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随着穆格勒部的巫医高声落下,数个大汉在宽阔的草地上架起一扇硕大的火盆和火撑子,上面刻满了细小的图画和繁琐的花纹,里面堆压着叠高的漆黑干柴。在火撑子的左右两旁,各立着两人,分别举着一支火把,在墨黑的夜色下灼灼燃烧,跳跃着高嵩的火焰。
前来穆格勒参加祭火仪式的各部王与后及亲贵,皆以女眷立后方的规矩面向火撑子四散而站,将祭火的干柴围在中央,人人寂静无声,等待着熊熊烈火直冲夜宵的那一刻。
巫医在舒利可汗无声的授意下,从宽硕的袖口中抖出两臂,示意两人将手里的火把递给他。
火把交接的霎那照亮了巫医用色彩涂在脸上的图腾纹样,黑红交叠,宛如白夜,隐约透出的惨白,又像是正在慰问的亡灵。
他将两支火把高举过头顶,似是在让所有的部族看清其手上的灼热光芒,随即他开始念念有词地挥舞火把,步履缓慢地跳起祭火舞。虔敬的语调刚刚响彻在四方,所有族人便接上低缓的腔调,用属于他们自己的言语低声唱出一段涩音。
巫医动作虔诚地绕着火撑子走了一圈,回到起始后双手大开,朗声将手里的火把甩进了高高的火撑子里。瞬间,两股火烟飞快蔓延到所有的干柴上,愈燃愈旺,愈烧愈烈,到最后宛如一张火兽直窜天穹,照亮了一方天地。
由此,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开始了盛大热闹的白月节筵宴。
纳曼王转身要迈入露天的席座,结果扭了一圈都没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经常跟在小公主身边的侍女:“其其格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小公主此刻去了哪里。
纳曼王心里又是咯噔,一颗心本来还悬着,此刻却实实的落在了底。他压声怒斥:“她没来参加祭火?”他环顾一圈,更没看到其其格的贴身侍婢,不禁高了两分语调再问:“阿茹娜呢!”
这头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身后匆匆忙忙小跑上一人,不住地喊:“王!不好了!公主跑了!”
“什么?”纳曼王大惊失色,抢过侍女递上来的一张字条,略略扫眼,当即气的将其用力攥在手心揉成了团。
“海日古这个该死的混小子,竟然蛊惑其其格追去昭仑泊!”纳曼王无奈又恼怒,他在原地急得来回踱步,最后只得先堪堪抹把脸,和身边的人交代下去:“此事先不要告诉王妃,把你们的嘴都给我闭严实了!”
“是。”
落座后,任何人明眼看都知晓纳曼王心情不太好,一场下来没有给左贤王任何好脸色。海日古和其其格要结亲的消息本就在很多部族间传的风生水起,如今看纳曼王突变的态度,纷纷猜测是不是这场两部的亲事要变卦了。
大帐的白月节筵宴各部聚集,热闹非凡,歌舞欢腾,乐曲泠泠。可狼师的主帐外却总感觉少了一丝往常的轻松韵味,贺岁少了许多人,便远不如那方人声喧闹。
祭火和筵宴只有部族亲族才能参加,其他族人便只能继续在自己的帷帐里度贺岁。
有人身处温暖的帷帐内,喝着平日里舍不得喝的佳酿,几人坐在小榻上,在帐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闲话,自娱地笑。亦有姑娘编着麻花辫,披上印有好看图样的艳丽披肩,围着篝火唱跳,犹如欢快的雀鸟。更甚是有孩童穿着新衣裳,戴着新毡帽,穿过外面的丛丛篝火你追我赶。
阿隼倚在帐口静静坐着,身边围了三个孩童,手里拿着几个木头雕刻成的小人儿,要和他玩木偶戏。
几个小孩抓着木头小人左右为难,左看看右选选,最后分给他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木头。它头上扎着单髻,看衣衫的简略形状,是一个中原模样的木头人。
阿隼把木头人握在手心里捏了捏,随后学着他们的动作将其放在地上立起来。
他草原语学的还不是很透彻,一句话里只能勉勉强强听懂一半。他瞧着小孩们在他身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只能靠猜测去寻思要怎么陪他们玩下去。可越听下去,他眉头皱的越深,面色相当为难。
正当他感觉无措想就此作罢的时候,视线稍一转移,瞥见了不远处两道熟悉的身影。
阿木尔刚从大帐方向回来,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帷帐,就被宝娜堵在了半道。
“你去筵宴,可有瞧见殿下他们?他们可是回来了?”
阿木尔面色难看:“大可汗根本没有下诏让他们回来,看样子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连祭火都没让殿下参加?”宝娜吸口凉气,交握着双手不知可怎么是好。
“勃律那边也没传回任何消息。他自己都不担心,你跟着操心什么。”阿木尔重新迈开步子,想赶紧回到帷帐去寒意暖身子。
宝娜叹气,跟在后面不断嘱咐他:“你记得把筵宴上发生了何事给殿下传信一封。”紧接着没走几步,他们就意外看见了坐在帐外被一圈孩子围住的男人。
阿木尔盯着那人顿住身形,不太确切问:“那是阿隼吗?”
宝娜仰脖跟着瞅过去,怪道:“他什么时候这么惹孩子喜欢了。”
这方,阿隼见他们的目光准确的降在自己身上,于是抓着手里的木头撑身站起来,和他们对上视线。很快,阿木尔和宝娜便一起走了过来。
不知道给那三个孩子说了什么,就见他们几个拢好散落在草地上的木头小人撒腿跑走了,独独留下阿隼手里的那一枚。
阿木尔垂眼瞧见了,不禁调侃他:“我们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孩子们的玩意儿。”
“没有不喜欢。”阿隼抬手,垂帘扫了一眼那个中原形状的木人,便转身率先踏回了帷帐。
“先赶快进帐吧。”宝娜推着阿木尔不耐烦跟在男人身后走进去。
阿木尔扁嘴,自己帐子没回去,来勃律住过的主帐取取暖也成。他摘下毡帽拍去上面的寒气,一屁股坐在了燎炉边,细细烤着僵硬的手指。
“你伤好了吗?”缓回了一点暖意,阿木尔落下手扭身问阿隼。
男人看也不看,心不在焉地答:“已经好很多了。”
“啧啧,勃律听见了肯定很欣慰。”阿木尔自讨没趣,重新扭回身子,继续借着燎炉的热火温暖跑不掉的冷气。宝娜在一旁收拾着小殿下的衣物,心想过几日叫人送去一趟。时不时瞧眼身后两个男人,一瞬间她着实觉得不应该让阿木尔留在主帐陪自己,应当方才直接打他回去。
主帐里坐着三个人,却比外头还要寂静。
远在昭仑泊的少年,枕着大地的草席,盖着天神的夜幕,坐在营地的篝火边,裹着夜色直勾勾盯住眼前不断蹿跃的焰苗。他手里抓着一团将要散乱的香囊,上面细看可以发现整体用撇脚的针法修补过。
少年盯着篝火出神,直到身边坐下一人。
勃律回头,见是海日古,笑着问他:“小嫂嫂呢?”
“喝醉了,再睁眼就该是明日了。”海日古搓着手,反问:“你一个人在这儿作甚?没有参加大帐的筵宴,失望了?”
“那场筵宴没意思的很。”勃律觉得好笑。他拿过身边地上的酒囊灌了一口,眼中是掩不去的醉意。
他说:“我只是觉得……突然一下子冷清了不少。上一年我们还在大帐把酒言欢,此刻却在昭仑泊默默喝酒,当真是不快哉。”
“只是想找人喝酒?”海日古揽上他的肩膀,“我陪你喝啊!”
二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很快对方的酒囊见了底。
就在两人起了比酒胜负心的时候,北面的上空突然射出一支响亮的哨箭,将二人的意识全部惊醒。
——是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