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宁回府的时候, 封离独自在湖心亭饮酒。他没有留任何人伺候,整个后花园的仆从都被他打发走了,明福在垂花门等, 怎么都不见动静,心焦得很。
他一见周昭宁,是从未有过的热切,立刻上前回禀:“殿下从宫里出来就一言不发, 不许我们任何人靠近,王爷,求您去看看他吧。”
“我去看他, 你退下。”
周昭宁见到人之前,以为他定已醉倒在亭中, 没想到他只是枯坐。面前倒了一杯酒, 却一口未饮。
“九酝春, 你从酒窖里偷来,又被我没收的这一坛,不是早就想喝?怎么到了眼前却干看?”周昭宁在他对面坐下, 端起他那杯,一饮而下。
“你没收了,又放在正院书房, 让我捡了个正着。”封离低声答, 平日里说得最多的俏皮话,此时说来竟平淡如水、枯燥无味。
“你肯去书房读书习字才会发现, 便当作奖励。”周昭宁又饮了一杯,“口感醇厚, 浓香醉人,不尝一口?”
“举杯消愁愁更愁。”
“但求一醉又何妨?”
封离兀然抬眸, 对上周昭宁带了淡淡笑意的双眸。半晌,他移开目光,说:“可你抢了我的杯子。”
“那你便用壶吧。”
执壶而饮,一股豪情油然生发,封离连灌了三大口。
“今日我们像是颠倒了,你说的话不像你说的,倒像是我说的。”
周昭宁不置可否,拿过他手里的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与他碰杯对饮。
“痛快!”封离酒量浅,根本经不住九酝春这样的烈酒,三两口便已半醉。他睁大眼睛看向周昭宁,问他:“你说人命何以如此微贱,就因为她在贱籍?”
不等周昭宁回答,他急急又说:“这合理吗?封家往上数四代,也不过是赤脚大夫,读了两页书会写几个字,就半骗半哄走街串巷赚钱。如今封家人因缘际会乘风而起,就看不起下九流了,不给罪人之后最基本的尊严了?”
“不合理。”周昭宁放下酒杯,目光沉静又暗流汹涌。
“对!不合理!”
封离酒意泛上来,醉得更深了些。
他激动不已,抓着酒壶又灌了一口,接着往桌上重重一放。酒醉之人把握不了力道,那酒壶一下便被他砸碎了。白瓷碎裂在他手下,碎片割破了他的手,他却不觉得疼。
周昭宁连忙起身,将他的手拉开,还好只是划伤,碎瓷片并未扎进伤口里。
周昭宁想带他去包扎,他却不肯走,一把甩开了周昭宁的钳制。这一甩用力过猛,令他往后一仰,直直摔到了地上。
他那受伤的手按在地上,在亭内青砖上留下一小片血迹。
“周昭宁……”封离念着他的名字,辗转念了两次,欲言又止,“周昭宁……”
他似是在思考什么,却又想不明白,只抓住那一个名字。
周昭宁意动,将他扶起来抱进了怀里。
封离的酒劲来得快,浑身绵软,靠在他怀里也不挣扎,甚至还找了个好位置蹭了蹭。
“我带你回去处理伤口。”
封离似醒非醒,他像是突然有了答案,嘴角牵起笑容。
他低声喃喃,周昭宁凑近去听,就听他说:“封家人不会做皇帝,你来做好不好……”
周昭宁浑身一凛,愣在当场。
他垂眸打量怀中人,想从每一个细节分辨他是醉是醒。可无论他怎么看,封离都醉得越来越沉,手伤了不知道疼,被他抱着不知道挣扎抗拒,阖上的双眼越闭越紧。
封离白日醉酒,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晨。他迷蒙中睁开眼,入目很是陌生。拍了拍脑袋回神,他看到屏风后更衣的身影才意识到,他确实不在自己卧房,这里怎么看、怎么猜,都应该是周昭宁在前院的卧室。
他下意识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他只穿了中衣,可就连中衣,也不是他昨日穿的那一身。都是白色,可上头的织纹全然不同。他不敢置信地抬手扯松领口,仔仔细细往胸口看。
“看什么?头都要埋进衣领了。”
周昭宁换好了朝服,见到他这古怪行径,出声问道。
他突然出声,把封离吓了一跳,他拍拍胸口,想也没想便脱口答道:“看有没有亲出来的印子,幸好幸好。”
周昭宁面色古怪,盯着他瞧。房内服侍周昭宁的侍从无声退下,把卧室留给王爷王妃。
封离观他神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才是最好的,他低头避开周昭宁的目光,正看到自己手上包扎好的伤,便试图岔开话题:“我手怎么了?”
谁知,平日里最正经肃穆的摄政王,这时却直言问道:“你为何会觉得胸口有亲出来的印子?”
“这……那我全身衣服都换了,又睡在你房里,谁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昨日醉倒前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周昭宁本是担心他半夜再胡说,所以将他带回了前院。他倒好,误会起来半点不带磕绊。
周昭宁轻声笑了。
“做了什么……便只凭胸口有没有印子判断?”
“不然呢?”
周昭宁走近,在床沿坐下。他身上玄黑蟒袍威仪无双,大袖压住封离身上纯白的衣摆,那一刻,仿佛沉渊攫住清风,要将那风锁入,万劫不复。
“又或许有印子,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封离耳根红透,不肯输阵,硬着头皮问:“哪?”
“或许,后腰。或许,蝶骨。”
“你!无耻!”
“是你先妄自猜度。”
“我只是人之常情,正常反应。”封离头一拧,“毕竟本殿下如此英俊,若是让你生出觊觎之心,也不稀奇。”
“本王是否觊觎殿下且不论,殿下觊觎本王却不止一两回。”
周昭宁从容不迫,起身离去。封离只顾着拌嘴便没发现,他被发丝半挡住的双耳和后颈,已是通红一片。
昨夜为了不让封离压着手上伤口,他整夜都是抱着人睡的,今日起身又被他拿话来激……谁也不肯认输,但他终究是比封离能装。
封离嘴上说“彩衣娱夫”,又莽撞闯入流芳居与他共浴,心中却平湖一片。
而他正相反,看似八风不动,可不过是一句“后腰”“蝶骨”,已令他想入非非。若旷野无人,抛却身份,他恐怕已将人按在榻上,一手扯下他的白衣,烙上深痕。
周昭宁走后,无人进来打扰封离。大概是得了他的吩咐,里面不叫人便不许他们随便进。封离宿醉犯懒,睡是睡不着了,却并不想起,往那床上一倒,又躺了下去。
可这里比他曾经睡过的书房内室更甚,被褥床帐间全是周昭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身上这件中衣都沾了周昭宁常用的熏香。
躺了一会,这么个环境他实在躺不下去,莫名其妙心跳便越来越快。他只好爬起身,唤人打水,然后洗漱更衣。
用过早膳,他终于振作精神,问周济有没有在府里。
周济早已候在外面,封离一传,他立刻便走了进来。
“你等在外头?”
“王爷吩咐我,接下来继续听殿下调遣。”
“他知道我有事要你办?”
“王爷说会有的。”
封离沉思一瞬,问:“你可知晓赫连重锦入京以来的动向?”
周济点头,呈上早已准备好的物件:“大概知晓,这是册子,在不暴露的情况下,我们的人尽量都跟的。”
之前还能说是周昭宁思虑周全,可周济竟能事先备好赫连重锦的行程册,便不是一个周全能够解释的了。他就是猜到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事先为他留了人手和情报。
封离翻看那个行程册,记载颇为详尽。他突然想到,忙问:“他杀害青菱那晚,为何没有记录?”
“那日负责跟踪的人见到他与殿下您起冲突,便回府报信了,于是错过了他回鸿胪寺时掳人的那一幕……”
封离默然,斯人已逝,再懊悔也无意义。更何况那时,他不可能不为青菱出头。
他回到正题:“这行程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可曾跟踪过北梁三公主赫连敏华?”
“三公主?”
“还有副使谢钰山。”封离凝眸,“他们此来,必有谋划,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如果赫连重锦没有异常,那他妹妹、他的副使必有异动。”
“殿下所虑甚是。”
“今日起你安排人跟着他们两,去过哪见了什么人,都要摸清楚。”
“是。”周济领命,正要离去,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方才您问起他的行程,我还以为您要半路截杀他。”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现在。我是想杀他,但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去暗杀。要么,戳穿他的阴谋诡计,让他空手而归。要么,来日战场上见真章。”
周济忍不住打量封离,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脸上明晃晃几个字——这点身手怎么杀?
“战场上难道只有一人一马一剑的决杀?我要杀他,绝不只是杀他一人。”封离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上了战场,他要的便是北梁大败而回。
当晚,周济带回了三公主赫连敏华和副使谢钰山的行踪。谢钰山作为使团副使,称得上深居简出,只为会谈离开国宾馆。但三公主赫连敏华,这些时日游走于禹都众权贵府邸,参加了不知多少诗会、花会。
封离翻着那一沓诗会、花会的名录,无奈摇头,看来他少不得重出江湖,再去脂粉堆里探探底了。
“她接下来要去哪家的宴会,我给王府省点伙食,也去蹭些山珍海味尝尝。”
“这……”周济为难地说,“正是和您起过冲突的雷家,庆国公府。”
封离:“……”冤家路窄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