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左手的陈年旧伤, 周昭宁自从知道后便放在了心上。太医院研究了一个月,又借着沈蔷姑姑的名头几次让封离试药,终于把药方调整好了。
推拿的穴位是太医教的, 封离被周昭宁按了一会,只觉得素日冰凉的腕间涌上些许热意。到了王府,他刚要掀帘下车,周昭宁拉住他, 亲手将他身上的狐裘裹好,手炉塞他掌心,这才许他下车。
内卫重启以来, 周昭宁愈发忙碌,他们时间合不上, 几乎没怎么一起用膳。封离习惯性往后院去, 周昭宁倒没拦他, 只是一路跟了上来。
“王爷今日到我那吃饭?”
“嗯。”
“那喝点?”封离来了些兴致。
谁知周昭宁果断摇头否决,不止如此,他还说:“今日起你不能饮酒, 今日起吃药。”
封离一个急停,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吃什么药?我好好一个人吃什么药?”
“治你身上旧伤的药。一到冬日便疼,不难受吗?”周昭宁捏捏他的手腕, 说, “今日起不仅要喝药,还要每日泡手。”
“我……真是谢谢你!”封离走出两步, 突然又转身回头,“我就算断一只手也还是封离, 你真不必在意。”
方才在车上,封离便没有接周昭宁那句话, 周昭宁还以为他是默认,没想到竟等在这。
“我在意。”
两人对立廊下,细雪从空中飘洒,月光下莹白点点。周昭宁目光深邃,封离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这样认真的眼神,这样温柔坚定的语调,封离想,多看几次他真的会误会。
“行行行,听你的。”他只得无奈应下,转身快步往正院走。
周昭宁摇头轻笑,眼看着他跑走,心中却都是快活。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他便也无憾了。
可周昭宁的所谓“无憾”,只坚持到吃过饭便土崩瓦解。
封离饭前用了药,那药治他的陈年旧伤,又极好的活血效果。接着又以热汤药泡手,泡得他浑身发热、额头见汗。
因周昭宁在陪着,下人们便都出去了,封离两手泡着药不能动,只好叫他帮忙:“你给我散散领口,最好能打个扇,我好热。”
双颊飞红,香汗淋漓,封离仰着头,伸长脖颈露出领口方便他动作,这模样落在周昭宁眼里,和邀欢也没甚太大区别。
“十二月打扇,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周昭宁一开口,嗓音都沉了些许。
他取了干净帕子,先给封离擦额头上的汗,擦到颈间时,封离挺了挺胸示意他解领口,周昭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什么“无憾”?他现在就有一憾,想把这憨子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他硬着头皮去扯他领口,扯得松松垮垮,露出大半截锁骨。周昭宁觉得,他比外头的雪还要莹润,发热发红的模样,如同酒后微醺,撩人得很。
“谢了。”奈何这撩人的家伙丝毫不以为意。
可其实,这看似不以为意的家伙,暗地里却在打量他。封离热归热,非要他来解衣这种事,却并不是真的因为心大,不过借机试探罢了。
他抬眸看向周昭宁,这人气息分毫不乱,甚至还蹙起了眉头?
封离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只觉得果然如此。周昭宁说的所谓“在意”,不过是袍泽之谊罢了,半点逾越都没有。不然他都这样了,不说一柱擎天苍龙出海,这动作也规矩得太过了些。
周昭宁又为他擦了擦汗,待泡手的汤药变温,问了封离治疗的感受,这才起身回前院。封离目送他背影,低声喃喃:“如此美人,要真有心思,我管那废物弟弟……”
可惜,可惜啊。
人总是不能完美的,俊美强大如周昭宁亦是,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人的眼光……太差!不然他真想下次进宫直接把那废物弟弟一刀砍了,接着黄袍加身拥立周昭宁为新帝。
但那样的话,周昭宁该伤心愤怒了,到时候他是当皇帝了,自己沦为阶下囚那就大大不妙。
周昭宁还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他事无巨细地交待周济,让他进宫去趟太医院,与院正严岭回报封离用药的反应。
初雪之后,禹都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国子监便彻底休课,封离不用再早出晚归。他待在王府,每日除了三餐,便是这药,被沈蔷、明福两人四只眼盯着,一次都不曾断。偶尔周昭宁回府早,甚至亲自来盯。
腊月二十,各部衙门封印,周昭宁不再出府处理公务。但他依旧很忙,常召集徐清安等幕僚议事,不时请封离旁听。
年关将近,整个京城都热闹起来,腊月里似乎每日都有节仪,封离光是看着丫鬟小厮们忙活,都是好一场热闹。
腊月二十四,小年一来,王府上下洒扫除尘,封离看着人来人往,不禁露出笑容来。
时光流转,白驹过隙,转眼他来这里已经半年了,上一世的波澜壮阔似乎都远了许多,还不如眼前明福和其他小厮的打闹来得牵动他。甚至想起万箭穿心那一幕也恍如梦境,死前想着做鬼都不会放过皇上,结果连大晋的鬼都没做成,不知不觉竟放下了。
封离搓了搓指尖,心痒难耐,这时候就应当来一壶酒。
“明福,我这药还要喝到几时?”封离扬声道。
明福本在院子里跟着扫雪,封离一喊他立刻放下了扫把,还没等他往正房走,身披玄黑大氅的周昭宁越过他,先一步往封离而去。
“手好了?”周昭宁一进来便把他大敞着的门带上了。
“哎,关什么门,我看景呢。”
“见不得人。”
封离震惊,起身的动作都顿住了,满脸写着质疑,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谁见不得人?”
周昭宁没答话,仍是问他:“手都好了?冷风吹着,药也不想喝了?”
封离轻嗤,甩了甩手腕说:“好得很。”
“所以,可以喝酒了?”周昭宁说着,手探进袖中,掏出一壶酒放到了封离面前。
刚才还万分看不上的封离,一下笑了,拿过来便打开盖子闻香。
“腊月刮南风,你莫不是走错了院子?”
“问了严岭,他说喝点清淡果酒可以。”周昭宁坐下,没叫人再特意送杯子来,翻开桌上两只茶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如今这后院就住了你一个,本王能走错去哪?”
“听你的语气,颇为遗憾?”封离浅酌一口,这酒柔软绵甜,带着浓郁的花香,是百花酿。
封离随口打趣,注意力便全放到了酒上,全然没有要听他答案的意思。
周昭宁失笑,应道:“遗憾。”他就坐在眼前,人却看不见他,令人憾恨不已。
“无妨,过了年你可以再纳,二十八星宿不够,那就五十六……”
封离话未说完,周昭宁抬手便夺了他的杯子。本来他想着就这一壶百花酿,舍不得大口喝,结果周昭宁这一夺,当场就撒了半杯到桌上。
封离心疼不已,忿忿地想,这有什么不能说,等他当了皇帝,还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呢!
周昭宁手里的杯子不好抢,封离懒得较劲,直接把他放在桌上的那杯拿了过来。
“给你带酒来,这便是你的回报?”
“娶到我这般大肚能容、进退得宜的王妃,是你的福报。”封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又倒上,与他碰杯,“来,你我共饮此杯,今日小年,洒扫门闾,除陈布新。”
周昭宁深深看他,垂眸而笑。他认真地将洒了一半的杯子满上,将这杯封离喝过的酒饮下。
“除陈布新。”
小年之后,王府好似也平静下来,周昭宁不再频繁议事,给幕僚们都放了假。封离偶尔去找他,便见他在书房作画。他的丹青封离见过,当时那个报信的尚衣局宫女,多亏他妙笔才很快找到人。
“你画什么?”封离凑过去看,只看到一角红衣,便被周昭宁拿别的东西挡了。
“还保密……”封离嘀咕,倒也没非要去抢来看。周昭宁松一口气,他方才作画时太投入,竟没注意到封离推门进来了。
“来找我何事?”
“咳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沈姑姑让我问你,今年除夕,府里办不办大宴?”
府里主子不在,下人们自然是摆桌乐呵乐呵,但主子在,便要仔细备宴。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除夕夜宫中驱傩,去年周昭宁便去了宫中与皇帝一同主持。
“办,今年我们……在家过年。”
周昭宁话一出口,封离霎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既不能说这不是他的家,但要他承认这是他的家,又有些别扭。最后囫囵应了一句,他便匆匆告辞。
周昭宁说在家过年,便是真的。除夕那日,王府主仆同乐,周廉、沈蔷、周泉、周济都被叫来,还有一个孤家寡人的徐清安,他们七人凑了一桌。
席上周济聒噪,徐清安喝了些酒也放开来笑闹,让封离吃了顿热闹的团圆饭。在这样的时候,他反而有些沉默,自斟自饮,举杯遥祝,愿镇北军将士平安,愿战火不再重燃。
周昭宁静静看了一会,问他:“今日有烟火,可以登楼一观?”
“去哪看?”
“望春楼。”
那是后花园湖边的三层小楼,为赏景而建。两人撇下侍从,独自登楼。三层并不高,但足以眺望皇城。宫门楼上,有烟火燃放,火树银花,绚丽非常。
“月穷岁尽,新岁长安。”封离笑着说。
周昭宁靠近,他身上酒气拂过封离鼻端,醇烈得很。封离喝的还是百花酿,他却饮的竹叶青。
“新岁……明年除夕,仍把酒共饮,可好?”
两人并立栏杆前,侧首对望,灯笼的昏黄的光落在周昭宁眼中时,封离只觉那里面盛了无数的话。他本能地想要探究,但这一刻太和美圆融,让他不想被打破。
“好。”
封离应完,移开了目光。
周昭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是巍峨宫城,是至尊皇权,是天下中心。
“新岁长安。”
永庆二年的年节,便这样安稳地度过了。翻年后开衙,便到了开科取士的时候,二月春闱,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
这一年的春闱,原本对封离来说再平常不过,可解泉泠要参加会试,便让这次春闱变得不寻常起来。
年前他还和封珏玩笑,说要去闹他解师兄,真到了这样的紧要时刻,他们个个都为解泉泠捏一把汗。毕竟那可是要考状元的人,建元一朝二十三年,三年一科,再加上两次恩科,总共也就出过九位状元郎。
就在这时,文坛巨擘、儒学领袖宿墨焓现身禹都。这位宿老先生甫一现身,便在京中掀起巨浪,人人热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