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都, 自摄政王府侍卫长周泉快马回京求取灵药之后,城中已是谣言四起。平民百姓知之甚少,知道的也不敢明目张胆议论, 但仕宦之中已是时谈物议。都说摄政王在滁州战场上身受重伤,传着传着,便成了生死不明。
周泉离京后,摄政王府便闭门谢客, 长史徐清安严守门户,更像是印证了这一猜测。
封离当时遣周泉找药,一是确有所需, 二是心中义愤,并没有顾得上联想京中局势。后来和周昭宁斗气的间隙, 倒是想起过这件事, 但周昭宁这个正主已经醒了, 他才懒得再管这许多。殊不知,周昭宁往京中递折子,来了个顺势而为、将计就计。
自周泉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奏折进了内阁起, 京中涌动的暗流便似是压不住一般,渐渐到了明面上。信国公频繁出入宫禁,以劝学为名, 和皇帝在勤政殿密议。宫中禁卫亦有异动, 只是并不起眼。
每日里许多情报被送往摄政王府和卫国公府,这两处都没有当家人在, 并不那么显眼,其实徐清安和卫国公世子程毅, 已收到北境来信告知情形,如今京中由他们二人居中调度。
卫国公世子程毅之妻云华郡主, 乃是高兰长公主所出,当今太后的亲外孙女,因此世子不仅可以联络摄政王一系的武将,也方便和慈仁宫搭上话。
京中如何,并未影响回京路上的封离和周昭宁。大军回京受赏,无需急行军,加上周昭宁伤势未愈,走得更慢,封离一度觉得像是在游山玩水。
北上便是为了击退梁军,不曾看过什么风景,南下回京时,他便不时出去骑马赏景。周昭宁眼睁睁看着他蹿走,也无甚办法,只得一个人在车内看看书,变着法子弄些新奇玩意试图留住他。
到得建州大营,戚飞虎正整顿俘虏营,溪春山一战俘获的三万梁军,被分批处置。一部分准备与北梁换俘,剩下的分成三批服苦役,分别押往滁州州府、扶江城和望城,这三处被梁军打成了断壁残垣,如今要这些梁军俘虏去重新修筑正合宜。
处置俘虏一事,他们还在建州大营遇到了老朋友,就是解泉泠。
北境战报入京后,本就已自请外放的解泉泠去吏部,领了望城县令的职缺。望城被赫连重锦下令屠城,百姓十不存一,几成空城,谁也不愿意去接这个烂摊子。
此时解泉泠出头,吏部巴不得甩给他,立时便下了任命。解泉泠出京以后,未去望城先来建州大营,就是为了俘虏一事,这处置俘虏的法子还是他出的。
大半年未见,又是在北境重遇,封离和程寅都很是高兴,拉着解泉泠有说不完的话。三人秉烛夜谈,封离直把周昭宁抛诸脑后,直到解泉泠问起。
“王爷的伤势到底如何?”解泉泠问。大军到建州大营以后,周昭宁便直接被送入中军大帐,除了柱国大将军戚飞虎并其他几位将领,连他都没能见到人,心中难免担忧。
封离答:“死不了,好好养着就行。”
解泉泠点头,松一口气,又说:“殿下,我怎么感觉你提起王爷便有些不耐烦……”
程寅轻咳,撇过头去憋笑。他这一路跟着算是看明白了,七殿下就是故作不在意,其实关心得很,反正每次跟他骑马离队绝跑不出十里,还不是担心王爷伤情反复。
封离本要矢口否认,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听说你定亲了?”
解泉泠还没答,程寅立刻抢话:“对,定的是十二殿下母族朱家的嫡小姐,忘了恭喜解师兄!”
说到婚事,一向潇洒不羁的解泉泠也有些羞赧,少年心性。但他面上带着浅笑,看得出来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是,蒙朱小姐不弃,待望城平定,再回京完婚。”
程寅一听便打趣起来:“谁问何时完婚了?解师兄这是多迫不及待!”
“出来一趟倒是会笑话人了?”
解泉泠正要发挥功力收拾程寅,封离突然问道:“为何说蒙朱小姐不弃?”
“他是公府嫡女,解家虽是书香仕宦之家,但往上三代不过是乡绅,和朱家相比少了积淀。她配状元也是低嫁,我说来不过二甲进士出身,尤其是我自请外放,在许多人看来是不顾前程的任性之举……朱小姐却赞我品性。”
说出口了,解泉泠反而不再避讳,他急急往下说:“两家之前相看,朱家本不愿将她许配与我,是她自己点的头。她说我为殿下仗义执言,是忠直仁义,为北地百姓自请外放,是忧国忧民。她是知书识礼、别具慧眼的女君子,我心中敬佩。”
“你是敬佩,还是喜爱?”封离问。
“敬佩,亦喜爱……我曾有幸在诗会上与朱小姐见过一面,她便是我意中人的模样。”
听到这,就连程寅都听出来了不对,殿下这探究的神情,哪里像是关心好友终身大事,明明是心有困惑,在这求解呢。
封离举目四望,帐中没有其他人。又听外头动静,只余风声……
他想了想,也无人可问了。大概是喝了两口酒,他放开许多,豁出去般问道:“那要是有这么个人,长相为我所喜,能耐让我敬佩,品性……与我相和,我是不是就是喜欢他了?”
解泉泠和程寅对视一眼,程寅还能猜到是在说摄政王,解泉泠却不知。他半晌未答,犹豫再三,反问:“殿下,您看上谁了?您想跟王爷和离不太可能……”
封离:“……”真是谢谢你,按头他要跟人偷情?
程寅捧腹大笑,一把揽过解泉泠的肩,狠狠锤了两下才平静下来。
“解师兄,你多虑了,殿下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王爷。”
“啊?可殿下与王爷,之前不就一直很恩爱吗?”
一言难尽,封离绷紧面皮接话:“装的。”
“所以之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了?”
封离重重将酒杯放回桌上,没好气地说:“我问你话还是你问我话?我先问的!先来后到懂不懂?”
解泉泠不了解详情,被他一吼更加迷惑,反而是一直在侧的程寅,旁观者清。
程寅:“我觉得殿下就是喜欢了,太医可是劝过我不要乱闯大帐……”
“太医?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您也别怪他,他还不是怕我莽撞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的。”
封离头回被这样打趣,还是被个弟弟,顿时面皮红得遮都遮不住。
可程寅完全没有顾忌的意思,还故意试探:“殿下,出了建州大营往南,山清水秀,不如明日我们走远些,去玩个一天半天的?”
“我们是行军,不是来玩,去什么去?!”
“哈哈哈哈。”程寅又是大笑,“殿下,到底是不能去,还是舍不得去啊?”
封离拍案而起,丢下两人跑了,剩下他两咬耳朵,不知说了多少八卦,反正封离也捂不住程寅那张嘴。
失策,大大失策,就不该问这两个小屁孩!最后还害他自己被笑话。
封离忿忿回到大帐,周昭宁竟还没睡。见到人,他又想起程寅方才所说,脸上刚消下去的红又泛了起来。将将要入冬的天气,他拿冷水洗脸,收拾完才平复下来。
周昭宁以为他今晚不回大帐了,一阵惊喜,忍不住唤他:“阿离,今日同榻而眠好不好?”
灯下,美人满目期盼,封离被迷了眼,糊里糊涂爬了上去。直到两人盖了同一床棉被,他被周昭宁搂在怀里,他才反应过来。
程寅的打趣当真是,不无道理……即算他对周昭宁的感情比不上周昭宁对他,这份欢喜和心动却毫无虚假。
怎么,堂堂武安侯封离,如今连喜欢一个人都要畏畏缩缩,不敢承认了?管他是摄政王还是什么王,通通拿下。
酒意泛上来,封离睡过去前,脑海中冒出来的便是这句话。
第二日醒来,他蜷在周昭宁怀里,后背和他的胸口贴得严丝合缝,若不是他的伤已好了个七八成,非得崩开伤口不可。
他渐渐清醒,想起了昨日之事,正犹豫今日起要以什么态度面对周昭宁,忽然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隔着寝衣,有东西戳在他臀缝间,那热意,那触感,那尺寸,封离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阿离,醒了?”周昭宁声音低哑,垂首在他松松垮垮的肩头轻蹭。
封离觉得,他这会才是真的醒了……现在若是答复他,这根东西怕不是要当场发作!今日不发作,难保明日不发作,明日不发作,回京路上也不可能一直不发作!
他伤还没好,上了头得出事!封离感受了一下自己……心里顿时明镜似的。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一个伤患强来,而是自己上了头把他个伤患强了……到时候不见血怕是不能罢休。
封离默念清心咒,掀开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讪笑道:“呵呵,醒了,醒了。”
那日晨间,他都不怎么搭周昭宁的话。用过早膳,他们离开建州大营,继续南下。大帐外,封离、程寅和解泉泠辞别,助他望城上任顺遂。
除了解泉泠,他们告别的还多了一个,戚炎。戚炎本是要随大军回京,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过去戚飞虎宝贝这个老来得的独子,舍不得管教,更舍不得放出来经风雨。此番受北梁形势所迫,封离将戚炎带来北境,戚飞虎看着,这儿子明显长大了。他也意识到,不该再护着了,还是得放他出去飞。
此番戚炎不回京,戚飞虎问了他的意思,他自己也同意,接下来押送俘虏去望城的差使。这一去便不只是押送俘虏就回,望城的城防、俘虏的管理,也都交给他了,他得留在望城配合解泉泠这个新县令。
都是军中之人,飒爽利落,没有那么多离愁别绪。
程寅朝戚炎一拱手:“等我下次北上,再找你切磋!”
封离拍拍他的肩:“别光想着带兵,没事也跟解师兄读点书。”
戚炎被封离当小辈教育,心中着恼,但转眼又压了下去。他似是知道,此番别离之后,相见并不容易,回想这些时日并肩作战,就觉得被当小辈就当一下好了。那是皇子龙孙,自己也不太亏……
周昭宁在车内掀帘看,脸上不禁挂了笑容,人心向背,便是如此分明。
众人作别,大军往南,解泉泠和戚炎往西,在营门外分道扬镳。
周昭宁上折请太医会诊,按说知道他班师回朝,便该命太医北上,在路上与他会合。可一直到他们出了建州大营数日,都没见到太医的身影。
周昭宁望向开阔的官道,目之所及延伸进茂密树林之中,令人看不分明。前路不明,他心中却清明得很,京中定是已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