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果真同胤承帝说的那般昏暗阴冷,他攥紧手上的手炉都无济于事。幽深的石道就像是一口巨兽,悄无声息地寸寸吞噬着他。
勃律被常衡领着无声往里走,每走几步就能在一处墙壁悬挂的烛台下看见一个士兵。他警惕的眼睛不停地在四处转悠,偶尔能看见几个黑漆漆的铁牢里关押着不知是些什么人。
勃律觉得骨头有些疼,内腔里忍不住要咳嗽。咳嗽声在寂静的地牢内显得尤为响亮,一声声传到黑暗,再由黑暗传回来。
“到了。”常衡在他连续咳了几下后站住脚跟,对他说。
勃律顺着常衡的话朝这间牢内望去,里面栓着一个人,劈头乱发看不清脸,浑身都是抽打过的血痕。
常衡让人打开牢门,对勃律说:“我们已经审过一次了,什么都不说。”
勃律抬帘瞟眼常衡,冷笑一嗓,跨着步子朝里踏进去。
里头被铁链吊起来拴住的人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勉强支起头往上看。来人背对着外面照进来的火光使得正脸一片漆黑,让他一时辨不出是谁,但总归不是前不久审他的东越士兵。
那人哑着嗓子讥笑起来,笑了几声神思清晰了,正巧眼睛也适应了黑暗,逐渐看清了不断靠近的人的面相。可这一眼,却叫他宛如见到了鬼,吓得瞪大双眼,嗓声噎在了喉咙里。
来人那张脸本该已经随着草原的风化为尘砂,如今却从地下、从深渊中爬了出来,正如鬼魅站在他的面前。
“殿……三殿下……”男人张着浸了血的嘴惊恐叫道:“你是人是鬼!”
“你觉得我是人是鬼?”勃律在看到男人抬起头露出的面容时,眉头狠狠拧住,面若寒冰。
他印象里见过这个人。
男人恐惧地望着勃律,剧烈挣动起铁链,嘴里嚷嚷着:“你没有死……”
“延枭和你们说我死了?”勃律轻蔑,“他除了说我死了,还说了什么?”
“说他是如何勾结哈尔巴拉搅得草原尸横遍野,还是说他如何亲手杀了大可汗?”勃律一步步冷静地踏过来,手指在裘衣下却捏着手炉,指尖用力过度的发白。
男人不停的哆嗦,像是在看厉鬼。
“我应该见过你。”勃律盯着他的面孔轻声道,“你不妨替我想想,我是在哪里见过你?”
男人仍旧抖着不吭声,似是还没从震惊中晃过神来。
勃律垂下头想了想,复又抬起:“我猜猜,是大帐?你是大帐原先父汗身边的人?”
男人的视线默不作声地从勃律身上看到青年的后面,就是他身后那个人,带着人把他抓到了这里。
勃律见他不说话,了当冷道:“延枭派你来上京城做什么?你们还有多少人在这里?”
男人忽地大笑,狰狞着嘴脸低吼:“三殿下,不妨你告诉我,你如今又为何在这里?”
勃律冷笑,听他继续说下去。男人盯着青年后方的东越人:“没想到对草原最忠心耿耿的三王子竟然勾结中原!”
男人狞恶大笑:“哈哈哈,我忘了,你在穆格勒早就死了,早就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三殿下了,你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我们至少跟随可汗是在为草原而战,你没死,却如老鼠般缩在这里,甘愿当东越脚下的烂泥。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伟大的天神!”
“你们为草原而战?”勃律嗤声,手背青筋暴起,掺着中了毒的脉络委实可怖。他继而冷道:“不,你们是为延枭那个畜生的一己之私在战。”
“难道你们现在就没有勾结中原吗?你敢说延枭没有和哈尔巴拉勾结大庆?看清楚了,你们才是背弃穆格勒背弃草原和天神的人。”
男人狞恶:“可汗带着我们征战四方,我们是草原入主中原的勇士,大庆认同我们,届时天下穆格勒定会占三分,史册会留下我们辉煌的战绩!百年后,穆格勒仍会歌颂可汗!”
“可笑至极!简直妄想!穆格勒入主中原何须让大庆认同!”勃律大怒,突然甩袖几步上前,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冷道:“延枭不会只派你一个人来,说!城中到底还有多少人!”
男人只是吸气吃笑,窒息的笑,得意的笑。
勃律呼吸一沉,手指蓦然松开再没了力气。他退了半寸,声音像是乍然坠入冰谷:“既然你不说,我有的方法让你开口。草原就该用草原的规矩,我看你们在延枭手下是安逸太久了。”
地牢内的声音传不到地上,胤承帝依旧在炀清殿等着青年,就像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样。
果不其然,他再次听见门外的声响,就断定是勃律来了。
青年的面庞比离去时还要苍白,但脚步出奇地很稳。他阴暗地眸子进来后看了眼还留在殿内的元澈,把元澈瞧得冷汗不停地往下流。
“十一,你先出去。”胤承帝于座上率先开口。
元澈早就不想在炀清殿继续待下去了,听到自己皇兄这般下令,脚底就像是摸了油,飞快从勃律的身后跑了出去,吱呀一声关上门,就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他。
殿内重归安静,勃律不着痕迹地捏起手,把沾了血的手指严严实实地缩在裘衣下。
座上,元胤笑着打破沉寂:“小殿下此去考虑的如何?”
勃律闻声抬头,冷着面孔顿了好一会儿,才哑音开口:“穆格勒部在上京城曾有个消息坊,他们此次就是利用这家消息坊来传递碰面的消息。人共有八个,但我估计不止。”
元胤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愣了一下:“勃律殿下当真慷慨,就这么轻易把你部的消息告诉了朕?”
“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了,皇帝你听不听信不信取决在你。”勃律毫不避讳龙威,直视他:“但是他们,我的人会抓住,让你的人都停手。”
元胤沉吟片刻应下,笑道:“朕还以为你会再多想一想呢。”
“我有条件。”勃律直言道。
“勃律殿下请讲。”
“我要东越在必要时,给予我族人于凉州的庇佑。”
元胤感到意外:“不知勃律殿下这话是何意思?”这三王子不是没死成到处寻医的吗,穆格勒有了新可汗,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穆格勒如今因战事分裂,凉州外最近的部落小叶铁铊部,是我的盟友,我狼师和鹰师的族人尽在此地。”勃律盯着上座的明黄,“我要你在必要时,引他们进凉州。”
元胤收起嘴角的笑意,神色不明。他竟是没有发觉,草原这档子事儿,比祁牧安说的和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上京城外,昌王兵军营。
祁牧安钻进军帐,放下随身佩剑。他刚处理完军中的事情,如今打算回帐中喝口水,便欲上马回城兑现和勃律的诺言,今夜一定回府。
他帐中壶中的茶水已经凉了,但并没有在意,仍旧倒了一杯仰口灌入口。喝完水,刚把杯盏撂在案上,帐外匆匆跑进来一个男人。
祁牧安闻声回头,见是自己的副将兼亲兵,苏俞。
“怎么回事?”他皱眉问。
苏俞五指抓拢腰间佩剑,急道:“将军,上京中来人快马传信,说公子被胤承帝召入宫了。”
“什么?”祁牧安当即脸色大变,快速抓起一旁的佩剑大步出了军帐。
外头,有一个昌王兵中的老副将刚要进去,就见自家小将军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将军直接翻身上马,他要汇报地话都没说出口,就见祁牧安后头跟着苏俞,二人双双策马跑出军营,回神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撮马尾巴。
祁牧安一路上胸腔里的心跟着马一起颠浮,他不明白胤承帝专挑他不在的时候召勃律进宫是为何,他担心那个笑面虎为了东越会把勃律押在宫中。
果然他不能离开勃律半步。
他们的马都是好马,蹄子撒的快,很快就从军营跑回了上京。他二人直接策马扬蹄驻在了宫门口,祁牧安把剑扔给苏俞后,掏出元胤交给他的玉佩出示于宫外禁军,方才被放行。
他脚下加快,黑着脸穿过长长的宫廊,恨不得飞檐走壁直接从炀清殿上掀块瓦砖跳进去。
他到宫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宫内燃着比他府上还要亮一倍的明火,他想回去也要吩咐人多在廊上燃一些,勃律会喜欢这种温暖。
他来到炀清殿,在外候着的中官拦也拦不住,让他直接破门踏入殿中。祁牧安怒气冲冲走到桌案前,看到元胤还在闲适地练字,怒道:“他人呢?”
后面跟进来的公公急得不行,却见胤承帝笑呵呵地不以为意,还挥挥手让他先退下。
“人好好的,在偏殿休息等着你呢,你急什么。”元胤抬眼笑他。
祁牧安这才沉下气,默了良久,胆子颇大地质问:“你在我府外插了人?”
“哦?何以见得?”元胤低头继续练字。
“我一离开他就被你召进了宫,你还敢说没有在我府外布你的人?”
元胤只笑,算是默认了。
祁牧安压着怒意:“你让人把他带进宫,要干什么?”
元胤叹息:“只是想请他帮帮忙罢了,走这一趟虽然委屈了他,但好歹事已成。”
“行了,朕没那个闲工夫拿他要挟你,人好端端地就在偏殿呢,你去看看不就是了?若哪里伤了碰了,你再来找朕算账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