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胡闹就到了深夜,街上已经宵禁,梁长宁把人抱回去,闵疏夜里发起了低热。他身上没有伤口,连吻痕都不重,只是昏睡着,像是有烦心事。孔宗只叫人煮了一壶姜茶,说再捂捂汗。
梁长宁就用被子把闵疏卷起来抱在怀里,他每半盏茶就给闵疏擦一次汗,闵疏半夜热醒,坚持要洗澡。梁长宁不许,怕他着凉。二人僵持不动,闵疏瘪嘴,梁长宁只能认命地出去叫人备热水。
睡意退去,闵疏洗完后湿着头发裹上毯子在窗边摸出本书来看,姜茶还没煮开,在小火炉上烧着。
后厨没有烧多的水,梁长宁干脆将就着闵疏洗剩下的水擦了一遍身子,反正水也不脏。
梁长宁洗完了裸着上半身出来,闵疏抬手指对面,示意他坐下再说。
姜茶发出辛辣的香味,水汽袅袅上升,一只蛾子从窗缝飞进来,扒在灯罩上不动。
闵疏细细回想了白日的事,理清了思绪。
“文沉不一定能信我的话,我想把刑部调查出来的旧案供词漏给他,看他有什么反应。”闵疏又问:“辛庄呢?”
梁长宁坐在他对面,揭开小火炉上的瓦罐看了一眼,往里丢了两颗红糖方块,“应三川宴请三司的事文沉早就知道了,他疑心梁长风要舍弃他,今夜就该下手去查了。说到辛庄……听他说你带了个人回来?”
闵疏嗯了一声,提笔批阅了文书,又问:“陈聪走到哪里了?”
“昨日进龙脊山,今日落雨耽搁了车程,再有一日怎么也能到。我让他一个人悄悄地回府,已经叫张俭去接了。”梁长宁说:“怎么?”
闵疏这才想起这两日没看见张俭,他想了想说:“我带回来的人叫王渊野,我遇着他的时候,他正被人堵在巷子里围殴,此人名望才学不低,对朋友仁义,或可一用,我想把他交给陈聪,你觉得呢?”
梁长宁颔首,“见过他再说。”
过了两日,天一亮,陈聪就被张俭带着回府,悄无声息地进了梁长宁的书房。
侍女敲响了王渊野的房门。王渊野身上的伤还没好,起床后浑身疼,他甘愿被带进这里来是因为看见了闵疏,他觉得闵疏是熟人,又替他赶跑了那些个混混。可是他不知道辛庄会直接把他带进长宁王府,他听说过长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杀人不眨眼,握着龙纹军功高震主,有人说他是大梁的铁壁,有人骂他贼心不死。
侍女鱼贯而入,把他剥光了按在浴桶里刷洗,头发里的枯叶和烂泥都挑干净理顺了打上皂荚液。王渊野被洗得满面通红,直喊着姐姐们饶命。接着他被套上了干净的衣袍鞋袜,又填鸭子一样塞满了胃,才把人带出门。
长宁王府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廊桥高低,水渠溪流边开着各色的花,前面带路的侍女身姿曼妙,王渊野低头跟着她的鞋走,眼睛不敢乱瞟也不敢搭话,怕坏了姑娘清誉。
“先生请。”侍女推开门,里头一个年长的端庄姑娘又替他撩起珠帘,对里说:“王爷,闵大人,人到了。”
“暮秋,上茶。”
王渊野跟着转进去,绕开屏风,看见了坐在里面的三人,他眼神一亮,先喊:“陈……陈聪大人!”
陈聪没有回应他,他便反应过来,又看向了屋里的闵疏和梁长宁。
梁长宁今日只是旁听,没有要干涉闵疏或者同他商议的打算,他已经全然放权给闵疏,一切人事调动都不再阻拦。
暮秋撤掉了凉茶,重新沏了一壶龙井,王渊野战战兢兢坐在独凳上,眼睛不敢往梁长宁身上看。
“这两日歇息得怎么样?”闵疏问他。
“好、歇息得好,多谢闵大人出手相救……叫大人看见我的丑态真是愧疚,我……”王渊野显然更愿意相信陈聪,他也算半个暨南人,受过布政史的恩惠,此刻上半身无意识地往陈聪那边偏,捧着茶说:“我到处躲,他们一见我就打我,叫我滚出京城,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关在茅厕里不给吃喝。趁着下雨冲塌了茅草顶,我才跑出来。”
王渊野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茅厕的臭味,他被侍女好一番搓洗,指甲缝里都红成一条,他无措地看着陈聪,断断续续说了小半个时辰。
自闵疏敲登闻鼓入宫后,王渊野怕他死在里头,就号召同门学生们守在宫外等着。他起了头,身后自然有人追随。
他带人留守宫门本意只是因为学生意气想帮一帮闵疏,却在无意间成了对皇权的挑衅。闵疏得罪的人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家中子弟颇多,自然要出来寻丑泄愤。往长远说,这帮学生放在这里就是隐患,迟早要掀翻了天。
王渊野一开始只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后来再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都被砸了。有人出钱叫他滚出京城,王渊野不干。他梗着脖子质问,但人家一脚就踹过来。他没办法住在租的房子里,只能躲进客栈,但客栈也不肯收他,衙役污蔑他偷了东西,要把他驱逐出去。
“我不知道谁要赶我走,我去找同我一道进京的元兄,但我找不到他,后来我听说他溺死在了湖里,我心里害怕,就跑出来……结果又遇着他们那伙人!”王渊野喉结滚动,还顾忌着礼数不敢大口喝茶,他擦拭额角的汗,说:“大人,难道就因为我们群情激奋而上谏,他们就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成?!可我们读书就是为了报国,树苗长歪了,难道不该扶正吗?!不管是世家兴盛还是寒门崛起,总归只要能出贤才,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红了眼眶,低头不肯掉眼泪,怕遭人笑话。房间里只有陈聪是他最愿意托付身家的人,闵疏次之。即便陈聪没见过他,他也把陈聪当父母尊敬,暨南大雪那年,陈聪断了腿,躺在敞篷的马车往外拉的时候,王渊野的娘带着他去送过苞米。当时人太多,百姓推挤着去告别,王渊野在雪地里摔了一跤,额头磕到了马车轮子,是陈聪叫人扶了他一把。
王渊野手里的茶已经不烫了,他捧着茶盏潸然落泪:“好在院子没有被砸破,我带着同门住回去,他们都丢了纸笔,有几个只能混在叫花子里讨饭吃。我们没有主心骨,阁老去后,我们多方打探,没有找到新的内阁首辅,从前的严大人我们也见不着……走投无路之下,我便想着再出去拦车。我听说有大官的车驾会从路上过,我想去拦车告状,结果刚走到马车道上就被他们绑走,在小巷子里对我拳打脚踢。陈大人,幸好又能遇着您!从前……从前您在暨南带着我们扛过了几次灾荒,我知道您才学也好,我愿意带着同门追随您!”
陈聪递给他帕子,叫他擦眼泪,说:“怎么哭成这样。”
外人不知道他如今偏向了长宁王,他本来是想瞒着,但如今也没有瞒着的必要,反而是套着梁长宁的身份才好做事。他便干脆直说,把王渊野的念头摆正。
王渊野便鼓起勇气看向梁长宁,梁长宁看着闵疏,闵疏又看回陈聪。
闵疏叩了两下桌子,问他:“你有多少同门,都是学生吗?”
“还……还剩下两百余人。”王渊野老实说:“有些人不再敢上街,朝廷没有派人镇压我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世家的打压视而不见,城里的官兵在到处驱赶我们,人越来越少了。”
闵疏手里有一笔银子,足够安置这批人,但他不能做得太明显,“既然同陈大人是旧识,我也算捡了半个熟人回来,你躲了几日,有没有察觉出来那些小混混后头是什么人?”
王渊野哪里觉察得出来?总不过就是那几家,他又不是京中常客,对世家不了解,才初生牛犊不怕虎似地撞上去。他心里盘算了几轮,最后还是摇头。
陈聪听到闵疏说旧识,便明白他是要把人留给自己,他此番回来是借着潘振玉重回清白的机会来推地安疏,他心知口诛笔伐既要笔杆子也要嘴皮子,他说:“马上入夏,正逢草长莺飞好时节,过几日我会下帖子,请各位远东楼一聚,清谈论事,务必赏光。”
王渊野忙不迭应声,陈聪才问:“小友在京中留宿,想必和同门长住也不是办法,这么多人,不如分散来,我着人替你找院子。只是得挤一挤,不过应该比现在要松快些。”
王渊野羞愧,强自道:“不好再麻烦大人,大人心意晚辈领了……我、我表字柏月,大人对我有恩,我不报恩本就是负义,怎么能再叫大人辛劳?我这就回去告诉同门……”
闵疏没有要关着他的意思,闻言就叫人送客,暮秋让门房套了马,把王渊野送上车。王渊野上了车才发现位置上压着一袋银子,明显是怕他脸皮薄才私下里给。
王渊野躲了这几日,身上早就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勉强糊口罢了。他把荷包揣进怀里,擦着泪回头又看了一眼长宁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