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一片漆黑,唯有屋内的燎炉还在不灭地燃着旺火,暖热整扇里间。勃律安然躺在榻上裹着被衾熟睡,呼吸时深时浅,看似睡得很安稳。
他好像自从来到这里,知道有人在外守着,就一直睡得很沉。
但今夜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眉头紧蹙,落在榻上的五指紧紧揪住被面,埋在褥中的身子渐渐发抖,额间的冷汗越渗越多。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挣脱梦境,但感觉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一口一口从肩膀啃着他的骨肉,獠牙咬进去陷得极深,还在不断向外用力撕扯,仿佛要把皮肉撕开。
或许已经撕开了。
他浑身都好痛,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疼的呜咽,疼的发颤,最终猛然惊醒,可是入目一片黑暗,这让他恐惧不已。
勃律急促喘息,忽地半扶起身子,在黑暗中沙哑惊慌喊道:“阿隼!阿隼!”
外间守在小榻上的祁牧安并没有完全睡死,自第一声响起时他就倏然睁开双眼,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飞身下榻跑了过来。
“怎么了?”祁牧安点燃了榻边高几上的烛台,烛火亮起后,他才看清勃律满面的苍白色。
白的吓人。
祁牧安心惊,登时把不断惊恐颤抖的人拥入怀中。然而怀里的人似是还没从梦中缓过神,仍在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牢牢攀上祁牧安的手臂,过了须臾,似是身上梦境中带出来的堪比真实的疼痛渐渐散去了些,他慢慢伸手捂上肩膀,发觉那里并不是鲜血淋淋,也不是血肉模糊。
祁牧安看出他状况有异,顿时猜出些许。他把人抱紧了些,试探着低声问:“梦魇了?”
勃律慢慢平稳了呼吸,感受着锢在身上的热度半阖上眼睛,就连神经都安心地放松了些。他靠在祁牧安怀中,鼻音几不可察地闷出一声,似是在回答男人的话。
祁牧安的下巴搭在他头顶,视线稍稍下移就看到勃律捂住的肩膀。他目光顿住,想起在照料勃律的时候,看到的他身上那些不新不老的伤疤。
有些是自己记忆中曾经看到过的,怀中人年少时留下亦或是二人一起经历过的,也有些自己不曾见过,应该是这三年里添上的。
祁牧安待他平静了些许,才轻声问:“梦到什么了?”
勃律深呼吸一口气又幽幽吐出,靠在祁牧安怀里闻见熟悉的味道让他十分安心。他整个人松懈下来,哑着嗓子低声说:“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
“若是不相干的旧事,你不会被梦魇住。”
怀中人沉寂下来,许久不说话。
祁牧安心知这是说中了,于是顺势问下去:“我一直很想问你……你身上那些我没见过的伤,哪来的?”
勃律沉默一会儿,闭着眼睛喃喃说:“被狼咬的抓的,都有。”
祁牧安绷紧嘴,末了问:“是在乌兰巴尔伤的吗?”
“你听阿木尔说的?”勃律脑袋挪了半寸,寻到祁牧安臂弯中一个舒适的位置枕下,云淡风轻地说:“你猜对了,就是被他的狼咬的。”
这话一落,勃律明显感觉祁牧安的臂力环得重了几分。
祁牧安这时候或许知道了在他们谈及宝娜时勃律是何种心情了,他自责,懊恼,悔恨,或许还有一刻后悔以狼闻名草原。
哈尔巴拉用少年最引以为傲的狼来伤害他,他想象不到三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是梦见那时候的事了?”祁牧安颤着不易察觉的嗓音问。
“或许吧,醒来就忘了。”勃律没发觉,长吁口气。
祁牧安牵强着松气:“看来我说不要去皇宫是对的,你还非要同我唱反调。你看,去一趟地牢,今晚做噩梦了。”
“我没有和你唱反调,也没有做噩梦。”勃律闭着眼不认。
祁牧安吃吃低笑两声:“现在还心悸吗?”
勃律闭着眼感受了会儿,觉得还是有一点发冷汗,就弱弱点了点头。
男人见状有些得寸进尺地贴近怀中人的耳朵,吐息问:“那……要我陪你睡吗?”
勃律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没作答也没拒绝,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但祁牧安知道他没睡着,怀中人的呼吸声不是入睡时熟悉的高低深浅。
祁牧安了然一笑,吹灭高几上的蜡烛,褪去一件衣衫,拥着人裹着热气挤进被褥中。
黑暗下,勃律的背脊贴在祁牧安滚烫的胸膛上,一阵一阵的热源延着后背递进他心口,让他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他能感觉到男人揽在他腰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过后稍稍抬起点想要往哪个方向移,但最终还是落了回去。
如此反复,磨得勃律更是睡不着了,气的眼尾直跳。
他没好气道:“想摸就摸,你手热得很,别来回划拉。”
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这才抬起手往下,朝他的腰腹上覆,盖了一会儿又伸过胸前,抚在另一边的肩膀上,这个姿势把他整个人都叩进了男人的怀里,之后就不动了。
勃律身子一僵,愣住了。
祁牧安第一次盖住的位置,是他们救下吉勒的时候,被尖牙刀划伤的地方。之后揽住的,就是他方才捂上的肩膀,那里有一片丑陋的被狼撕咬过的伤疤。
他逐渐地松下肩膀,让身后人拥的更严实了些。
祁牧安抱着许久不曾一起同榻而眠的人,嗅着令他痴迷的气息,似乎填满了他这几年失了魂的空缺,也把他的心重新塞满。
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没过多久,怀中人突然用力后蹬了一脚他的腿,身子想要从他怀中逃脱,努力朝墙壁的方向挪。
勃律气道:“你还是离我远点吧,滚回你外面睡,你顶到我了。”
祁牧安舔了下唇,没松手,可是声音沉了几分:“我不动你,你睡你的。”
勃律在暗处翻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白眼,还是强撑着倦意往怀抱外逃。就在他两条腿快要踩上榻壁的时候,突然身后人一个毫无征兆的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沉重的力气压得他困意瞬间消散,刚要大叫,就被耳廓上一个扑朔的灼热气息吓得吞了回去。
祁牧安在他耳朵边上咬了一口,随后鼻息贴着面颊缓慢下移,在嘴角处滞留了好一会儿,才滑着倒在枕上,埋进后脖中。
勃律全程不敢动,瞪着一双明亮的瞳孔,惊地呼吸都不敢喘。
他现在打不过这人,真要兽性大发对他干什么,在别人府邸里他估计喊破了喉咙都没人来救他。
祁牧安见人一动不动的,似乎猜出了他所想,笑出一声,宽慰道:“睡吧,我不闹你。”说完,他就真的闭上眼睛呼吸渐匀。时间久了,勃律也就放下了戒心,软下僵硬的身子。
后面的夜色勃律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困意泛滥睡过去的,总之后面的人真的安安分分没再有所动,就这样抱着他睡了一晚上。
翌日一早,他是被门外的敲门声唤醒的。醒来后他发现仍被男人环在怀里,有一条手臂略略发麻。
他不满地拍拍祁牧安,男人也不知是刚醒还是醒了一会儿了,总之起身的速度很快。
今早端水置膳的丫头变成了两个生面孔,进来见两位主子也不敢太高抬头。见到勃律从里间拖拉着才穿了一半的衣衫走出来,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对着他埋头齐齐屈膝行了规矩的礼,拘束的很,看的勃律头皮发麻。
“你往哪跑?”祁牧安一把将青年重新捞进里间,在屏风后替他继续穿戴繁琐的衣衫。
“那两人是谁?我没见过。”勃律盯着祁牧安头顶,皱着眉问。
祁牧安头也没抬,正贴心地覆在他腰间系腰绳:“我从宫里要来的,宫中出来的侍女细心,我让她们专门跟在你身边伺候。”
勃律偏过脑袋:“我不需要,别让她们一直跟在我后面,烦死了。”
祁牧安抬帘扫他一眼:“你就当是我在管着你。”
勃律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不满的情绪。他又想起昨晚的事儿,结合着刚才祁牧安擅自做的决定,他被长衫罩着的腿厌烦地蹬了蹬,踢上祁牧安也不道歉,还故意多踢了几脚,蛮横的像个山大王。
“你们中原的衣服真复杂,穿好了吗?”
祁牧安无奈,一把叩住勃律的腿,将其轻轻落回地上,直起腰道:“好了。”
勃律鼻哼一声,先转身走出屏风,坐在桌前吃了没两口,只觉那俩丫鬟站在旁边跟棵松似的,站的他浑身不舒服。
勃律筷子一撂,没好气地对姑娘说:“你们两个出去。”
两个丫鬟一愣,看着祁牧安不知如何是好。祁牧安无法,只得依着勃律,说:“先出去吧。”
她二人应声退下,关上房门。屋内,勃律默不作声吃了一半,忽然慢悠开口:“我一会去找阿木尔他们。”
祁牧安说:“好,等太医施完针后,我和你一起去。”
勃律缩缩胳膊:“今天不扎了,要给我扎成马蜂窝了。”
可这话放在祁牧安这里容不得拒绝:“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勃律愤愤看着他,后半顿饭吃的十分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