能慢慢摸索,要靠人带。”
潘振玉被流放的时候,就已经摸清楚了塞北的地形,他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在要抵达十三卡的时候发现了龙纹军的行迹。他曾听闻六皇子梁长宁是骁勇神将,又知道他是圣上爱子。潘振玉便压上全部身家赌了一把,他在一个雨夜佯装摔倒,翻滚下山,一路顺着痕迹奔赴而去,终于在跑了三天后摸到了龙纹军的尾巴。
梁长宁收编了他,一开始,潘振玉不会打仗。他在流放过程中吃足了苦头,衣衫褴褛地跟着龙纹军走,脚底都磨烂了也不啃声,梁长宁对他有所改观,就丢给他一双不合脚的靴子和一本破烂的兵书。
到了塞北后,潘振玉一直没有融入龙纹军。他是个笔墨书生,本就和武夫是两类人。他连流放途中的凌虐都能忍受,何况是将士们轻飘飘的奚落呢?
梁长宁后来跟闵疏讲这段往事,当睡前故事哄闵疏休息,他说:“奚落和嘲讽对潘振玉来说都不算什么,真正把他逼到边缘上的,是没有人让他做事。他就像一个被我捡回去的兔子,偶尔喂两根草不叫他饿死,苟活罢了。”
潘振玉觉得自己是废物,他觉得屈辱。
他也试着参与众人的讨论,对时局做出推测,给出见解和谋划,但是那些人把他当做空气,不论他说什么都视若无睹。
那天晚上潘振玉在河边洗靴子的时候,发现了水里有断掉的鱼钩。
这意味着上游有人,而且他不是来塞北钓鱼游乐,因为这钩子是用缠绕箭头的铁丝磨成。这是匈铎骑兵最喜欢配备的兵器。
那夜水流速度不快,钩子上的蚯蚓没有腐烂,说明东西很新鲜,按水流速度看,下钓饵的人最远不过三十里。
潘振玉连滚带爬跑回去报信,但是没有人理他。
龙纹铁骑奔波多日,入了夜都围在篝火边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潘振玉终于爆发。
他不顾长枪阻拦,冲向了梁长宁,抓住了他的领子,声音嘶哑地吼:“你算什么将领!”
他崩溃地暴打梁长宁,他很久没吃过饱饭,力气几乎没有。梁长宁没有还手,他等潘振玉平静下来,才道:“擦干眼泪鼻涕,好好和我说话。”
潘振玉说到口干舌燥,终于说动了梁长宁。
梁长宁叫人给他分了一条羊腿,半壶火里烧,又给了他二十人。
“顺着河道摸上去,侦查敌情,三探三报。你若能做到,我就收编你入队。你若做不到,到了塞北,就地解散。”
潘振玉不要解散,他不想当废物。
后来潘振玉带回了三十个匈铎骑兵的人头,还牵回了他们的马,他们捉的鱼,他们的兵器。
所有人都不得不收起对他的轻蔑,潘振玉带回来的人都兴高采烈,他们收拾鱼内脏,烧水煮汤,甚至罕见地留了位置给潘振玉。
但梁长宁两步上去,一脚踹翻了他。
大家都不明所以,潘振玉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在冷水里匍匐前进,跃起来将匈铎骑兵一刀毙命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潘振玉立了军功,是该赏的。
“我叫你做什么?”梁长宁一脚踩在潘振玉怔懵的脸上,狠厉道:“三探!三报!”
潘振玉想要辩解:“时机好……我能杀了……”
“我要的是听话的兵,不是自作主张的祖宗!”梁长宁提起他,扔到篝火旁,又甩给他一件袍子,冷声说:“到了十三卡,你立刻给我滚。”
这件事没有求情的余地,梁长宁征战几年,最不缺的就是勇士。不怕死的人太多了,龙纹军里都是想要豁出去用命换匈铎人头的弟兄。梁长宁以为潘振玉是稳进派,以为他是把手底下兄弟的命放在第一位的。
但梁长宁想错了。潘振玉是从泥里爬出来的,他现在最缺的不是弟兄,是能够让他立住脚的功劳。
他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但用错了力气。
潘振玉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改起来也非常快。
那天晚上,龙纹军的那些人接纳了他,给他分了衣服和盔甲,还用叶子做碗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那是潘振玉吃过最好的一碗汤。自此以后,他跟着龙纹军跋涉,用脚记住了他们走过的每一寸路,也记住了塞北的每一处要塞。
等到夜里大家都睡了,潘振玉爬上沙丘,靠着星辰记录位置和距离。
在抵达塞北十三卡前一天,潘振玉剥下一张羊皮,用碳灰画出了一张史无前例的舆图。
这是他报答梁长宁最好的回礼。
从那里入关,商道怎么走,小路捷径有哪些,大小水源分布,可能存在的游牧驻地,辎重车运输的最优路径,粮草的中转站,粮仓的设立点,如果遇到大风沙,最近的躲避处又在哪里。
他把羊皮裹起来,交给他的龙纹军兄弟,说:“替我转交殿下,潘明过多谢他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再见,必肝脑涂地相报!”
梁长宁看完这份舆图,叫来了自己的副将:“把潘振玉给我找回来。”
闵疏知道,潘振玉是塞北里的一头豹子,已经熟悉了各个地盘。闵疏看向陈聪,说:“好,你带着潘振玉一起去塞北,先守住边防,绝了后患。”
闵疏收回话题,说:“第二,我需要你调运暨南的粮车,先断了京城的供给。”
陈聪颔首,“可以,暨南如今的布政使是我从前的同僚,我可以让粮车延误送达……如果时机合适,或许能成为周鸿音的补给。”
“我正是这个意思。”闵疏说,“打不起来最好,但要是打起来,就要速战速决。”
“我们必须统筹多方,朝野内外都要埋线。”陈聪说,“还是要等一个契机。”
一个能够洗白潘振玉,把他重新推到人前带动民心的机会。
两个月后,潘振玉、陈聪在塞北与周鸿音汇合,彻底加固了十三卡防线。
陈聪耐心等待多日,他知道时机要到了。
四月即将迎来,这是草场生长的时候,暨南并西南八省会交出过冬后剩下的余粮,并上贡给京城,以做粮仓的备用。装运粮食的辎重车会接连不断中部地区走,这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于是陈聪提出要潘振玉回京,寻求截运辎重车,阻断粮食供给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