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珏和程寅已在半路下了车, 他与两人作别,独自回王府。
回去的路上封离便在想郑宛姝的事,会让堂堂贵妃只敢暗中提醒, 如果此言非虚,想要对付他的只能是比贵妃更尊贵的所在,也就是皇帝或者太后。
太后向来幽居不理世事,跟他极少接触, 更无仇怨,若是太后要对付他,不太说得过去。倒是皇帝, 一直看他不顺眼,秋狩他被伏击一事, 他也一直怀疑与皇帝有关, 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皇帝准备对付他, 郑贵妃前来提醒,要么郑贵妃的提醒是个计中计,要么郑贵妃已不满皇帝, 并且知晓皇帝要行非常之事。
他略一犹豫,决定暂时将这件事瞒下。他如今有了那么个大逆不道的目标,周昭宁与他大概再不能“殊途同归”, 将郑贵妃的提醒告诉他, 难以预判他的态度和行动。
封离还不知道自己酒醉时,在周昭宁面前毫无防备, 已将那心思问出了口。
他心中有些涩然,这些时日他和周昭宁几次同进退, 着实痛快,以至于他心中的立场都有些模糊了。
实在不该。
短短一段路途, 他想了不少。
“唉,真累……我何苦来哉……”封离自言自语,摇头叹息。可他嘴上抱怨,眼神却堪称坚毅。
那日回到王府后,他与周昭宁说了今日宴上所得,两人倒是想到了一块去。
周昭宁说:“恐怕你之猜测便是真相,若说这三人的作用,往大了看便是……以皇位为饵,引诱轩宁和封尧姐弟,可作为祸朝纲的棋子。以戚炎为饵,或可拉拢、误导、动摇北境边防。而迷惑了翰林院侍读,能从御书房偷的情报就不要太多。”
封离点头:“这些时日,还不知道赫连敏华接触了多少这样的人,又动摇了其中哪些人。赫连重锦高调行事、谢钰山闭门不出,都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他们此来禹都,在京中运作的核心放在赫连敏华身上。”
周昭宁眉头微蹙,食指中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封离发现,他专心思考时便会有这个小动作。
封离看着,不自觉就弯起了嘴角,打趣道:“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会有这般忧虑的时候?”
周昭宁回神看他,刚才还不过是有些忧思,这会竟直接变成了愁眉苦脸。他说:“本王为你们封氏江山殚精竭虑,殿下既然知道,那是不是该回报一二?”
封离眨了眨眼,没想到他会如此厚颜无耻,他直觉这个“回报”肯定不是什么好差使,但是他又好奇,周昭宁到底能不要脸到什么地步。
于是他还是问出了口:“如何回报?”
“那自然是……为本王铺纸研墨、点茶焚香、捏肩捶腿了。”
“想得美,你该找个姑娘去做,红袖添香才是佳话,我们肝胆相照、兄弟……叔侄情谊,不合此等风雅。”
“肝胆相照?叔侄情谊?”周昭宁低笑,“原来你是这么看我们的?”
“不然呢?”
“既然你也承认叔侄情谊,那侄儿为皇叔捏肩捶背再正常不过,孝道也。”
“要不要脸哦……”封离看周昭宁没有了玩笑的神色,只好起身站到他身后,给他捏起肩来。
他极不情愿,捏得乱七八糟。周昭宁本是回应他的取笑,可被他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按,在他第二次把指尖戳到他锁骨时,终于没按住那点心猿意马。
“孝道已尽,够了。”
封离这人,催着不走,打着倒退,见他不想被按了,他还就偏要按。他想起被周昭宁戏弄时,说什么后腰和蝶骨,灵机一动,手往下滑,指尖落在了他的蝶骨之上。
周昭宁感觉自己好似那殿顶上引雷的鸱尾,奔雷穿身而过,一片焦麻。他只得把那作乱的手捉回来,紧紧握在掌中。
封离挣扎,周昭宁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觉得,该当如何?”
“找到了关键处,那就继续查咯,总有水落石出那日。”封离手都被他攥红,奋力抽了出来,“别牵了,怪别扭的,又没有别人在,恩爱演给谁看。”
“你……”
“我怎么了?”
周昭宁沉默片刻,只挤出“没什么”三个字。
“封离,你说得不错,但赫连敏华这条线已没什么时间了,今日会谈已将所有细节落定,三日后北梁使团便要离京。”
“三日?!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快?”
“因为北梁终于不再胡搅蛮缠,接受了我方大部分条件。”
封离垂眸,对郑贵妃的话有了新的猜想。北梁突然变得好说话,这没道理,但是若有人与他们私底下达成了更优厚的协议,就没什么奇怪了。
皇帝讨厌他,赫连重锦也讨厌他,若是他们把他当成共同的敌人、合作的筹码,也就说得通了。
他突然很想大笑,他都放纵到了这个地步,低到了尘埃里,何德何能,还能促成这样的“合作”。
封离藏下眸中浓烈的情绪,问周昭宁:“那你有什么打算?”
“皇权、军情,此间种种疑云,尽皆乱国祸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看来是时候,启用内卫了。”
“内卫?我从未听闻。”
“你自然从未听闻,内卫乃是只握于帝王手中的一柄利刃,可查察百官、缉捕皇亲。建元十五年后,朝纲稳定,内卫蛰伏。先帝驾崩前,将内卫令牌一分为二,一半在皇帝,一半在本王,只有合二为一,才能重启内卫府。”
封离沉默,上下打量周昭宁,忍不住问:“先帝怎么这么信任你,你是上辈子救了他全家吧。”
“他全家也包括你……”
“咳咳。我随口瞎说。”
“你可要记好本王的救命之恩。”
“不至于,不至于啊,王爷,咱好好说话。”封离坐得笔直,问,“那你准备和皇帝坦诚三公主的事?这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证的。他不信怎么办?”
周昭宁没有答,不知他是自己也没有答案,还是他的答案不便告知封离。
封离撇撇嘴,识趣地没再问,毕竟他也有事瞒着周昭宁,怎能强求对方什么都和他说。
两人各有心思,结束了那日的谈话。
北梁使团即将离京一事,很快便传遍了禹都。百姓欢呼雀跃,自从青菱的案情被张榜公开后,禹都百姓便对北梁使团群情激奋,据说甚至有些胆大的侠士,往国宾馆内扔死鸟、死蛇。
封离照常回国子监听讲,有一日撞见了国宾馆的杂役往外扔这些东西,看样子吓得够呛。
程寅说:“痛快,吓死北梁狗。”
封珏:“就是!”
封离摇头失笑:“若这样就能吓到他们,他们早就被赶出中原了。”
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是感念:“大禹子民胆气尤在,只是无人带领,不知该使往何处罢了。”
程寅和封珏看向他,心头生出一股热意,说不清道不明,却如星火,悄然燎原。
三日一晃而过,北梁使团离京前夜,宫中设宴相送,封离在受邀之列。
进宫以后他才知,今日设宴不在华仪殿,而是在才刚修缮完毕的梅园之中。
不过深秋,禹都并未到梅花开放的时节,可宫中梅园的梅花,却已开了半数,皆是花匠悉心栽培催发所致。如此奇景,永庆帝封鸾少不得一番炫耀,没什么比此时在梅园开国宴更便于展示了。
迈入其中,梅林阔大,曲径通幽,又是夜间,就连封离也一时摸不清地形。他心中警惕,到了宴上十分警醒。
他悄悄看周昭宁,周昭宁的目光越过嶙峋的梅枝,落在不远处的皇帝身上。
那一刻,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赌一把,若是皇帝真对他下手,他拿到证据,便可以试探周昭宁。江山社稷和心上人,在他心中到底如何权衡?若是他说,废帝以后周昭宁登基,可以把人纳入后宫,不知道会不会被绑去午门外直接斩首。
平素好热闹的封离,这一次难得安静,他滴酒不沾,令周昭宁频频侧目。宴上,太后亦到场,算是给足了北梁使团面子。
不过太后只坐了片刻便离开,没多久,一名宫娥到了封离桌前,恭敬行礼后说:“慈仁宫近日清理时,找出了许多旧物,其中有殿下您幼时,太后为您准备的生辰礼,只是当时您北上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太后娘娘睹物思人,想请您到慈仁宫说说话。”
太后幽居慈仁宫,以致慈仁宫的宫侍也是深居简出,封离不认得那宫娥,无法分辨是不是慈仁宫的人。
但是她话说得详细,又是以太后的名义,他不好拒绝,便应道:“好,理当去拜见娘娘。”
他起身,和周昭宁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带上明福跟着那宫娥往慈仁宫去。
梅园在御花园之中,有去往各宫的通路,自与他入宫的路不同。梅园道路曲折,但不足以迷惑封离,他仔细记路,确实是往慈仁宫方向。
他心头微松,就在这时,宫娥又转了个方向,出梅园的小门兀然到了眼前。封离猝不及防,看向宫灯照亮的宫中甬道,发现这条路竟有些熟悉。
没想到,他们竟到了他住过的奉和殿附近,顺着这条宫道往前走,就会看到他初到大禹时的住所,也会走到他“出嫁”时走过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