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迷迷糊糊, 外头实在太吵,尤其是打斗之声近在咫尺,醉意深沉他也本能地醒过了神。他扶额坐起, 问明福:“出什么事了?”
“来了一伙贼人拦车,和侍卫们打起来了。”
封离支撑着靠在车壁上,掀开一点窗缝查看。外面局势明显不利,对方有备而来, 王府侍卫寡不敌众。这样被围攻下去,若无增援,早晚都要死, 封离当机立断,得分道扬镳。
“驾车冲出去……”封离说着, 将明福手边的整壶温茶倒在了头上, 车帘一掀, 初春冷风灌入,吹醒了他昏沉的头。
车夫已被杀,明福毫不迟疑便往外跑, 躲过刺来的一剑,捡起掉落的马鞭便甩。周济等人围着车守护,但仍有对方的刀剑刺过来, 明福左支右绌地躲闪, 封离扶着车门趁机出手,借着马车起步的势夺了一把刀。
“有拒马!”明福大喊。
封离头也不抬, 应道:“看到了,让开!”
主仆十余年的默契, 让明福侧身便往旁边一转,只见封离一步跃出, 在车辕上借力跃上马背,刀锋一转,反手便割断了缰绳。
他以刀背击打马臀,骏马嘶鸣,往前狂奔。眼看拒马在前,他拽住马鬃毛单手控马,马儿被他拉得前蹄直立而起,一跃跳过了拒马。
竟敢在大街上设置拒马,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贼人,这是一伙有身份的“刺客”。但此刻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封离驾马疾奔,拐了个弯往卫国公府而去。卫国公府距离这里比摄政王府更近,而且程家的家将悍勇,足以抵挡。
可还没等他拐上卫国公府门前大道,埋伏在附近断后的另一伙“刺客”从天而降,封离躲闪不及,被他们一刀将骏马斩杀。骤停的那一下,他整个人被甩出去,狠狠摔在街面的青石板上。落地时为了保护要害,手臂先着地,巨力之下恐怕已撞断了骨头,他的左手完全抬不起来了。
长剑架在颈上,封离没了挣扎的余地。他被人钳着手臂拉了起来,正按到伤处,痛得冷汗直流。
“宫里来的?”他忍着痛喘匀一口气,问,“皇帝暗卫?”
“七殿下比你那些侍卫聪明。”抓着他的人应了这一句,便迅速将他带出巷子,门外有马车接应。
马车一路入宫,封离被绑着丢在车厢内,他努力想辨别方向,奈何他对宫里的熟悉程度有限。但很快,也不需要他辨别了,到地方了。
封离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关进大牢,典正司狱,以前关的是违反宫规待审的宫人和妃嫔,自从典正司被划入内卫府后,这里关的便成了内卫府关不下的、暂时不提审的犯人。
典正司狱虽也归内卫府管辖,到底隔了一层,内卫往来不多。封离被堵了嘴蒙着头,带入深处的牢房,颇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被丢进去后,捉拿他的暗卫便不再管他,径直离开。封离背手被绑,只能屈腿坐起,用膝盖夹着头套扯了下来,这才见到狱中情形。
比王府黑牢好点,有光,而且还是木栏杆,能看到旁边的“邻居”呢,封离乐观地想。他正要把看向旁边的目光收回,就发现“邻居”也在看他,并且有点眼熟。
那邻居半身血污,蓬头垢面,可一双眼睛仍是晶亮,封离多看了两眼,终于对上了人。
“云伯中?”
云伯中一惊,没想到会被认出来,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他能认出七殿下不足为奇,七殿下怎么会认识他?
他点了点头,疑惑全写在脸上。
封离挪到牢栏边,把手伸过去示意他帮自己解开。等云伯中解开,他笑了笑说:“多谢。不过,说起来你该恨我,你和赫连敏华的事是我察觉的。”
云伯中愣了愣,他嘴唇煽动讷讷半晌,最后却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叛国……”
封离上下打量他,左右找麻烦的现在还没来,他靠在牢栏上休息,和云伯中说起话来。
“听说你把内卫府十二执事的手段都尝了个遍?”
云伯中未答。
封离又说:“你们儒生不都是为了家国理想,才守一身傲骨?”
“三公主殿下是九天玄女,能倾心于我,是我之幸,值得。但我没有叛国……”
云伯中欲言又止,他似乎太久没有与审讯以外的人说过话了,有着强烈的倾诉欲,但又像是怕自己说这些会冒犯眼前的王孙贵胄。
“你想说就说,反正我现在没事做。”封离一边说,一边卷衣袖,查看左手的伤骨。还好,疼是挺疼,但没断,看这红肿的程度,多半是骨裂。
他这个不以为意的态度,反而鼓励了云伯中,他理了理思绪,有些激动地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难道动心也是错吗?我们不过是一对有情人,生错了身份而已,她想摆脱她的身份,愿意抛家弃国和我走,是我当初不够勇气……”
“抛家弃国?”封离回头瞟他一眼,笑得有些讥讽,“幸好你不够勇气。厉啸挺有勇气,然后就把边防军报送给她了。我说云伯中,你知道你的……九天玄女,入京短短时日,有染的男子便有三四个吗?其中交往最深的就是厉啸。”
“不可能!厉啸……厉侍郎都年近四十了,他有妻有子……”
“对啊,有妻有子,年近四十,可他是六部要员。为了收买他,北梁不仅出钱,还出人,出的还是一国公主。”
封离看他神思恍惚,有些不忍,转过身来面对他说:“你呢,时常出入御书房,也是他们用得上的人,你自己想想,赫连敏华就只跟你谈情说爱?就没有暗示过任何机密情报、御书房相关事宜?”
“没……”
封离抬手示意他打住:“我现在也是阶下囚,你不必回答我,你自己想,慢慢回忆。总之,你的九天玄女不是你想的模样,跟玉洁冰清没什么关系,也不是窈窕淑女,反而狼子野心。我困了,先睡了。”
说完,封离站起身,往墙角的稻草堆上一趟,转眼就睡了过去。他喝了酒,又逃命一场,还伤了手臂,这会累得很,没精神也没心情开导纯情傻书生。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人都抓到了牢里,绝不会按捺太久,现在多睡一会是一会,之后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他好好睡觉了。
果然,不过半个多时辰,他的牢门就被重新打开。云伯中从呆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眼看着封离被带走。他趴在牢栏上,双手抓住栏柱,满目疑惑。
七殿下是先帝皇子、摄政王妃,怎么会跟他一样被抓进来。而且带他进来的不是内卫,外面局势如何,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七殿下说的是真的,那厉啸泄露边防军报,是不是已起了战事?
想到百姓流离失所的一幕,云伯中往后一倒,颓然坐地。
封离余光扫过他的神态,有些意外。这人骨头硬,心性天真,倒不像是厉啸那等小人,若是能看清真相,不失为可造之材。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考虑什么云伯中了,他被带到了一间刑房,毫无意外,里头坐着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八弟。封离进去就被绑到了行刑架上,倒是半点不带迟疑的。
“皇上,这是专门为愚兄准备的大礼?”
永庆帝笑容轻蔑,反问道:“那就要问你了,封离。你给朕准备了大礼,朕当然要礼尚往来。”
“哦?什么大礼,愿闻其详。”
“你与兵部左侍郎厉啸合谋,勾结北梁,妄图造反。封离,你真是好谋算,借北梁之手争夺皇位,再向北梁称臣纳贡是吗?你可把祖宗基业放在眼里?!”
“等等,我,和谁?厉啸?”封离轻嗤一声,“我怎么就跟他合谋了?证据呢?内情呢?”
皇帝向身后的李德仁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说。
李德仁恭敬应是,上前一步说:“二月十七,你与厉啸在汤泉馆碰面,你包场,独独放了他一人入内。之后你们在馆内密议,一个时辰才散。二月二十五,你和厉啸在醉仙楼密会,半个时辰后相继离开。”
“还有吗?”
“二月二十七,厉啸乘轿,你坐马车,在向阳街擦肩而过。”
“这也算是证据?”封离都要气笑了,“你们把我松开,让我给你这番推论好好鼓个掌。汤泉馆便罢,确实偶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但是醉仙楼密会?我都不知道和他同时去过。至于擦肩而过……和我擦肩而过的可不要太多。”
“皇兄自然是不肯说实话的,毕竟造反这样的大罪,谁又会轻易认呢?”
封离说:“莫须有的罪名,确实认不得。”
“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就是不知道皇兄是嘴更硬,还是骨头更硬了。”皇帝突然笑起来,明明是笑,却全无温度。
他目光扫向桌上、墙上挂着的各色刑具,阴恻恻地问道:“皇兄,你说从哪里开始好呢?”
这个“哪里”,似是在说哪样刑具,又像在说哪个部位,阴翳又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