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晃悠了一个多时辰,勃律才开口同元毅说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你们皇帝可真是豺狐之心,嘴上一边同我应允着合作,一边又让你来监视我。”勃律睁开眼睛,看着元毅冷笑:“怎么?怕我半路跑了?还是怕我死在半路上,他拿不到我的兵力?”
“做什么说这么难听。”元毅笑道,一副根本没听懂话中意思的模样,对他解释:“此程路途遥远,陛下是放心不下穆公子的安危,所以才让我来保护你啊。”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阿木尔半信半疑,俯身就要去掀元毅的衣袖,要看下面的胳膊到底有多少肉。
元毅嘴角的弧度被他扬起来的手挥的一僵,作势要躲,可惜没能躲过去,到底还是让人隔着衣衫叩住了他的小臂。
阿木尔一手握下去,吃了一惊,很快就收回来,惊讶道:“你们中原人都吃些什么长大的?”
元毅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把手臂盖的严严实实,往旁边挪了挪,这才重新笑起来:“同你们在上京城这段日子吃的一样啊。”他扒拉着手指数了数,“不过儿时在宫里,倒是能经常吃到外面酒楼吃不到的。”
“你们中原的菜味道好是好,就是分量太少。”阿木尔撇嘴道,“吃的还没我结实呢,就你这样怎么保护他?”说着,他撸起衣袖,要去和人比较。
元毅见状摆摆手,推搡着想把他的人摁下来。正寻思着怎么跳过这么话题,马车突然咯噔一声,停了下来。
听够了这两人之间的闹腾,勃律深吸一口气,佛开阿木尔前倾挡住他视线的身子,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不一会儿,有人隔着车板朝里面道:“公子,神医说要拐去前面的骆河镇吃面。”
吃面?
勃律眉尾一跳,再问:“骆河镇在哪?”
外面赶车的人指着东边大致说了个方向。
勃律一看,一口气顶住了头顶,气的他头疼。
虽然他记不住东越的舆图,但好歹知道他们从上京出来后的路线应该是延着现在的路往西南走。现在去骆河镇反而向东,这不是故意绕路吗?
他坐在车里一吸一呼了三个来回,还是没有把火气咽下去,最终实在忍无可忍,“蹭”地站起来,掀开阿木尔坐在前的身子,把人掼的四仰八叉地往旁倒,自己三两步跨下马车,大步流星地朝前面一辆走去。
元毅见此急急忙忙撂下还没扶起身的阿木尔,也下了马车追赶上去。
勃律气冲冲地走到前面这辆一看就阔绰奢华、同后面那辆区分的明明白白的车子旁,站在被帷裳遮挡住的窗子下,盯了一息,忽地抬手,毫无征兆地把帘子用力掀了起来。
这一动作直接把帘子大敞开,光线晒进去,露出里面厢内的景象,吓得正坐在帷裳边的许言卿一个哆嗦,手里捧着的彩釉差点砸了。
许言卿白着脸心惊胆颤地抱好自己的宝贝,随后怒气冲冲回头瞪车外的人:“你干什么!”
勃律冷笑:“这话是我该问你吧!”他抬头看看日头,“才走了约摸两个时辰不到,你就要停车?还要去什么骆河镇?照你这样磨蹭下去,到苗疆就要三个月后了。”
话音落到尾处,险些遏制不住的怒意随着加重的语气吐出来,若是现在添把火,勃律怕是能把许言卿连车一起点燃。
三个月,怕是他毒还没解,人就死在半途上,西北也易主了。
男人却漫不经心地从窗内朝外扫圈外面,皱着眉不快:“我不是让你的人告诉你了吗,我饿了,我要去吃面。骆河镇离这最近,绕一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吃面?”勃律指着天,一字一顿阴森道,“现在才刚过巳时,你吃哪门子面!”他又指着东边,“你往那边走,在路上就要浪费至少半日的光景,一天下来我们还在上京城外面打转!”
许言卿眉一竖,就要开口吵回去。
“欸——”元毅见情况不对,招呼着手忙上前来阻止二人的争吵,挤到勃律身边把人推开,笑吟吟地对许言卿竖起拇指。
他说:“神医好品味,这吃面好啊,骆河镇的面乃一绝。”
许言卿哼一嗓,态度自大的很,叫勃律看着牙痒痒,咯吱咯吱一直嚼着。
可元毅却接着说:“但这骆河镇的面虽佳,可却不是最上乘的选择。”
许言卿一顿,疑惑望向男人。
元毅笑哈哈道:“人人都对骆河镇的面赞不绝口,可显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这面啊还是临水穿过来的,那里的面当真一绝,上面铺满了鸡丝,面汤浓厚却不腻,调味也是别处没有的。”
“当年我曾路过尝上过一碗,那味道,啧啧,让我怀念至今啊。”
元毅讲的头头是道,越说越觉得他们仿佛已经置身在临水的饭馆,桌边正摆着一碗香喷喷的临水面。
“神医此番不如去临水吃面。临水就在我们所经的路上,快了走个两日就到了。较之骆河镇的距离,临水离我们更近,浪费不了太多时间。”
元毅笑眯眯地挥挥扇子,一副豪气样:“到了地方我做东,神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保准你开心!”
许言卿被他讲的倒是真的馋了,颇为心动。他瞟眼一旁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勃律,又飞快缩了回来。
此人有所求他,他也有所求,这番下来关系平等,做的是平等交易,可他又实在不喜欢这人,且虽然已经起了程上了路,可他心里还是对苗疆抵触。
他不想这么早到苗疆,便想着路上难为难为他们,往骆河镇绕一绕,结果谁知跟他们一道来的这人嘴皮子比他还厉害,油嘴滑舌的本领碾压一众人,这张嘴勉为其难能给封个上京城第一。
这人絮絮叨叨的,叫他本来不饿的肚子也真正说饿了,嘴里馋的要命。正巧他也没去过临水,有人做东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拍案决定,扭头吩咐赶车的人:“不休息了,直接去临水。”说完,他拽下被人掀开的帷裳,挡住窗子里的景象,不一会儿车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好像是在翻什么东西。
此刻谁也不知道许言卿正坐在车里啃着自己带出来的胡麻饼。
赶着湘王马车的马夫看眼自家主子,元毅冲着一点头,算是允了这番话。
待二人回到车上,马车重新驾了起来,勃律看着元毅说:“一碗面被你说成了山珍海味,竟真把他唬住了。”
“错了。”元毅摇头,神秘兮兮道:“我从未骗过人,说的句句属实。”
勃律一滞,质疑他:“那面当真这么好吃?”
元毅笑笑:“等到了临水,我带你们去尝尝就知道了。”
这时阿木尔打开手里的舆图,看了看后怪道:“为何要去临水?我们不是应该先走泉陵吗?”
勃律一愣,听出阿木尔这话里的不对劲,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地图上所标的路线,和阿木尔指出来的大大的“临水”二字并列排在舆图上,活像只眯眼笑的狐狸。
他眉头忽地皱起来,低骂了一声,瞬间抬头瞪向元毅。
“别这样看我。”元毅心知这是小心思被发现了,立马开口,底气有些发虚。他收了扇面,隔着中间的小几点在阿木尔手里的舆图上,说:“泉陵固然好,但那边绕了远路,你们看——”
他的手指从他们出发的上京城往下滑,指尖划过临水,划过舆图上的一片水面,继而抬起来再点点最下面被列出东越和大庆的疆土、独自落于岭南的苗域,叹口气示意他们对比旁边标出来的原本路线,说:“你看,绕远路了。”
勃律再次探头看过去,对他新划出来的路线只看懂了大概。
元毅喝口茶,咂咂嘴说明:“苗疆在岭南,山岭外有条河,河边正好有座东越离苗疆最近的城镇,那里有东越最南方的渡口,而临水也有一个离上京城最近的渡口,此番算下来走水路更近。”
勃律微蹙着眉认真看着舆图上元毅用手指划出来的水路,又比较了一下方才从泉陵走到达苗疆的路线。
看过后,他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元毅注意到他的异样。
勃律没回答,只说:“去叫人把路线换回来,按原定的计划走。”他吃了不懂东越舆图的亏,竟还把刚才元毅所说的当了真。
什么叫“临水就在所经的路上”,这说的分明和计划好的不一样。
勃律盯着面前人,心说这厮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也是把许言卿给哄骗了。
元毅拦住阿木尔,叹气劝道:“走水路更近啊,何必走陆路呢,你不也想早点到苗疆吗。”他扯过舆图,认认真真又给人讲了一遍,说:“走陆路比走水路要耽误好几日呢。”
勃律盯着他,过了半响答:“这是你们皇帝的主意吧。”
“什么……”元毅一噎,有点没反应过来。
“要我们改走水路,其实是元胤吩咐你做的吧。”勃律说,“所以你这番不止是来监视我,恐怕现在我一言一行,所到达过哪里做了些什么,之后都会出现在元胤的桌上。”
元毅抿抿嘴,过了两息笑出来,眯着眼睛丝毫没有歉意,算是默认了。
“你们中原人心眼子真多。”勃律骂道,“我不习惯坐船,让他们改回来。”
阿木尔起身要出去,可元毅胳膊一伸把他拦得死死的。车厢内空间小,二人展不开拳脚,只能你推我推,车子跟着两人的晃动感觉快塌了似的。
赶车的马夫在前心惊胆跳,不免攥紧赶马的绳缰,背直挺挺立着。
元毅厚着脸死死扯出阿木尔的衣衫不让他出去,快要把他的衣服抓烂了。阿木尔急得直叫嚷让他松手,捧着自己衣角布料跳脚。
“别打了别打了。”元毅喘口粗气,看向一旁面色阴冷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勃律,长长叹息一声。
“穆公子,我也是为你好,这次听我的劝,走水路吧。”
勃律思索良久,问出疑虑:“你为何这般执着让我走水路?”
元毅蓦然松开阿木尔的衣角,靠回车壁上,郑重凝视着勃律。他闭着嘴似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语气沉重,开口如实道出。
他说:“朝中有人知道你会在陛下的掩护下暗中离京,城门守兵里就有他们的党羽,当时若你一露面,他们就能以此借口留你在城中杀之。”
“可有我这个闲散名号的人招摇在外,他们便不会想到你如今和我在一起,你也少了许多危险。多半看见我的马车离城,现在只会闲话几句我不成器,天天驾着金子往外跑。”
勃律一想:“可我已经出城了。”暗中出了城,便追不到他了。
元毅端起杯盏润润喉:“有人已经在你必经路上埋伏好了,你此番走泉陵,必然要面对刀光剑影,也会暴露你是同湘王一起出的城,届时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他们如何都想不到你在我马车上,此时改走水路,等他们蹲守几日后发现届时已晚,你早就走的无影无踪。等上了船,他们更追不到你。”
“更何况,还有人在西北等着公子,不是吗?”他抬头望向勃律,“临水坐船更快,你也可以早日到苗域,早日去往西北。”
“你应该也不想让那人等太久。”
勃律垂下头,手指默默攥紧衣衫,许久后没再让阿木尔出去,而是听元毅的建议改走水路。